2020的上半年是我人生中最消沉的半年,也是觀影最多的半年。這一時期我所觀看的電影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並塑造了我對電影的審美,但與前一年有所不同:19年我大部分時間仍在跟隨各類榜單或評價盲目補片,在嘗試了按類型、按年代、按導演的各種進補方式後,我逐漸迷失於找電影看的路上。2020年初我看的第一部電影是塔可夫斯基的遺作《犧牲》,同時這也是我看的最後一部老塔電影。老塔的七部長片我給了五部五星,但都未敢寫評價。我只能說,我從未在電影中找尋到如此純粹的精神聯結,在後來重溫《鄉愁》時我竟不自覺地潸然淚下。
頭兩個月裡,我的目光主要集中於希區柯克、費裡尼、戈達爾、伯格曼等影史名導。這段時間是我看片效率最高的時期,平均每天三部以上,幾乎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看電影。在這期間我遇到了自己現階段最感興趣的導演戈達爾。我無法形容初遇戈達爾時的激動之情,在看完《精疲力盡》的那一瞬間,我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找到了理想中的電影。或許柏拉圖的靈魂回憶說不無道理,《精疲力盡》為我打開了一扇通往更廣闊的空間的門,但似乎更是喚醒了我沉睡的記憶。如果說希區柯克、大衛林奇、甚至費裡尼的電影都是需要我走入的夢境,那麼戈達爾的電影更像是天生流淌在我的血液裡。
三月份,疫情的加劇打破了開學的計劃,網課使我更加肆無忌憚地看電影。相比前兩個月這個月的觀影選擇更加隨機,也是全年觀影數量最多的一個月。這個月裡我補全了安東尼奧尼、布列松、阿方索卡隆、維克多艾裡斯等我喜愛的導演,同時接觸到阿克曼、莫萊蒂、卡薩維茨等優秀的作者。月底的時候我還發現這個月非常湊巧地看了好幾部比諾什的電影。從80年代的《布拉格之戀》到90年代的《新橋戀人》再到10年代的《錫爾斯瑪利亞》,在不同時期的作品中體味演員不同的魅力,還有時間的痕跡,這是最令人感慨的——電影是時間的紀念品,對演員來說尤其如此。
四月,我願稱之為我觀影生涯最驚心動魄的一個月,《絕命毒師》的出現顛覆了我先前所積累的全部觀影經驗。還有什麼作品是能讓我通宵不眠、渾身沸騰的呢?身體的反應總是最誠實的,那樣真實的虛脫和無力感也許永遠不會有了。毋庸置疑,這就是我目前心目中的最高神作。接下來的五月六月,我沒有心思再看其他作品,於是又慢慢地重看了一遍《絕命毒師》。重看讓我產生一種錯覺,我仿佛獲得了《降臨》裡七肢桶般的思維方式。但事實上,我只是無法超越時間的普通人,這樣的思維方式是有害的。早在一開始電影就將一種錯誤的信念植入我的腦中,楊德昌的那句「電影將生命延長了三倍」如同解脫的咒語,但電影終究不能延長生命,反而擠佔了我的生命。我終於意識到電影已經擾亂了我現實生活的節奏,脫離現實太久的我想要逐漸找回生活的軌跡。五月份,我和友鄰發起了一個LGBT影史評選,覺得算是自己迷影歷程裡的一件大事,那次評選過後我也很少再瘋狂看片了。
整個上半年,我一直在跟隨觀影團有規律地補片,這對我的觀影方式造成了有益的轉變。年初,我加入了幾個線上觀影團,有幸結識了不少影迷朋友。我個人不太善於聊電影或「評價」電影,更多時候是在觀察大家對同一部作品評價的方式,發現爭論和矛盾所在。這樣我的關注點逐漸從電影本身轉向觀影者或觀影行為,作品真正的生命力就包含在觀看的動作中。每一位影迷都應該理解,一句真誠的感受勝過無數華麗辭藻堆砌而成的「評價」。「這電影很難看,可它拍得很好。」這樣的話就是在扯蛋。「評價」之所以不重要是因其可塑性太強,倘若一味地字斟句酌、糾結於理論水平的精進,未免有些捨本逐末的意味。且理論永無止境,而電影往往只發生在一瞬。這一瞬中是電影與「我」的締結,這一締結是獨一無二的,也有些可能發生在看完一段時間以後。此外,爭論是態度的對立,取決於經驗的差距。電影是一種語言,因為它和所有語言一樣本渴望溝通卻造成斷裂。我比較樂於做的事情可能是維護一部受到批評的電影,或者對公認的好電影提出反對意見,這兩樣無疑都是吃力不討好的行為,所以很多時候我也不認為有「評價」的必要。
七月,上影節的延期舉行出現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學車學到一半不學了,立馬跑去上海見友鄰。在南站我先同唉德華匆匆見了一面,有趣的是當時他跑錯了站(離得很遠)眼看趕不上了,我們那班高鐵竟然正好晚點了。到上海的時候小辰和依依說在地鐵口的商場門口等我們,結果我們找錯了口繞著商場走了兩三圈。之後的幾天回想起來如同做夢般不真實,電影,美食,暢聊,通宵打牌真心話,最後一晚和小辰躺床上聊到兩三點不想睡覺(羊某人還在隔壁做作業)。在上海的最後一頓飯也是跟小辰和依依一起吃的,走的時候和他們擁抱作別。當時的我有些自閉,而大家都挺照顧我。我很是感激。
八月,考試的壓力迎面撲來,我每日在極度焦慮中度過。這時候,班寧出現在我的視線內。最先打開《小路》,隨後接連看了十幾部。《小路》為我的觀影之路注入了全新的活力,多麼奇妙的體驗!每一個鏡頭都是一個獨立的情境,不同鏡頭之間的關係不是簡單的疊加而是有機的黏合。在紀錄片中,攝影機的臨場感顯得尤為重要,甚至有必要刻意突出拍攝者的地位以表明其與鏡頭所攝取的內容同等重要。大部分電影不會說話,而是在笨拙地學說話,因為真誠所以可愛;而班寧早已明白電影是靜默的藝術(除早期幾部鋪陳配樂外)。班寧的電影是唯理的電影,是在觀察物質世界之下的本質,元素的生滅變化或運動與靜止的轉化。它的失語象徵著邏各斯主義的式微。
九月,我進入了全年最痛苦的一個時期。我依然迷茫,依然沒有找到生活的方向。九月初回老家參加爺爺的葬禮,我恍惚間覺得生活就是場電影。九月末我卸載豆瓣並退掉了所有和電影有關的群聊,當時的我渴望與電影絕緣。在幾乎放棄看電影的十月,我遇到了另一部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的美劇《摩登家庭》。這成為了我今年觀影面向轉變的契機,在此之前我心底還抱有絕對的電影至上的態度,而現在我不再認為所謂的「電影質感」和「電視劇質感」有高低之分。電影和電視劇這兩種藝術形式或語言體系本就是相互交融的。現代喜劇逐漸脫離了傳統喜劇類型的範疇,而情景喜劇便是其中的代表。
十一月初,我的生活出現了轉機。我破天荒地打了一通電話向母親傾訴,本以為會受到苛責的我在聽到電話那頭溫柔的聲音後哭得泣不成聲。那天下午我從學校的小山上沿路而下,山頂的風我至今都還記得。回宿舍後我看了《史泰登島國王》,又哭得不成樣子。皮特的角色真是像極了我啊。
十二月,生活基本回歸正軌,我仍保持一定的看片頻率。這個月看的片以新片為主,也是我時隔三個月重回電影院。2020的最後一部電影是在聖誕那晚看的《心靈奇旅》,一個美麗的結束。友鄰對於這部電影的大規模批評令我有些意外,不過我也認同其中的一些指摘。觀看者應當先相信自己的直覺再依靠隨之而來的建立在直覺之上的理性。
電影是什麼?巴贊對這個問題做出了諸多闡釋,我無比贊同他的觀點。但我以為更重要的問題是電影對「我」來說是什麼?形式主義或現實主義、虛構或真實都不是涇渭分明的,現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製造電影,而電影的道德牽動著現實的每一根神經。我最終明白自己愛的不是電影,是電影裡的人,是我的自我投射,是電影為我所標記的生命旅程。我想《愛樂之城》不僅是我迷影生涯最初的電影,而且是最終的電影。我在十六歲的夜晚所感知到的一切,被後來無數次的重看反覆演繹又不斷擴充,這是一個獨屬於我的浪漫的記號。那麼,電影對你來說又是什麼呢?
最後附上我的2020新作十選。
1.摩登家庭 第十一季
2.波士頓市政廳
毋須評價的傑作。這是我目前為止看過最好的紀錄片,但我可能還未完全搞清楚自己喜歡它的原因所在,因為此前我所強調的拍攝者的地位在這部紀錄片裡近乎被完全抹去了。是什麼將這些鬆散的情境黏合起來?我只能認定是那些富有魔力的轉場鏡頭。
3.史泰登島國王
4.心靈奇旅
5.神奇女俠1984
6.畢業舞會
7.眼淚之鹽
8.列夫·朗道系列
9.南法撩妹記
10.迪克·詹森的去世
自然,2020還有一些感興趣的新片沒來得及看。不過鑑於這是2020年度觀影總結,今年再看的就不算了。總之,感謝各位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