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圍觀的艾米 三明治
文|圍觀的艾米
編輯|二維醬
我正在用鐵鍬與長滿野草的土地糾纏。
一鏟子下去,鐵與土撞擊的聲音。踩上右腳,我努力把鐵鍬往土裡再塞一點。土地有過了冬的緊實,聯合起盤根的野草,一起抵抗著我的入侵。發現自己力氣不夠,我便索性站上鐵鍬把身體的重量往下壓。一小陣下沉之後,我雙腳著地,握著把手,一大塊凝結的深褐色泥土便被我撬開,我把它翻到一邊。一條肥壯的蚯蚓扭捏著身體驚慌逃竄。
我站直了腰,戴著滿是幹泥巴的手套 ,假裝鐵鍬變成了拐杖,半倚著喘氣歇息。微風吹在臉上很涼,但我熱騰騰的背在試圖說服我把外套脫了。我看著自己半小時下來的勞動成果,再看看身後仍被野草霸佔的緊實土地,大約才挖了一半。我決定順從背脊的呼喚,脫下防風外套,放在一邊的柵欄上。
現在是三月底,春寒仍料峭。陰沉沉的天上傳來直升飛機的轟隆聲,我抬頭追尋它的蹤影。它在近處低空盤旋——是在檢查是否有人違反一周前開始的禁足令嗎?又或者……我的目光向西,那裡大約步行15分鐘便是東倫敦會展中心,英國的第一家方艙醫院要在那裡籌建。疫情那麼近,又那麼遠。
腳邊踹到一籃冒了芽的土豆,把我拉回了眼下這個平行世界。我們囤的口糧以不屈不撓的生命力,把自己的命運從廚房挪去了菜園。今天輪到我去翻土播種,我的任務是給這些土豆們安頓個新家,好在不久的夏天收穫更多的土豆。我無比歡欣地把在網課的兒子留給隊友,出門步行兩分鐘,便躲進了這片自然的小天地。
兩年前的初夏,我第一次踏入這片菜園。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行道樹搖曳著令人炫目的新綠。我和另外三五個人零星地等在一扇鐵柵欄門前。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互相詢問各自是等了多久才等到眼下的機會。我們等的是區政府的社區工作人員安雅,來帶我們去看菜園選菜地。
英國政府有專門劃分出來的非盈利配給地(allotment),用來分配給群眾自種花果蔬菜自娛自樂,通常這些菜園在住宅區不遠。只要是當地居民,便可向區政府申請,一戶可以申請一塊地。申請到了只需每年交很便宜的租金,就可以隨意耕種了。然而畢竟僧多粥少,申請之後通常會排以年為計的隊,而往往在已經忘記還有這回事兒的時候,排到隊的通知從天而降,便可以去實地看園子選菜地了。
瘦瘦的安雅帶著頭巾,款款向我們走來。她拿出一串鑰匙,找到其中一個,用細長的手指打開了鐵門上的大鐵鎖,推開鐵門,我們魚貫而入。
與我們正臉相迎的是1號菜地。打理得井井有條。細細的泥土幾乎沒有雜草,菜地裡又用木板分門別類隔出了菜圃若干。靠近走道的幾排整齊地種著金盞花,遠處是爬藤的架子,我猜架子上的綠植是某種豆子。
「這片菜地的主人是位計程車司機。他很喜歡花。」 安雅細細的嗓音為我們探尋的目光做了註解。「倫敦的菜地供不應求,所以我們區把國家標準尺寸的菜地一分為二租給居民。1個編號會有A和B兩片地,A自帶工具屋;B的話,或許需要自己建一個。」
「一半的菜地是5桿(5 Rod),125平米左右吧。具體因地形關係可能會有出入。」 還沒等大家的擔心問出口,安雅便已駕輕就熟地解決了問題。
我們跟著她在菜園中穿行,好奇地探究一片片已被耕種的菜地裡都有些什麼。路過薰衣草和迷迭香,總會忍不住用手摸一把,放在鼻子下細細聞著。我們也走過那些被雜草淹沒有待認領的地,時不時拿出手機拍照,並在心裡暗暗期待,希望自己能領到一塊光照充足臨水又有屋的地。拍照時不小心一腳踩入蕁麻,刺癢隨即開始蔓延。
不一會兒我們在一片玫瑰盛開的柵欄前停了下來。玫瑰已爬得比人高,枝條彎彎的壓下來,一朵朵粉嫩粉嫩,像是給走道上的我們遮了半把傘。安雅從花叢中探望,隨即喜笑顏開。
「你好安雅!」 如洪鐘的嗓門伴隨著爽朗的笑聲從柵欄後傳來。吱呀一聲門打開,走出來一位圓滾滾的老先生。「我們要有新租客了呀?」 他笑意未盡的眼睛看向我們。
他的口音和皮膚,都透著地中海的氣息。他指著那叢玫瑰對我們說,「是不是很美?」 說罷便踮起腳,採了一朵給安雅。「你們知道玫瑰露嗎?就需要用這種玫瑰花做。而且一定要清晨,太陽還沒有大曬的時候,香味最濃鬱。」 他邊說邊接著採,給在場的每一位女士都送了一朵,「現在是下午啦,但你們聞聞,還是有香味的。」
隨即他又指向玫瑰花叢邊的那顆植物,「這棵是獼猴桃樹。獼猴桃樹有雌雄,不好種。其實我種也不為了吃果子,為了挑戰嘛。」 大家被玫瑰炮彈擊中,一時竟然都不知如何反應。
安雅又和這位彌勒佛般的老先生聊了幾句,就帶著我們繼續看地去了。「他是這片地裡的老租客啦,也是這片菜園和我們社區工作者的主要聯繫人。你們有什麼不知道的或要幫忙的,找他一定沒問題。」
手有餘香地帶著玫瑰回到家,我按照自己看中菜地的先後順序,給安雅發了郵件。又過了一周,我在區政府辦公室再次見到她,拿到了大鐵鎖的鑰匙,成了13A號地的新主人。
剛領到13A號的時候
上周的菜地,13A號第三年
我站在13A號地的一角,打量著眼前這塊地。目之所及長滿了及人高的野草,與其一同隨風搖曳的,還有一株株的罌粟。花已謝,滿眼望去是圓滾滾的果實。據說等植株枯黃便可採集。打開這圓滾滾的殼,可收穫細細密密的像黑芝麻似的罌粟籽(poppy seeds),歐洲常見的用來烤麵包做烘培的食材。
連同野草與罌粟,前任還留給了我們兩叢樹莓(覆盆子 Raspberry),和一間放工具的小木屋。小屋對面是座公用的蓄水池。屋子沒有鎖,門口用一塊石頭墊著。屋頂上釘著一片開口向上的馬蹄鐵,代表著好運。打開小木屋的門,灰塵揚起牆角厚厚的蛛網。裡面有些零碎的工具,我看見放在一角的鐵鍬釘耙和草叉,另一角倚著些長短竹竿,瞬間瞥見一隻黑色的大蜘蛛,尖叫著逃了出來。
接下去連著幾個周末,我和隊友帶著三歲半的小朋友,淹沒在高高的野草裡。我們先把草割短,繼而挖土翻地,再把結塊的泥土細細打碎,鋪平做成菜圃。好不容易開墾出三分之一的面積,趕在夏天種下了一批土豆,一片西葫蘆,幾棵生菜,和一株朋友贈送的番茄。
那個夏季好生短暫。還沒看夠滿眼的綠色和收穫的蔬果,天氣便已轉涼。意猶未盡的我們只好帶著計劃與期待,等候來年。
第一年的一撥收穫
去年的收穫
我看著廚房窗臺上小花盆裡冒出來的小芽,滿心歡喜。二月種下的番茄籽,有近兩周毫無動靜。每天定點澆水的我心下焦急,一度恨不得撥開土去看看種子到底有沒有發芽。眼下咪咪小的苗在我眼裡,是不久之後吃在嘴裡的幸福。第一年我們雖然只種了一棵番茄,但每隔幾天便能穩定收穫一兩個,更奇妙的是吃起來竟讓我想到了那種久違的番茄味,濃鬱綿延,而不像如今超市買的賣相上佳卻食不知其味的番茄。
於是第二年早春,我們翻土翻得格外勤快,甚至為了加大種植量的番茄開闢了一片新的菜圃。我們的計劃是:等待苗長大的那幾周,正好去菜地裡翻土。苗好土好,多麼完美。就這樣,初長成的番茄苗,不久之後便被我們挪到了新翻好的菜圃裡。這裡的土寬敞又肥沃,去年冬天我們還特意蓋上過一層帶馬糞的稻草。如此適宜的新家,菜苗們一定會回饋給我們壯碩的果實。
然而隔天去澆水時,我看到的是一片萎靡。葉子不再蓬勃向上,顏色也開始變暗。它們垂著腦袋,倚在我們為它們支的細杆上。原本以為這只是短暫的水土不服,但它們每況愈下,兩三天的功夫,就枯了葉子折了腰,無一倖存。
「哎呀,你們的番茄……」 我轉身,見到與我們的鄰居14A號地的主人李,一臉的惋惜。
「是啊,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我坦誠自己對種菜不怎麼懂。
「應該是太冷了吧。我的番茄苗都還放在家裡呢。」 李繼續解釋,「番茄很怕凍。」
收拾起經驗不足造成的盲目樂觀,我們又在家裡種下一批種子。這回等到四月春暖花開再挪到菜園,誰知連續幾日晚上降溫,等我們心懷牽掛去地裡查看的時候,發現這新一批的番茄苗還是未能倖免於難。我蹲在凍死的苗邊,看著枯萎折斷的莖幹,想著今年可能吃不上自己種的番茄了。
眼下在自己從種子種起是來不及了,但心下仍有不甘,便在網上買了幾株已長大成型的番茄苗,小心翼翼領回家,老老實實養在窗臺上。我們隔三差五地查天氣預報,總要關注下今後的一兩周晚上會有多冷。
如今去到菜園,看到別人地裡長得茁壯的番茄,心裡總有羨慕。某日路過那叢半遮走道的粉玫瑰,見到園子裡幾天前平整的土上已種滿了番茄,一排排整整齊齊,搭好了支架綁好了繩子。小朋友脫口而出:「哇,好多好多番茄!」 樂呵呵的嗓音從花叢後傳來:「朋友,你好!」 話音未落,我們就發現自己與那位送人玫瑰的老先生隔著柵欄面對面。一老一少,一來一去,老先生得知了我們凍死兩批番茄的事跡。
「哎呀,真是可惜呢。番茄很怕冷,我都把它們種在暖房裡。你看,就那幢小玻璃房子。」 他略側過身,指著園子裡說,「我那還有些苗,回頭送點給你們!」
「哎,謝謝你!不必麻煩呢,我們家裡還有苗,凍怕了養著沒敢挪出來。」 我連忙搭話,心裡有點不好意思。老先生繼而告訴我英國天氣多變,在5月底之前他是不會「冒險」把番茄挪到地裡的,除非搭上簡易暖房。
我以為關於番茄的對話到此為止了。誰知當日沒過多久,我們正埋頭除著草,老先生的嗓音讓我們停下了手裡的活抬起頭。只見他捧著一棵壯實的番茄苗,葉子撐得大大的,向空中伸展。花盆已除去,剩下黑色鬆軟的土和土裡穿梭的白色根須,仍略有花盆的形狀。
那年夏末,那棵盛意難卻的番茄收穫得特別好。即便如此,老先生仍然惦記著,在他地裡的番茄豐收的時候,又特地給我們送了一袋。紅彤彤的番茄吃在嘴裡沙沙甜甜,小朋友說:「媽咪,我喜歡番茄先生。」
廚房窗臺的番茄苗
番茄怕冷,黃瓜要支架,蠶豆會招黑黑的小蟲,西葫蘆需要大一點的空間。自然自有其規律,生長自有其節奏。很多事情強求不來,我們能做的只是認識並順應它們的喜好,再儘量張羅一個適宜的環境。至於結果,也不完全受我們控制。
我們給小朋友開了一塊他自己的小菜圃,裡面像是試驗田,我們種的每一種菜,都在他的小菜圃裡有一株:草莓、生菜、南瓜、玉米、番茄、土豆,還有一根蔥。小菜圃用貝殼和石頭圍起來,小朋友自己負責日常照看澆水。他愛屋及烏,不捨得裡面的野草,任由它們生長。
某次和小朋友一起蹲在地上打量他的菜圃,突然發現幾棵植物,都長著相似的葉子。葉子與地面相連處隱約可以見圓圓的弧面,微微鼓出。我們扒拉開些土再細瞧,覺得這像蘿蔔,便帶著狐疑,拔了一棵出來——還果真是那種小小的色拉蘿蔔!想來想去我們沒有撒過蘿蔔種子,也不知道它們是哪裡來的,還偏偏只長在小朋友的菜圃裡。就當作是前任留下的未發芽的驚喜吧。
「媽咪,下周我想帶莓子們去幼兒園。」 周五接兒子放學回家,小朋友在路上向我叨念。
兒子的幼兒園,每周一是「帶一個水果日」,像《窗邊的小豆豆》裡,讓孩子們帶山的味道海的味道那樣。那天,帶上的水果會在點心時間變身水果拼盤,給所有的小朋友一起分享。
放學順道,我們去菜園澆水。現在正是莓子的季節。工具屋邊的那叢樹莓沉甸甸地垂著紅豔豔的果實,小朋友忍不住採來就吃。菜地裡另一邊,是我們早春新種下的草莓,如今也已開過了不起眼的白花,蛻變成逐日長大逐漸變紅的果子,躺在地上。
「媽咪,我想回去拿個罐子來裝樹莓。裝滿了就好帶去幼兒園了。」 小朋友的嘴邊掛著幹了的紅色果漬,跑來繞著正在澆水的我。
「是個好主意。可是,現在採了要等兩天才能帶去幼兒園,樹莓會被壓壞呢。」 我放下水壺,免得淋溼晃來晃去的小朋友。
「那我們星期一再過來採?」
「可以啊,不過我們要比平時早出門。我們可以先來這裡採莓子,採完了再去幼兒園。」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計劃得以落實,小朋友興奮地蹦著,轉而又跑去樹莓叢裡翻找成熟的果實解饞了。
周一清晨,我們帶著洗乾淨的玻璃罐,按計劃提早出了門。這似乎是我們第一次在這個時段來到菜園。傍晚的菜園,安逸又有人氣。大家在工作放學之後,紛紛過來澆水。蓄水池邊遇見,也不會吝嗇時間,趁著冗長的白日交流種菜經驗或者互贈有無。而清晨有種獨特的安寧,聽得到此起彼伏的鳥叫聲,植物們還掛著露水,空氣很新鮮。
「啊!這裡好多!媽咪你看,這裡也好多!」 小朋友的喊叫打破了菜園的寧靜。我把罐子打開放在地上,讓他摘了之後放進去。
「一、二、三、四……」 小朋友摘一些,吃一些,「媽咪你也來幫我採!」 過了一個豔陽高照的周末,成熟的果子又多了些。
摘樹莓要從下往上。有時綠葉蓋住,看不到全貌,往往蹲下身子捏起枝頭往上翻,會發現原來葉子底下還藏著好多。小朋友得益於身高優勢,總能更快地找到成熟的樹莓。玻璃罐子不一會兒就裝滿了。
相比樹莓,草莓摘起來則乾淨利落。鮮紅欲滴的果實躺在深色泥地上尤為醒目,小朋友飛奔而去,一摘一個準。
在幼兒園門口等老師開門的時候,小朋友抑制不住期待與興奮,好像為人準備生日驚喜的朋友,等待著驚喜揭露的那一刻。我記得開門剎那小朋友發自肺腑的笑聲,他眼中的光芒,和他用雙手捧著舉過頭頂的玻璃罐子。隨後,他一溜煙竄了進去,連再見都沒對我說。那天回家,他一直喋喋不休,說大家有多喜歡他帶去的莓子。
與菜地相處了完整的一年,我們實實在在地摸到了四季的規律。春天翻土播種,夏天澆水除草,秋天滿是驚喜,而萬聖節的南瓜收穫後的冬天,是清理休眠的日子。季節輪迴,植物興衰,小朋友在長大,我們和菜地也都在漸漸變化。
或許這是互相馴服的過程,我們兢兢業業地刨土除草,捉去葉子上的蝸牛和鼻涕蟲;而菜地則回報給我們豐腴的收穫。新鮮的蔬果有種無與倫比的美味,連同滿滿的成就感,讓我們不辭辛勞地投入新一輪的耕種與照料。於是,我不再覺得自己是這片地的主人,而是有了種共生的連接。
地裡採的花,放在自己塗的果醬罐裡
工具屋裡黑色的大蜘蛛仍然住在那裡,如今它有了個名字叫「長腿先生」,是小朋友在看了《小豬佩奇》之後給它取的。它和那些住在土裡的蚯蚓、蜈蚣、西瓜蟲一樣,都是自然的一部分。開荒時野草裡翻出來的破鉛桶和斷了臂的獨輪推車,被我們放在菜地中間種花。我們種的是吸引蜜蜂的野花,希望它們能藉機為我們的蔬果授粉。我們也在菜地裡認識了與七星瓢蟲的成蟲形態完全不同的幼蟲與蛹。它們在春末繁殖,在夏天長大,以蚜蟲為食,是植物的朋友。
與菜地共生的第三年春天,因為疫情而禁足的我們竟有了更多的時間,比往年更頻繁地去耕作。我們早早計劃細細翻土,今年的番茄全都存活且茁壯,眼下野花正在盛開。
而去年井井有條的13B號裡卻無人打理,雜草漫過了菜圃,越長越高。據說鄰居在冬天回東亞過新年,就此滯留老家無法回英。
在連續數日的豔陽下,英國步入了初夏。我們望著鄰居那片開始荒蕪的菜地,順手幫他們仍精神抖擻的大蒜澆了水。柵欄上停著一隻破蛹不久的瓢蟲,被小朋友輕輕捉住,放去自己小菜圃的蠶豆苗上。「瓢蟲你好,這裡有好多蚜蟲可以吃。吃得飽飽,長得壯壯,我的植物們也會開心的。」 說罷,他蹦去菜地中心的花叢,挑了幾朵摘下,一束握在手裡,便跟著我們回家去了。
正在繁殖的瓢蟲
原標題:《我在倫敦申請了一片菜地,成了疫情時的「桃源」|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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