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金庸先生已遠走好些時光了,他是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是新武俠的奠基人和引領人,是俠之大者,說來也慚愧,先生走時沒有寫些什麼送別先生,現在才開始愈發想念先生。先生的走也是江湖的結束,我在此也便同你談談先生和我嚮往的江湖。
中長篇十四部:
《飛狐外傳》《雪山飛狐》《連城訣》《天龍八部》《射鵰英雄傳》《白馬嘯西風》《鹿鼎記》(最後一部)
《笑傲江湖》《書劍恩仇錄》(第一部)《神鵰俠侶》《俠客行》《倚天屠龍記》《碧血劍》《鴛鴦刀》
短篇一部:
《越女劍》
筆齡:1955-1972 年齡:1924-2018
金庸先生第一部作品為《書劍恩仇錄》,當時出版該作品,金庸先生尚在一家報社工作,當時的武俠引領者梁羽生在該報社發表作品,後來梁羽生因事未寄來作品,報社編輯編對金庸說:「小查,梁先生暫時沒作品,就先用你的頂上了。」於是《書劍恩仇錄》便橫出於世了。最後一部作品《鹿鼎記》中寫道「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便是十四部作品的概括,十五部作品造就了這位俠之大者。金庸是個大世界,我對這個世界也只是了解了皮毛,我常常欣於與別人分享先生,今日便與你談談金庸。
先說筆法
北丐洪七公
西毒歐陽鋒 中神通王純陽 東邪黃藥師
中頑童周伯通
南僧(帝)一燈
北水
西金 中土 東木
南火
五俠恰應五行,先生在造人物名字時便極度講究,在他們的名字中注入五行元素,五個方位又剛好對應五行在地理位置上的排布,如此細節,才成就了金庸的大江湖。其中不僅有風水取名法,更有國家層面,有如楊康,郭靖,諷刺了當年靖康之恥,若以求細的精神去鑽研先生筆法,能發現無窮的樂趣。
《射鵰英雄傳》中有一回載,郭靖黃蓉去求解藥救人,路上遇到了漁樵耕書四個怪俠設置的四關,前三關是考驗武力,郭靖一一靠功夫解決。而第四關,書生問道:「常言道,孔子弟子三千,成才七十二人,你們要想拿得解藥,且告訴我其中成才的童子有幾人,成人有幾人?」黃蓉笑答:「這倒簡單,曾點曾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五六三十個成人,六七四十二個童子可不簡單?」於是書生便羞愧讓道。
金庸先生給黃蓉郭靖安排如此的情節,筆力實在高妙,,四關是古代四大職業的縮影,他們二位輕鬆便克服了這四關,於是稱得上是俠。前三關是體力上的考驗,由代表郭靖的男性完成,體現古代男耕女織的社會生活方式,而最後一關考驗才,由黃蓉解答與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相悖,更加突出了黃蓉這位女俠聰明伶俐的個性,也暗暗含有先生對古代社會現實的反對。在這一情節中,因為先生對宗教學頗有研究,故又有儒家元素暗含其中,曾點的《暮春歸詠圖》正是儒家對社會、天下太平的理想所在,是黃蓉郭靖這樣的俠客希望看到的景象,也是金庸先生希望看到的現世景象。然後這五六、六七算數便是先生的小聰明了,可見先生的風趣了,深刻而又風趣,此乃一大境界。
二講先生為人
引言:先生的筆法不用多講了,這個大世界還是自行體驗最佳。中國的文人向來是以著文立身的,金庸先生自己本就是俠,於是筆下才有那麼多栩栩如生的俠客,如此多的快意恩仇。
我輩練功習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是本分,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為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二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他日成就必大於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為真正萬民景仰的大俠。
——郭靖對楊過說的話《神鵰俠侶》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書劍恩仇錄》
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 ——《天龍八部》
我黃老邪對名淡薄,一燈大師視名為虛幻,只有你,卻是心中空空蕩蕩,本來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們高出一籌了,
—— 《神鵰俠侶》
黃藥師評周伯通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倚天屠龍記》九陰真經
青年時代的金庸,也頗帶了一些慨然行俠的味道,1941年,他因在壁報上寫下嘲諷訓導主任投降主義的文章《阿麗絲漫遊記》被開除學籍,校長張印通介紹他轉學去了衢州讀中學,後來考入重慶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又因對校大學生黨員行為不滿而向校方投訴,反被退學。《神鵰俠侶》中楊過因與大小武打架被逐出桃花島,轉投全真教,全真教中又受盡委屈,叛教而去,倒是與先生的兩次學業風波「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了。
儘管先生出現在大眾視野中時,一直是不善言辭而寬厚的面貌,但看其青年經歷和報館生涯,可以分明地看出他是以文為劍的人,1946年,金庸進入自帶鋒芒的《大公報》。1959年,滿腔抱負的他創辦《明報》。為了支撐發行量,堅持在副刊寫小說連載。在《明報》創辦以來的風 熱熱熱熱熱若若若若若若33年間,一共寫了7000多篇社評,觀時事,說公理,與小說創作相呼應。
金庸小說的創作創作,自1955年《書劍恩仇錄》的出版,到1972年《鹿鼎記》為止。此後,只對自己的十五部作品作修改推出的單行本稱為修訂版。2000年後,金庸再次對自己的作品作出修改並出版,為新修版。新修版裡,除了一些情書變動,更多的是金庸對史學、宗教學的進一步闡述和思考。對應的是,金庸先生在80歲高齡還一直在做學問,尤其關注歷史學,2005年,劍橋大學授予金庸榮譽院士和哲學博士學位名銜。2011年臺灣清華大學授予金庸名譽博士學位院士。
PS:人間太陽劍,天涯明月刀
六神磊磊有三句話評的好:金庸問的是我是誰,古龍問的是天涯遠不遠。所以金庸寫人間,古龍寫天涯。金庸寫的是太陽,古龍寫的是明月,而金庸寫的多是劍客,古龍筆下多是刀客。好一把人間太陽劍,又好一把天涯明月刀
三講先生出身
我的名字叫查良鏞,筆名叫金庸,我這一生只不過是想用我的姓來去掉我名字裡的庸。 ————金庸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1924年3月,姚民哀的《山東響馬傳》即將完成最後的章節,馬上要寄給《偵探世界》作者閣下筆,窗外梅花還未落,浙江海寧查家就在這新添了一位男丁。4年後顧明道《荒江女使》在上海《新聞報》上開始連載,新鴛鴦蝴蝶的主將範煙橋、周瘦鵑紛紛為其美言,海寧查家的父親,親手動手做剪報,留給他自己孩子看。1930年前後,天津《長風報》缺一個長篇,四川人李壽民躍躍欲試,於是在1932年,一部署名為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橫空出世。
峨眉山的雲霧在文字間縹緲,靈猿拉著藤蔓在段落問跳躍,海寧查家的男孩子再長大一點,就能從自家書房裡,找到這個故事的單行本,劍陣靈丹,彈指神通,伴著靈猿的一縱身,進入到他的江湖裡。
多年後,他也為一家報紙寫武俠連載稿件,把自己的名字中的鏞拆開來,筆名叫金庸。
金庸曾在好幾本小說的後記裡提到過他的故鄉和家庭。《書劍恩仇錄》的後記裡,他這樣形容:「我是浙海寧人,乾逄皇帝的傳說,從小就在故鄉聽到了的。小時候做童子軍,曾在海寧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邊露營,半夜裡瞧著滾滾怒潮洶湧而來,因此第一部小說寫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海寧查家,從清代起,就世代書香,近世以來姻親友朋的身份地位,家族百年來的榮辱悲歡,寫出來也是一本富貴風流的《紅樓夢》,《鹿鼎記》的回目,就是用查氏先祖,清代大詩人查慎行的《敬業堂詩集》集句而成,查慎行是」清初六家之一,他在當時的文壇,大既是能進入華山論劍「五絕」的。
及至民國初期,查家人才輩出,朋友圈裡都是大人物:查良錚、錢學森、蔣復聰……金庸也寫過自己家裡的故事,《鹿鼎記》開篇的《明史》案是他有感於祖輩經歷的文字獄,而《連城訣》則取材他家一位長工的故事,由長工和生,金庸說到了自己的祖父,說到祖父當年是如何毅然救鄉下人,被救者則在祖父去世後,一路磕頭來拜祭。那些不平事,那些俠義行,那些重諾事情無疑給童年金庸帶來極大震撼。
只知人名,不曉舊夢
四別先生
秋風清,秋月明
——郭襄淚別楊過夫婦
到頭來這一生,難逃那一日
——小昭
願君歸去似來時,別離何曾不江湖
——《悼金庸》胡佳駿
古今中外,空前絕後
——倪匡評金庸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倪匡評古龍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辭世,靈堂橫額是倪匡想的,用了四字「一覽眾生」金庸看透眾生相,才寫出那些書 」金庸先生的遺體在寶蓮禪寺火化,禪寺在城郊鳳凰山與彌勒山之間,紅塵盡被擋於山坳之外。
蔡瀾等親友做最後的送別,每人領到一塊檀香木,路過爐火,便投入其中,青煙從寺廟後院飄起,略過一旁山頂的天壇大佛。大佛古井無波,望著這紛擾人間,巨大的悲傷浪潮剛從人間退去。
金庸離世那夜,金庸小說銷量劇增,老的武俠網遊人數激增,冷寂多年的武俠論閃現大量年代久遠的ID。襄陽城下,燃走大片白燭,燭影晃出一座高大的城池,金庸祖籍江西婺源,一條路改名金庸大道。
金庸次子查傳倜,眉眼酷似其父,他愛美食,偶爾興起在私房菜館掌勺,鍋中有油鹽滋味,沒有江湖冷月。
金庸在杭州的別墅掛牌出售,金庸曾願長居於此,與清風明月為伴,但終究關山難越,別墅賣了,先生的痕跡又少了幾分武俠,與先生的痕跡一同消散了。許多年輕人只知人名,不曉舊夢。
2020年,香港《武俠世界》宣布停刊。停刊前,雜誌只剩下社長沈西城和主編兩人。訂戶平均年齡60歲,為便閱讀,雜誌把字體放大,並減少字數。多年前,沈西城遊戲紅塵,與一眾作者不醉不歸。晚年四顧,已孑然一身。
周華健的《刀劍如夢》果真如夢,張翠山的鐵劃銀鉤也劃不穿歲月。沈西城在最後一期休刊詞裡說:
從今後,憑誰管領,萬古斜陽
1972年秋,金庸在《明報》登完《鹿鼎記》最後一章。韋小寶遠走大理逍遙快活,康熙在揚州惘然徘徊。報紙一角有個小啟:金庸新作在構思中。明日起刊載古龍新作《陸小鳳》。古龍讀完金庸的約稿信,沉默半日不發一言,深知意義之重。
金庸封筆,武俠正處鼎盛。司馬翎大二就寫出《關洛風雲錄》柳殘陽伏在坦克甲板上完成《玉面修羅》,諸葛青雲起筆名就來力壓臥龍生,李涼等不到金庸新作,參照韋小寶演化《奇神楊小邪》。
快意歲月在1985年中斷。古龍病逝,影星王羽準備了48瓶XO,與眾人同飲,酒灑於墓穴四周,倪匡寫了300多字訃告,自謂平生最好文章: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擺脫了一切羈絆,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無拘束。
古龍走後,江湖快意也隨之遠走。
溫瑞安在港臺新馬的武俠雜誌開了318個專欄獨撐大局。黃易寫武俠無人願出,一怒之下自己開了家出版社,因信息錯誤,武俠在大陸的繁榮比港臺晚了十年,許多人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才知古龍已逝。武俠連接了八十年代末的天真和九十年代初的興奮,又沉寂於九十年代尾聲,閱讀不再是首選項,江湖不再是夢想地。
《黃飛鴻》第一部,黃師傅負手曲膝,瀟灑寫意,系列尾聲,黃飛鴻已遠去西洋,與美國牛仔拼殺。1993的《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開篇令孤衝就呼朋喚友退出江湖。《新龍門客棧》結尾張曼玉對著茫茫大漠說:走!我們離開這個無情無義
的地方。
利已時代,人們不再追求江湖的價值觀。2001年《今古傳奇·武俠版》號稱開啟新武俠時代,孔慶東說,新武俠就像《春江花月夜》,是一個成長中的盛世。然而為迎合市場,漸流為中學生文學。後被譏諷為女初中生文學,09年《今古傳奇·武俠版》策劃A90武俠小說賽。南派三叔定了道題《中空的大山》,大多作者寫成了盜墓小說,只不過主角會武功。
再也沒有了獨行萬裡為曾允朋友一諾的男人。再也沒有了「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女子,雄鷹只在電視裡飛翔,豪俠僅存在在酒後的囈語。利劍懸於博物館,即使你擁有了它又能刺穿什麼。
——高曉松
18年送別了金庸,千禧年後送別了武俠,而在更遠處早已送別了那個快意的時代。 武俠只是那個時代的投影。飛馳遠去的歲月,藏著真正的江湖水氣,貴州詩人一摞詩刊,就敢搖擺進京,河北老師帶兩本英文字典就敢獨闖海外。北京搖滾一時興起,會在夜晚地鐵二號線歌唱1985年《中國青年》卷首語說:這是「一個壯懷激烈的時代」,燃情的時代才是武俠的底氣。那些年,故事和現實沒有清楚邊界,江湖重疊在人間之上。牟其中從四川奔襲東北,謀劃把滿洲裡建成北方香港。他腦海中還裝著買衛星、送航母,炸喜馬拉雅山口,如同一個武林寶藏。17歲的黃光裕在內蒙古展開地圖,決定闖蕩北京,理由只是「北京是周圍最大的城市」,像極了無知無畏的江湖少,27歲的王石躺在深圳建築棚中,枕著《大衛·科波菲爾》,就像在後山剛看完秘籍的令狐衝。
穿行過當年的人們,對武俠都有別樣情結。2000年九月,馬雲邀請金庸主持西湖論劍,金庸帶著丁磊,張朝陽,王志東、馬雲泛舟西湖。湖中燈影蕩漾,島上桃花綽約。
西湖論劍後,網絡主宰了之後的十九年,而武俠也在這十九年中隱去。規則越來越嚴苛,奇遇就越來越少,廟堂越來越高,江湖就越來越少,當我們都不再相信有傳奇,武使註定被遺忘。
從今後,江湖又流向了何方,你可會與我痛飲,聊一聊當年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