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星期三下午,陳依沫的媽媽李凌放下手中的工作,從 70 公裡外的汶川縣城趕回都江堰家裡,和陳依沫一起吹生日蠟燭。「一切都交給時間吧,人的成長是一個過程,」李凌說。
這一天陳依沫滿 18 歲。
2008 年,陳依沫在映秀小學上一年級,她曾是同學眼中最羨慕的人,和其他映秀小學的留守兒童相比,她的父母都是映秀小學的老師,她不曾和父母分開。
在陳依沫記憶中,那是最完整的時光。
2008 年 5 月 12 日,地震中陳依沫失去了父親,她的手也因為在廢墟下被壓迫過長時間導致組織壞死。
她是班級裡僅倖存的五個孩子之一。
陳依沫先後做過幾次手術,第一次是地震的四天後做減壓手術,那時候她 8 歲,看手是否能保住;第二次確認保不住,截肢。最近一次,由於她還在長身體,新長出的骨頭不斷刺痛她的皮膚,因此必須磨平骨頭,「我不想再回憶那段時間,我不想讓她再去做手術,我不想再看她痛苦了,」李凌說。
身體的痛苦暫時告一段落,接踵而至的是精神的折磨。
地震後,陳依沫從映秀小學轉入都江堰友愛學校,她在這裡度過了小學和初中,最多時學校有 140 名地震中受傷的殘疾學生,陳依沫被寬容地接納。
高中,她考入了四川省重點中學都江堰一中,在幾千名四肢健全的學生中間,她感到格格不入。
「學校裡其他班級的同學說她沒有手,她就很在意別人的說法,到哪兒都覺得好像有人在說她,腦袋裡有陰影,」女兒進入高中後,這是李凌每個周末都需要面對的棘手問題。
每周日晚上,陳依沫都抗拒回到學校。李凌安慰她後,心情能有所好轉,但第二個周末回家又會回到原樣,「回到學校,我又會被打回原形。」陳依沫說,即便上課她也很難集中注意力,「我在教室裡很難過,我在寢室裡也很難過。」
除了親人和朋友在陳依沫的警戒線範圍內,她拒絕接觸外面的世界,拒絕上街,似乎街上每一個人都會對她指指點點,「反正就在家想把自己封閉起來,」李凌這樣形容女兒的近況。
上高中後,陳依沫同時被幾股力量撕扯著:身體的自卑、青春期、高考壓力、未知的恐懼,以及從不曾擺脫的失去父親的傷痛…
極端時候她甚至想結束這場掙扎,「我是真的有想過做什麼能結束這一切…我每個月都會這樣想,」陳依沫說。
在她看來,母親的回應似乎顯得不近人情。談及殘疾和去世的父親,母親寬慰最多的話是「沒有辦法」。這也是接受我們採訪時李凌提及最多的字眼,通常說完都伴隨著一聲嘆氣。
「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這世界上也不會有誰能夠幫她(女兒)改變,是她必須接受的問題..只有去面對困難,沒有辦法…(嘆氣)」。
「我告訴她這是天災,沒有辦法,至少你還有生命在,你班上幾十個同學就只剩了你們四五個孩子,你們還有生命能看到太陽出來,看看這個美麗的世界,很多美好的事物」。
李凌不允許女兒妄自菲薄或自怨自哀,她更相信這是一個必經的過程,陳依沫必須自己承受。
她儘量讓陳依沫獨立完成大多數事情,洗衣服、搬行李,培養起陳依沫的信心,萬不得已時才會幫助她。
她並不打算一直將女兒留在自己的羽翼下,如果陳依沫能考上四川省外的大學,她將全力支持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地震 2 年後,李凌重新組建了家庭,現在陳依沫和母親、繼父和弟弟四人共同在都江堰生活。
2018 年 3 月 10 日,我們在映秀小學同學的介紹下,在都江堰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見到了陳依沫。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寬鬆長袖體恤,披著黑色長髮。
採訪結束後,我們走出咖啡館,迎面走來幾個陌生人,陳依沫下意識地拉長袖子,用手攛住袖口。
整個過程,她一直平視前方。
2008 年我媽媽和爸爸都在映秀小學當老師,地震時我媽從辦公室跑出來了,我爸在地震中去世了,當時他在 5 樓。
地震後,二年級我就到成都化療,在成都的小學讀了一學期後就到了都江堰,然後就沒有再回阿壩州了,一直住都江堰,我媽覺得都江堰的教學質量比映秀好一點。
地震前我們在都江堰買了一套房子,但是一直租出去沒住,地震後就搬過去了。後來我也不想再回映秀了,因為那是一個很傷心的地方。我認識的很多跟我一起的朋友,他們基本也在都江堰讀書,沒有再回去。
小學後我和林浩、柴正東一直都有聯繫,林浩有時候也會到都江堰,我到成都也會找他玩兒。他也比較照顧我,把我當妹妹。我覺得對我來說,林浩機會更多,但是除了這方面,其他都沒什麼差別。我覺得無所謂,並沒有羨慕。
我覺得不公平的是身體方面,身體的傷殘,自己和他們比起來我覺得不公平,但是他們的軌跡我並不覺得不公平,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面。
殘疾影響了我很多地方,學習、生活、未來…. 都跟別人不一樣了。學習上,我要更努力,很多事情比如數學課用直尺畫圖會很難。生活上也比較惱火,雖然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但更多的還是跟別人不一樣,比別人慢。
我戴過假肢,可以畫畫,我以前還配過有電的假肢,但是裡面有很多機器電池,拿起來會很重,我就沒有再戴了。
都江堰友愛學校的前身是「都江堰市太平街小學」,512 地震後,學校異地重建,同時提供小學和初中課程,中國殘疾人聯合會主席張海迪題寫校名為「友愛學校」。學校吸納殘疾學生就讀,100 多名殘疾學生中,80% 都是地震中受傷致殘的學生,他們主要來自映秀、青川、平武等四川地震重災區。
小學我在都江堰的友愛小學,我覺得小學過的比較快樂,也不是很在意這些。友愛是小學和初中一起,我很習慣那裡,學校住校,那個學校也有其他地震中受傷的同學。
我的初中是真的很好,同學也很好,但是到了高中之後(她頓了一下,開始哽咽)…以前我覺得自己的優點是比較開朗,但上了高中之後發現自己不開朗了,我比較敏感了。
因為高中考慮到未來,要面臨以後的事情,他們就會說我和別人不一樣,以後找工作可能沒人要我,其他人會小看我,所以必須要比別人更努力。我本身不是很喜歡別人憐憫或者同情我,我自尊心比較強,我也希望自己以後不讓我媽媽和家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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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學就決定走藝體美術了,小學一直在畫畫,但是當時不知道有美術高考這條路,到了初中後知道美術有藝考,從初二開始就學素描了。我在素描上進步挺大的,老師說我悟性比較高。
我父母和老師告訴我在就業這方面,有一個人和你水平一樣,你們都是一樣的,一樣優秀,但是同一個公司錄取,會看你們個人的情況,肯定會先錄取他/她,不會錄取你。所以我必須站在那個不會有很多人的平臺,高一點的平臺,人會少一點,機會會多一點。
每次聽到他們說「你和別人不一樣的時候」,我都很冒火,就覺得比較委屈。我覺得他們說的是對的,但是心裏面有股火,覺得自己很委屈,因為這不是我造成的,但是還是要靠我。
其實地震之後,2008 年那段時間我很糟糕,但是 2009 年應該就好起來了,中間這幾年我還是挺開心的。但好像這幾年又倒回去了,我覺得因為自己長大了,想的也比較多,就越來越敏感了。
現在我經常都覺得很敏感,我脾氣不是很好,有點玻璃心易碎,過很長時間才能好。我小時候不是這樣,但是越長大我越是玻璃心,小時候我都不怕挫折,我長大了就開始怕了。
大街上有些人會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不是現在,是一直都會這樣。以前我覺得沒什麼,但現在我長大了,比較在意自己的外表,就會比較煩,覺得很煩。
我跟媽媽說過這點,但是我媽說她也沒有辦法,「你就是這樣子,人家看你也只是好奇,你不能讓別人不看。」
我沒有看心理醫生,我媽說心理這方面主要是靠自己,自己都沒有想清楚,你自己躺在地上不想起來,誰拉你都拉不起來,所以還是要靠自己。
進入高中後,李凌時常和女兒的班主任溝通,確保同班級裡的同學能理解陳依沫,不會對女兒指手畫腳,但她無法保證全校同學都能照辦。「學校那麼多學生,幾千的學生,你怎麼去跟別人溝通?而且以後走入社會,有更多人幾億人,不可能我都去給別人打招呼,這可能嗎?改變不了別人,只有改變自己,」李凌說。
好在最近陳依沫的狀況有所好轉。她參加了美術培訓班,得以暫時逃脫正常的高中生活,現在她只需要面對身邊十幾個學習美術的藝體生。她的焦慮大大減少,每周嚷著回家的頻率也隨之減少。
參加美術培訓班本身就是一個篩選過程,由於高昂的學費,本來打算和陳依沫一起進行培訓的幾個同學都被拒之門外,家庭無法負擔起這筆費用。李凌不算特別寬裕,但她儘量幫助女兒消弭掉擺在眼前的任何障礙,這是她可以為之努力的,「我光是 4 月份就交了接近 3 萬塊錢,我儘量想辦法啊…但她不知道這個錢來的多麼不容易,」李凌說。
陳依沫的願望是考進中央美院,畢業後從事和設計相關的工作。服裝設計並不在她的選擇範圍內,這門專業需要動手剪裁,於是她將注意力放在了電影美術指導上,所有的工作都能在電腦上完成。她希望未來自己的名字能出現在電影謝幕後滾動的演職人員表裡。
高中我在都江堰一中,我覺得應該和初中差不多。友愛學校大部分是健康的學生,有 100 多個學生有殘疾,所以我就很放得開,很多人都知道這個事。
但在都江堰一中,基本都是正常人。
比如高中去跑操,一般我都不參加,因為有些動作我沒法做,但自己心裏面還是想去參加。進高中之後就覺得很煩,因為周圍的人一下變得很多,剛開始我也要去做課間操,但是周圍的一群人都很奇怪的盯著我,後面我就沒去做課間操了。現在做課間操我就待在教室裡。
我也會跟媽媽抱怨,但是她也只是說:「沒辦法,只有習慣」。她也沒有辦法。
這 10 年我更成熟一點了,以前小時候我喜歡又哭又鬧,覺得這個世界都是圍著我轉,但上了高中不是這樣了,更多是要忍讓和換位思考。
以前可能因為我受傷,他們都比較心痛我,小時候沒有和我說過什麼重話,我媽媽、家裡面的人都不怎麼說我,他們有時候說幾句就過去了。高中現在人很多,很多同學,不像初中就那麼多人,現在高中一個年級就幾百個人,接近 1000 個人,遇到很多很多不同的人,所以感覺人多了之後,其實自己好像不是中心了。
初中那會兒我只是希望自己考上高中,不會想到高考,壓力也不是很大,學習成績算中等偏上。初中我們一個年級 2 個班,90 多個人,我能排 20-30 名。有一次零診,都江堰 5000 多人,我排了 1000 多名。到了都江堰一中,這個是省重點中學,我待了 1 年多了,壓力比初中大很多。
雖然我媽媽只是說希望我讀出來就好好做事,但我自己給自己的壓力也多了,很希望自己考一個很好的大學,不讓他們失望。
以前我覺得考大學很簡單,剛進高中就貪玩兒,但是考下來就覺得並不是那樣,高一上期下滑的比較厲害。高二上學期我努力了,成績有所迴轉。媽媽會給我講道理,剛開始我覺得很煩,但我後面想了一下真的很有道理,考大學也不是想的那麼簡單。
高中班主任也跟我談了幾次話,希望我努力,因為我剛進高中那段時間,我的心態是很糟糕的,很頹廢,成績下滑的很厲害,已經不想學了,有點自暴自棄了。
班主任就告訴我:「你自己都看不起你自己了,那誰還看得起你?」
「不管是工作還是對人,我都覺得我能非常友好的和大家相處,但是就唯獨和她為什麼會這樣?」李凌為自己和女兒的相處模式感到困惑。
陳依沫時常會對她大發脾氣,有時候甚至會遷怒於李凌的母親,也就是自己的外婆。李凌描述起這些行為時顯得憤怒,「我說我自己的媽媽,我從小到大都沒有罵過她,或者跟她頂過一次嘴,你怎麼可以那樣做?」
大多數時候,李凌理解這一時期女兒的煩躁和無助,她通常會自動排解情緒,很快和女兒言和。
但當陳依沫數次提到想要結束一切時,李凌的憤怒被恐懼裹挾,她很難釋懷,更無法理解,「我就覺得身邊的不管是親人還是朋友都那麼愛你,為什麼你會有這樣的想法?」
每次這樣激烈的爭吵都會以惡言相向以及雙方痛哭而告終。
爭吵的過程宣洩了陳依沫的不安全感,當母親告訴她自己每周五堅持從 70 公裡外的地方趕回家,就是為了能給她做最愛吃的菜,並且不斷強調有多愛她時,陳依沫會短暫地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還有活下去的意義。
某一方面,李凌能理解女兒的痛苦,因為她自己也很早失去了父親。一方面,她並不理解,因為她獨立克服了一切,考上了大學,女兒為什麼不可以?
當我們告訴李凌,女兒認為媽媽比自己更堅強時,李凌很驚訝同時也難掩興奮地說:「在她心目中我是這個形象?這挺好,我以為她覺得我都對她好那種…就是不理解她。」
我媽媽更堅強,比我還堅強,地震後的 5 月到 8 月份,她哭慘了。地震後那幾年我媽都一直很愛哭。初中的時候聽到我說很難過的事情,她也經常自己躲在房間裡哭。
以前我跟她說,我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差別很大,自己都不想活了,真的是覺得活不下去了。我會突然心情很低落,情緒不穩定。她也會很難過,她不當著我的面哭,只是教育我,但是自己在背後難過。
我覺得主要是我自尊心很強,又不喜歡同情,不喜歡別人瞧不起我,有些事就覺得很冒火。
其實我是真的有想過不想活了,我情緒不好的時候就會想嘗試(自殺),高中這種情況更多了,高中基本處於一個比較低落的狀態,我在學校裡住校。
我在教室裡很難過,我在寢室裡也難過。
我是真的有想過做什麼能結束這一切,我還沒做,但是我想要做。我每個月都會這樣想,我給我媽說過這些,有一次她哭著跟我說如果我去死了,她也去死。
我覺得每次和媽媽吵完架,我的心情會稍微好一點,因為吵出來了後,感覺媽媽他們還是比較擔心我,我心裡就會好受一些。
我和同學因為矛盾吵架後,心情可能會不好,但是我和我媽吵架是一種發洩,我們吵完架後兩個人都會很溫柔,不會再提這些事,就當沒發生過。
吵架之前我會覺得自己比較自卑,很沒有安全感,但是吵完之後我媽說:「你去死,我也去死,你要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就覺得還有人在擔心我。
我有點想看心理醫生, 也有點不想看。想是因為他們可能會讓我好點,但是不想又覺得聽了這麼多之後,過一段時間又會恢復到原來的狀態。
媽媽後來結婚了,2011 年還生了一個弟弟,我們有了一個新家庭,之前只有我們兩個人。我覺得有沒有新家庭對我來說都差不多,因為接觸的比較少,和(新的父親)不是很親熱也不是很疏遠,我覺得他對我也挺好,但我總覺得不是親生的,會有隔閡和疏遠。
總是有隔閡,我放不開。
媽媽剛開始和這個人談的時候我有一點牴觸,但後來他們告訴我有一個人幫你媽媽分擔,媽媽會輕鬆一點。
儘管從李凌的描述裡,繼父從不會偏袒誰,弟弟一份,姐姐一份,平等對待,還會照顧陳依沫過世父親的家人。
但面對著這個被陳依沫稱為「張爸爸」的人,陳依沫心中始終有著疙瘩。
和陳依沫發生矛盾時,「張爸爸」會在微信上溝通,將措辭給李凌看後再發給陳依沫,「他也怕傷害到你,你知道嗎?」李凌說,「我告訴她如果你親生父親在的話,可能早就給你幾耳光扇到臉上了,可是他沒有,他生氣不會對你大吼大叫,而且會冷靜下來以後跟你溝通。」
李凌清楚女兒的不安和焦慮同樣發生在和她一樣年紀孩子的家庭裡,只是女兒的特殊情況讓矛盾演化得更為迅速,「我其實我很盼望的就是哪一天她能夠懂事了…我很期待那一天。」
接近採訪的最後,我們才和陳依沫直面提及了「地震」和「父親」。
「地震剛發生後的那一段時間,是你最痛苦的時候吧?」
「我現在也很痛苦。」
「你什麼時候接受了爸爸不在的事實?」
「我一直都沒有接受。」
我也一直不接受家人提起我父親,逃避吧,我不能聽到這些。有時候我媽會說起我爸的以前,地震前我們家經濟不是很好,但每年過生日我爸都會給我買蛋糕,比較寵我,但學習也比較嚴格。我媽現在就會說:「如果你爸還在,看到你這樣天天玩兒手機,一定會很生氣。」
我就會很冒火,我覺得你怎麼說都可以,就是不能把我爸搬出來說。
我爸爸對我為人(有影響),他教我要大方不能小氣。以前我有芭比娃娃,我很喜歡,我不希望別人碰。有次我的朋友到我家裡,碰了我的娃娃,但我不想讓他們碰,我爸就很生氣,還打了我,讓我不能小氣,不能自私,玩具都可以玩兒,要懂得跟別人分享。
所以我現在就比較愛分享,把自己的東西分享出去。
現在別人提起我爸,我還是不能接受,還是很冒火。
我的生活中少了一個人。
當我們準備結束和李凌的談話時,她在電話那頭突然補充了最後一句話,「其實我心裡最心疼的就是她,我有的時候想到她,心裏面就跟針扎了一樣的疼,誰想自己的孩子成這樣?」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李凌和陳依沫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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