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香港慈雲山,李兆基(左)和陳慎芝 圖/方迎忠
知名香港藝人李兆基,前黑幫「慈雲山十三太保」成員李兆基,因肝癌擴散至肺部,搶救無效,2019年6月2日下午六時三十分在香港伊利沙伯醫院病逝,終年69歲。
李兆基加入娛樂圈前曾是「慈雲山十三太保」成員,曾有吸毒紀錄,後來戒毒成功,重新投入社會。機緣巧合之下,基哥加入娛樂圈,成為資深藝人。近年他因病已經淡出演藝圈,加上兩度中風而身體變得極瘦。
李兆基好友陳慎芝對「睇View」說,「基哥走的時候都已經瘦得變形了,今年12月4號他才70歲,(好遺憾)他69歲半就離開了。」
臨去世前陳慎芝緊握著李兆基的手
李兆基從影生涯多飾演惡人,與黃光亮、成奎安、何家駒並列為「香港影圈四大惡人」。基哥演活了不少江湖惡人、古惑仔的角色,成名作品包括《慈雲山十三太保》、《古惑仔》系列、《黑獄斷腸歌之砌生豬肉》、《紅燈區》、《至尊三十六計之偷天換日》、《食神》、《喜劇之王》及《奪命金》等。
陳慎芝說:「是的,基哥今日離開了。肝癌擴散到去肺部。」陳慎芝透露基哥在一星期前入院,離開時家人包括太太、姐姐、弟弟都在場陪伴。陳慎芝說:「我去看望過他兩次,基哥一直昏迷,都知道這次可能邁不過這關了。但我喊他,基哥還是睜眼看了看我,我跟他說:『既然要死,事情已經無力挽回,只要走得不辛苦就行。』最起碼這40年李兆基都是一個好人,不再是道友、不再是壞人。」
陳慎芝稱基哥近年已加入教會,但沒有正式受洗,暫時不知道其家人決定會用什麼儀式舉殯。今年2月香港媒體發現基哥與拍拖超過二十年的女朋友登記結婚,陳慎芝當時受訪承認為基哥安排結婚,又透露基哥身體狀況已經不太好,雖然「頭腦清醒,但身體好弱。」
2015年,陳慎芝探望因為中風而入院的李兆基
周潤發太太陳薈蓮接受採訪時說:「認識基哥好多年,發哥都同他一起合作了好幾部電影,雖然最近幾年沒有機會合作,但偶然會在九龍城的茶餐廳遇上,會聊一下天。沒想到今天聽到基哥離開的消息,真的非常惋惜!」
演藝人協會主席古天樂今日接受香港媒體採訪回覆:「兩天前已接到華哥(陳慎芝,江湖人稱「茅躉華」)電話知道基哥情況很差,已經有心理準備。我會跟他家人保持聯絡,看他們有什麼需要,我會盡力提供一切幫助,希望基哥一路好走!」
道友、傑青、拆彈專家,香港黑社會昔日大佬陳慎芝的人生轉身香港黑社會昔日大佬陳慎芝的人生轉身:道友、傑青、拆彈專家
「道友」、傑青、「拆彈專家」,香港黑社會昔日大佬陳慎芝的人生轉身
陳慎芝像香港社會歷史的一顆活躍細胞。他滲入社會生活的肌理,穿行過不同的器官、管道。他經歷過這個身體系統的黑暗,也看到生命力的奇蹟和光明。從兩年前認識他以來,與他的交流多是在路上走著,他指著一處地方,回想一個片段往事,見到一個人,街坊式的寒暄,轉過身告訴你,那個人曾經是(不那麼磊落正義的)傳奇,現在失勢了、衰老了,敗給了時局。而他自己,也在這樣的講述中成為故事情節大反轉的客體。他的人生戲劇,充滿了香港的煙火氣,讓人看到一個既張揚又隱蔽的社會階層。
人物簡介:
陳慎芝,江湖人稱茅躉華(茅躉,潑皮無賴;華,取自母親名),1960年代加入香港黑幫14K,曾經的慈雲山十三太保。後走正途,1987年獲評香港十大傑出青年,從事戒毒工作,調節幫派矛盾,遊走於黑白兩道之間。
5月7日這天,香港人陳慎芝召集了一些朋友,在尖沙咀附近的福門海鮮酒家聚會。這些朋友中,有商人、社工、牧師、江湖人和退隱者。其中的牧師也是曾經吸毒的「道友」,戒毒後從事勸戒工作。
這天的飯局基本是陳慎芝的獨角戲,他的talk show裡飽含著對人生各個階段的回憶。他也因此幾乎沒有吃東西。朋友們都聽著,不時輔助他回憶一些細節。
根據陳慎芝的人生經歷改編的電影《毒。誡》5月12日開始在全國公映,影帝劉青雲飾演陳慎芝。
「主要覺得他的一生很精彩。他從一個十三太保、黑社會的小混混,變成大佬、販毒的,然後變成戒毒的,是做戒毒(工作)最成功的一個人,能夠拿到十大傑出青年,這個變化不是一般人吶。後來他變成黑白兩道中間的一個人,這個角色也不是一般人可能做到的。現在在香港是沒有一個人能做到。絕無僅有。他整個人生都多姿多彩。」《毒。誡》導演劉國昌這樣解釋劉青雲想接這個角色的理由,「作為一個演員,哪裡找一個類似的角色去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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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江湖————
威風大佬,被「白小姐」玩9年
「那個時候都不知道為什麼喜歡打架,就很喜歡打架。就很喜歡撩是鬥非。你知不知道那個青山道的高佬明啊?很出名的。有一日,九龍城寨下大雨,我打著一把雨傘,然後在一個屋簷下碰到他。嘭!他動手動腳,就說我撞到他了。一拳一拳打過來,還粗口罵我撞到他了。我沒有說我是茅躉華。等到他停手沒打了,我才把傘移開收起。高佬明說怎麼是茅躉你啊!?我拿起雨傘就抽上去:讓你打我啦,讓你打我啦……」
說起往事,69歲的陳慎芝像在遙望一個孩童。
「有次很好笑。在一個地方吃飯,買了個西瓜,叫廚房佬幫忙切開。廚房佬走出來問,華哥,怎麼切啊?啊!切西瓜都不知道怎麼切來問我?雕龍雕鳳啦!怎知道他真的把西瓜雕龍雕鳳後端了出來,我開玩笑的嘛!他們說華哥是你說要雕龍雕鳳的。大哥,我是開玩笑的啦。原來我開個玩笑也有人會當真的。」
「廚房佬肯定在抱怨你太麻煩了。」海仔說。他戴著墨鏡,已經退隱江湖。他曾被人用三角銼插中肺部,撿回一條命。
「我都承認,當年我是比較麻煩的,比較暴躁。」陳慎芝說。
「我又能打,又能說。還有一樣最重要,跑得快。」茅躉華名副其實。在夜總會看到人家比他的金鍊子招搖,他氣不順就動手打。在餐廳看人不順眼就敲一個玻璃瓶,拿紙袋包住,還叫人家站著別動,人家問為什麼,他冷酷又傲慢,說:免得我捅錯地方。
「他們個個都知道不要惹我,我很麻煩。我不是打得好,而是喜歡打,跟你打幾年都行。一見面就打。」提到跟打架有關的往事,他也會搖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熱愛打架,像個精神病。
1978年,香港,陳慎芝(左二)和剛剛戒毒成功的李健明(右二)、蕭智剛(左一,香港著名編劇蕭笙之子)
「其實我知道很多事情我沒辦法解決,我就拿著玻璃瓶發洩。我不知道前面怎麼做,又怕別人欺負我。我沒有顧慮,我還能打,其實我心裡是怕死。我不斬他,怕他斬我,所以趕快斬他。」有一次他突然把自己解釋通了。
陳慎芝的人生從慈雲山起步。慈雲山位於黃大仙區,有很多公共屋邨。底層的少年們不願憋屈在家中狹小的空間,便到街上閒晃。晃著晃著,就成了不良少年。從山上走下來的不良少年們,光顧了九龍城寨的白粉檔,親臨了芝麻灣、赤柱等各地監獄,然後走向了不同的人生路。
「當時我們在九龍城寨的煙檔——煙檔都在二樓。那個時候華哥真的是話多,口水多過茶,從巷頭露個頭,二樓的人聽聲就知道華仔來了。他又不是上來的,就聽到他一路在那裡叨逼叨叨逼叨,嘴巴說個不停,好過癮的。年輕人真的很多笑話的。」海仔說。
潮州幫找到茅躉華的時候是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他們欣賞他的能力,要他來看九龍寨城裡的白粉檔,然後再逐步從14K轉投到他們幫派。
所謂白粉檔,就是一個一個的帳篷,不同的帳篷分屬於不同的社團。帳篷裡售賣白粉,15塊錢一包;也可以進入帳篷內吸食、注射,入場費是3毛或7毛。
九龍寨城原南大門上寫明其建於「道光二十七年春季吉日」,是1898年九龍割讓給英國時,清政府要求保留的中國領土。後經戰亂變遷,演變成中、港、英「三不管」地帶。住宅密集,人口稠密,生存條件極端低下,黃、賭、毒橫行,魚龍混雜。
小弟李兆基(綽號高飛)比陳慎芝早一步「墮落」。華哥初見其吸毒時大怒,上手就打。高飛委屈地說:「華哥,我們沒有明天。」
華哥染毒是因為自認大佬,「只有我玩白小姐(白粉),沒有白小姐玩我」,卻一下被玩兒了9年。
他應承潮州幫說自己要考慮考慮,先接過白粉檔「睇館」(看場,巡視)之職,一天收入30塊錢。一直「考慮」了一年多,人家問他考慮好了沒有,他說,考慮好了,你們還是找別人吧。腳底抹油,遁了。
1967年香港 陳慎之(左)與哥哥參加姐姐的婚禮,隨後將身上的西裝以40港幣當掉買白粉
茅躉華說自己雖然賴皮,但忠誠,既然投了一家幫會,就不會「叛變」。就像今天很多建築公司找他,他只做其中一家的董事,避免利益衝突。
如今的九龍寨城已是一座開放的公園。陳慎芝踩在塑膠跑道上,說下面不知道「埋」了多少「英雄好漢」,「下面挖出來的針筒數量相當於幾支龐大軍隊的人數。」
「那時候阿基幫我打針。你別看阿基長得那麼粗曠,手臂又粗,但是打針很有一手,手勢非常柔軟細膩。有一次到了酒樓,我的毒癮上來了,就拿著匙羹裝著水就打,打完後渾身打哆嗦,我問阿基這是怎麼回事,阿基說:華哥,匙羹有油啊,半個小時就好了。哇!要熬半個小時,牙齒都哆嗦掉了!那次真是難受死了,阿基說要不然打多一針蓋住它。哇!當然好啦,但是哪有那麼多錢可以多打一針啊?」
「那個時候感覺命都不是自己的。」一位前道友、現牧師感慨道。
李兆基展示身上的紋身 圖/方迎忠
————走正途————
勸人戒毒,功高蓋主,好人難當
1970年父親臨終時對陳慎芝說:我救不了你,香港也救不了你,不如你去美國吧。陳慎芝回答:對不起爸爸,我有案底,沒法移民。趁父親沉浸在震驚中,這位芝麻灣資深獄友2449號趕緊溜走了。
在靈堂,他兜裡還揣著白粉。人前守夜,人後吸毒。
「他還是比我好,他還可以看他爸爸最後一面,我沒有。」兩年前在與李兆基聊天時,他這麼跟我說。
李兆基在影視圈頗有名氣,是著名黑道電影《古惑仔》系列的顧問之一。因為頻繁往來大陸演出,李兆基的普通話比陳慎芝好。父親去世時,家人對李兆基的存在都很漠然,他也考慮一旦毒癮發作就無法堅持守靈或抬棺上山,缺席了父親的葬禮。
陳慎芝覺得自己不能一輩子做「道友」,正好看到有人福音戒毒(即依靠基督教信仰而非外物的力量戒毒的方法)成功,也跑去聽耶穌。他在教堂時,李兆基正拿著地圖在山上幫他買白粉。
「很諷刺的。」陳慎芝用普通話艱難地批判自己。1975年復活節,戒毒成功的陳慎芝受洗,正式成為信徒。此後他從事戒毒工作17年。
《古惑仔》裡,有一個牧師的角色。陳小春與牧師同乘電梯,出故障被困,不耐煩敲打電梯時,砍刀掉了出來。牧師問他跟哪個大佬,不如「放下屠刀,立地信耶穌」,大佬說罩你一輩子,轉眼就被重案組抓去了,而耶穌即使被殺,三天後也會復活。
編劇文雋曾在回憶牧師的扮演者、「阿叔」林尚義的文章中說,設計牧師這個角色,「靈感來自李碧華的一篇散文:她在茶座廳聽到一位神職人員如何勸導古惑仔向善。創作劇本時,我們覺得這場面很荒謬卻又十分可信,就創造了牧師這角色。」
這種荒謬又真實的場面,陳慎芝有切身體會。
戒毒時,渾身發冷發熱,有蟲蝕骨、針穿心之感。教會的弟兄教他祈禱,要他認罪悔改。陳幾乎抓狂,除了殺人、強姦、製毒三樣之外,其他都做過,「打劫、賣毒、偷車、打架、走私、制私酒……你叫我認錯,我犯了那麼多怎麼認啊。」
進黑社會時,入會儀式是給大哥利是。沒錢的給36,有錢的給360、3600,因為「三六加起來就是九,大家長長久久」。
他人生第二個重要的儀式是受洗,戒毒出來之後,他決定一心事主。在浸信會,一位牧師,一位執事,一場專門針對茅躉華的問答。
問:你是第一個「這種人」加入我們教會的,你來我們教會做什麼?
答:我想得到豐盛的生命。
問:教會沒有奶粉派的。
答:我知道。
問:你加入我們教會,如若有人看不起你,你怎麼做?
答:我不看這些,只看鼓勵我的人。
問:你怎麼看不鼓勵你的人?
答:我會用時間和行為去證明,我真的改了。
香港慈雲山,劉國雄(中)綽號「搞事雄」,曾與綁架李嘉誠兒子的張子強結拜兄弟,入獄18年,2013年出獄,現在希望陳慎芝(左)與李兆基(右)多介紹商界人士給他認識 圖/方迎忠
在黑社會,如果你不想繼續跟這個大佬了,「一刀切」,要回封利是,這叫「回馬籌」,數額是108或者10008,「因為大家都是一條好漢(一百單八將)」。有的大佬會要個理由,有的會問:「過底」還是「過面」?「過底」就是跟第二個黑社會,「過面」就是同一個幫會第二個大佬。有的大佬則手一揮,不說那麼多。
陳慎芝對他的大哥說,包哥,我信耶穌了,我退出來了。
「他摸摸我了,看了看我有沒有病。」然後大哥就信了,「我調皮是瞞不了他的。」
跟小弟的告別麻煩些。他對他們說:「我出來了,你們全部都去教會,不要再搞黑社會了。」小弟們都笑他,之後人員開始分流,有人跟他去了教會,有人轉投別的大佬,還有的自認大佬,但願意承認茅躉華「你一世永遠都是我大佬」。
不過,心魔沒那麼容易收服。陳慎芝戒毒出來做過「一件錯事」。他滿懷熱情地回到慈雲山,要帶那裡的不良少年們戒毒,一個小弟問:華哥,你是不是真的信耶穌?陳說,真的。小弟說,那我就可以打你左臉再打你右臉。邊說邊輕蔑地做出掌摑的手勢。茅躉華一把抓住他的手,拖進慈雲山的公共浴室,那是他以前打人的熟悉場所。
「這頓打真是打得飽啊。右四,八四,右雞翼……打完他那一頓,好幾天我的手都都動不了,麻的。」時至今日,陳慎芝還記得當時暴怒之下打人的拳法。
在座的有人不解:什麼是右四,八四,右雞翼?
就有人出面解釋:就像現在的MMA格鬥一樣,膝頭撞胸口,嘭嘭……現在沒什麼人這樣講了。為什麼呢?
當年打得小弟忙不迭地求饒:華哥,對不起啊,我以為你真的信耶穌了……
回到戒毒中心,陳慎芝給牧師寫信,要求辭去助理幹事一職。牧師聽了原委之後攔著他:沒砍人的話,以後改過就好。
「那時我覺得我還沒有放下面子。」
警察也不信他,「茅躉華你信耶穌?你騙耶穌呢吧?」
「我覺得這是正常的。你歪了十多年,只不過改變了兩三年,時間太短,所以我說用時間證明。所以到現在40年了。」
63歲的李健明牧師現在香港建道神學院修讀教牧學博士。他15歲加入黑社會14K,吸毒十年,後來在陳慎芝的帶領下退出黑社會並戒毒成功。現在他是香港懲教署牧師,經常在監獄為犯人布道 圖/方迎忠
小弟阿基和貓仔(陳振輝)都追隨他改邪歸正。
貓仔的外號是因為小時候喜歡唱「貓王」的歌而得來。其實他不懂英文,但總能唱得有板有眼。他是十三太保中「最打得」的成員,曾經手下過千,以自制斬刀砍人聞名。陳慎芝最感念貓仔講義氣,幾次打警察的罪都由他一人頂下。他也吸毒,然後跟著陳慎芝福音戒毒,新生後信奉了基督教,在老人院工作29年,直到終老。
2014年貓仔肺癌去世,陳慎芝在給友人的悼念簡訊中說:「人這輩子很大的問題就是死後是不是留下疤痕。」
「貓仔走了,在我心裡永遠都有一個紀念,永遠有一道痕在心裡。」基督徒陳慎芝說,「貓仔,我跟你出生入死,一起打架,但是我們在信仰裡已經出死入生。」
三年前,陳慎芝搬到何文田山道豪宅區居住。當時貓仔很驚訝:「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之前在這裡打劫?」
四十多年前,陳慎芝、貓仔、李兆基開著偷來的車埋伏在斷頭路的交叉點,看到哪邊來車就撞過去,然後搶劫。那個交叉點正在一所神學院門口。20年前,向好的陳慎芝曾來這所神學院講學兩次。後來,神學院把地賣給了地產商,蓋起豪宅。現在,陳慎芝住在裡面。
「人就這麼奇妙。」
離開這裡又回到這裡的路,陳慎芝自認走在陽光下,但並非全是喜劇。
在戒毒中心全職工作17年,身為副會長,最後被逼離開。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全心全意也遭此下場?朋友的一句「功高蓋主」讓他躲起來哭,「未穿袈裟已多事,想不到穿了袈裟事更多」。他難過得差點復吸毒品。
「1990年到現在,27年了。如果我不說就沒有機會說。(當年)很多傳媒都說,你做得那麼好,為什麼後來登報要離職?大哥,我英文不好,你給我一封信調我去加拿大,你這不是叫我走嘛?……一個主席和一個老總,很大的(權力),我只是副老總怎麼跟他們較量?我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我走我走。」辭職後的陳慎芝得知,很多戒毒機構都收到了舉報信,稱其復吸,沒資格再做相關的勸戒工作。
在飯桌上,陳慎芝第一訴說離開戒毒中心的始末。
「我離開機構都有原因,我拿了傑青後驕傲講了一些大話。但是難過的是我離開後機構還追殺我,這是我最難過的……」舉報信使得相關機構在聘用陳慎芝時充滿顧慮,他也選擇忍下來,不予爭辯,但對無法再親自從事戒毒服務的全套工作充滿委屈,只能通過轉介來幫助別人。
「黑社會很多東西是可以看見的,商界是看不見的。商界才毒,個個都是念過書的人,很高明。黑社會要打你就打你,是看得到的,但是商界找人打了你,第二天還來看你,都不知道他是好是壞。雖然我不是說全部,可是商界是這樣的。」
還好身邊真正接觸他的人信任並認同了他。
「劉青雲可以。他說,』華哥,我很願意做(這部電影),因為我都收到風說你重新吸毒了,現在你出來籌備拍電影說明你沒有復吸。』他都收到風。我說我沒有(復吸)。……瞳孔收縮是吃了海洛因,瞳孔擴大是吃了安非他命。你看我的瞳孔,很機靈,講話沒有尾音,沒有小動作,有沒有吸毒一看就知道啦。」
陳慎芝與《毒。誡》部分主演在拍攝現場
————中間人————
社會潤滑劑成為時間的朋友
眾人安慰陳慎芝,雖然不能如願從事戒毒工作,但是,「你服務了其他範疇的人。」
導演劉國昌就認為,陳慎芝「是一個不可缺少的朋友」。
兩人結識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劉拍片,找陳提供一些青少年吸毒的資料和題材。在拍攝期間,陳慎芝的作用更為重要,各處取景的地點是不同幫會、不同大佬的地盤,「他是幫我們說通說通,反正是找人保護我們拍。沒有他,那個片拍不到的。」劉國昌說,「保護費還是小問題,不讓你拍,或者你拍的時候給你造成生命危險,都有可能。……有的時候是為了面子,他有他的方法去講了,因為每一個團體、每一個大佬,你跟他的交情不一樣,(他)需要的東西也不一樣,談的方式不一樣。我去某一些地方,就請那個地方的(幫派中)人,請他們做(攝製)組裡面的一部分,工作多一份人工,同時間也可以保護我們。這是其中一個方法。最好的當然是跟最大的大佬講好了,他就讓下面的人去看就好了。」
香港彈丸之地,勢力劃分卻如織網般錯綜複雜。「同一個地方,可能隔幾條街,就是另外一幫人的世界了。」劉國昌說,現在的黑社會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打打殺殺,現在都是企業化管理運作,「黑社會也上了軌道,他們也變成商人,就是一個生意啦。沒有以前那種(兄弟情義)……我也不能說的太浪漫。就是有那種感覺,大家靠在一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大家都是為了利益看著。」
「(無論)什麼社會,表面看起來是一個(形態),下面還是有一層,不是普通人能接觸的(形態),這個永遠都會存在的。」劉國昌說,華哥對新時代適應得也很好,「因為他是從下面上來的嘛,某些東西是我們現在社會制度上做不好、不可能做的,需要有渠道方法去做,去幫。他是明白那些事的。他也知道怎麼去運作。」
「現在在江湖,他們叫我八達通(香港的交通一卡通,亦可在便利店等多處商家通用消費)、江湖肥皂、潤滑劑。」起初聽說自己被稱為「肥皂」,陳慎芝還很納悶:肥皂不是讓人滑倒的嗎?後來才明白,人家是說他能起到潤滑之效。
2014年8月3日,陳慎芝在九龍灣百樂門設壽宴,到場賓客有黑道社團、宗教界、義工和戒毒服務社、知名醫生、警監會、演藝界、商界等各路人士,他根據賓客的不同屬性,精心劃分了落座區域。據香港媒體報導,社團方面,雲集了香港8個幫會:14K、勝和、水房、新義安、福義興、和義堂、和合圖、聯英社的前任和現任「坐館」(話事人)和「揸數」(財務主管),「黑幫鮮有露面的元老,如新義安總教頭林江、水房總指揮白花蛇、勝和太上皇囝囝、14K教父鬍鬚勇也紛紛到場。」場面也頗為有趣,「身穿西裝的名流紳士溫文爾雅地舉著紅酒杯social,而古惑仔卻一手握著白蘭地樽,單腳站在椅上,豪邁地吹喇叭」。
2013年香港尖東,深夜,身患絕症的14K油尖旺話事人鬍鬚勇(潘志勇)安靜地吃著宵夜。他剛剛在麻將桌上輸掉了7萬港元 圖/方迎忠
「最難得的是一個警察都沒到……因為警察部知道我叫大家來都是開心的,那雜誌寫過如果警察來拉人了,香港會有10年的太平。你知不知那些大哥怎麼說?他們說如果真的拉了,香港30年都不會太平,大家爭著做大哥。」
生日宴上,開場第一句,陳慎芝即吟詩:「一封家書為重牆,讓人三尺又何妨。萬裡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陳慎芝借擺酒之機主張和解,這不是第一次。勝和大華與新義安泰龍之間的恩怨,糾纏4年,陳慎芝此前調解未果,直到2006年他的婚宴。
「他們兩人都很大方,『我們講和,當是你的結婚禮物。』泰龍還說了個笑話,他說華哥,你會否再結幾次。當時在現場我說,多謝『龍華酒店』送出一隻『和平鴿』。」
只是泰龍身邊「炸彈」太多,2009年被勝和紋身忠伏擊,死於香格裡拉酒店停車場。
「可惜他對頭人(紋身忠)我不認識,如果雙方我都認識,我就會調停,因為對方我跟他不熟,沒辦法去調停。」陳慎芝也承認,有些糾紛超出他的能力範圍。
有黑幫大佬認為,泰龍用啤酒瓶插了紋身忠脖子的動脈,傷得很深。泰龍方面需要跟紋身忠談判,要麼逼和,要麼繼續追殺,總之「不可以停下來」。陳慎芝最終未能將此和平進行到底。
荃灣與土瓜灣線的小巴經營線路從2002年開始起紛爭,互相指責對方偷偷加開班次,雙方曾於2003年起過嚴重衝突。
香港廟街,一位江湖中的老人抱怨:淫業現在利潤很低,十年前嫖資350港幣,現在還是這個價 圖/方迎忠
「那條線的司機開車沒有安全感,都跑了,開著開著車就被人砍了。」在雙方都同意的情況下,陳慎芝出面做調停人。前後耗時一個月,在元朗談了一次,荃灣談了兩次,佐敦道又談了兩次。每次談判,陳慎芝兜裡都揣著1萬塊錢,作為一旦警察來抓黑社會聚會時的擔保金。2013年6月5日,雙方終在陳慎芝的見證下簽訂「合作協議書」,商定早班與晚班時間,雙方從此再不互相干擾。
「我的地位我想講清楚,不是指我是什麼大哥,他們是欣賞我生命的轉變,而又積極去幫到我能力所及的人……而且我不分界限。很多人問這個問題,你是否用社團身份去說,舊時的社團,我說不是,我用什麼呢,我是基督徒,基督徒是講愛,和平。」
「茅躉華不是很好鬥的人,就是曾吸毒。但是他的人緣不錯,對人很好。」已故14K教父鬍鬚勇(潘志勇)曾回憶說,自己因患癌症吃化療藥而說不出話來,陳慎芝打來電話,想盡辦法逗他開心。
「他叫我潘先生,我叫他陳先生,他就講啊講啊,見我說不出話來,突然哭起來。他說,潘先生啊,我很捨不得你啊。我也哭起來。他很自然地表現出來的。我很感動,我是性情中人嘛,他也是。我跟我的小弟說,我們是好人中的壞人,壞人中的好人。」只不過,「我們的道路不一樣,我是有很多小弟幫我,他是沒有小弟幫他,他是朋友(幫忙),他也是14K的,所以他有什麼事情,我也幫他。」
陳慎芝終究覺得,自己跟鬍鬚勇是已經退出江湖和始終在江湖的區別。可鬍鬚勇對於茅躉華是否「屬於黑道中人」的界定卻感覺為難:「你說不是吧,看起來又是。你說是吧,看起來又不是。他是中間人。他兩方面(都在)。」「如果他說他跟我們的兄弟沒有關係,他很多地方不行的。拆什麼彈啊,沒有能力沒有背景拆什麼拆,人家不給你面子。所以你不可以脫離,脫離了沒有關係,你就沒有力量。」
陳慎芝(左一)在葬禮上為鬍鬚勇扶靈 圖/方迎忠
5月7日飯桌上,活躍於旺角的14K新大佬金毛偉跟「老爹」陳慎芝談論起自己此前因臥底告發而入獄,感謝華哥安排人在裡面關照了他。
「……(無論誰來都是)按章辦事。唯一能幫的忙就是讓下面安排個好的期數(監獄下設的不同工場)。」陳慎芝說。
對金毛偉來說,陳慎芝是「爺爺輩」的大佬。江湖已經迭代數次,「我們從前這幫人是帶刀的,現在都帶拐杖。我說,什麼武器最厲害呢?就是光陰。」陳慎芝說。
陳慎芝和金毛偉(右),曾在2015年香港警方O記的「破璧「行動中被臥底揭發而被抓,被判入獄70多天 圖/方迎忠
「最近我們走了不少兄弟。好多兄弟不知為什麼,戒毒戒了三十多年,突然就患上了肺癌、肝癌。一知道就末期,沒得救。」這是陳慎芝近來最愛發的感慨。
那天下午,在慈雲山一家有著40多年歷史的食檔,陳慎芝請我們喝最地道的老香港奶茶。他突然對我說,「人生講戒毒,我是絕對百分百成功。在我人生處理的事情當中,有些事我處理得不好,這是我的遺憾,但是……我都不知道怎麼說好。我曾經說過一句話:人,問心有愧。別人問,有什麼問心有愧?我說有一件事情處理的不是很好。真的。始終都是遺憾。」
晚飯接近尾聲時,他又提起這話,但他的朋友沒有像我一樣追問,而是說:「留待下期分解?」
遊走於黑白兩道40多年的陳慎芝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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