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鬼怪》眼瞅著要變成情景輕喜劇,而我也越來越想給編劇寄刀片了,可電影大咖孔劉憑著細膩的演技,在臺詞無腦故事線單薄的條件下,依然把角色表現得富有厚度,相比之下,只比孔劉小兩歲的李棟旭就差多了。
在《鬼怪》中,孔劉扮演的是939歲永生不死、擁有呼風喚雨超能力的神祇。然而回顧孔劉30歲後的作品,會發現他總是傾向於去演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弱勢的角色。這也是他最擅長的路子:家庭不幸的中年人、落魄的逃北者、女兒病重的窮教書匠、遭受排擠的基金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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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轟動一時、甚至迫使政府修改法律的《熔爐》來說吧。《熔爐》講述了一所聾啞學校裡,校長老師性侵學生的醜聞,基於光州真實事件改編而來。而孔劉演的是遭受排擠、從首爾被調來這所學校教書的新美術老師姜仁浩。
仁浩一來便被校長以「發展基金」的名義,勒索了五千萬,明白這所學校水很深,接著又通過學生臉上的淤青、放學後宿舍樓裡的慘叫等跡象,覺察到了校長們的惡行。忍無可忍的仁浩決心搜集證據,讓施暴者受到法律的制裁。
如果故事接下去講仁浩如何一往無前,無論何種誘惑和威脅都決不動搖,傾家蕩產把校長告倒的話,那仁浩便是英雄。可惜仁浩只是個普通人,或者說,是個弱者。
仁浩的妻子早逝,留下病重的女兒和年邁的母親,美術系畢業後卻沒能留在首爾,被排擠到了鄉下的特殊學校。當初為了畫畫四處漂泊,全靠妻子和母親供養,現在好容易有了工作,能往家裡寄點工資了,卻把學校告上了法庭。
一個失意且肩負養家重擔的中年人,他對黑暗現實的反抗是很沉重的。而孔劉把這份沉重、遲疑表現得很紮實:
明明親眼看見學生被摁進洗衣機裡,可當媽媽抱著哮喘的女兒呵斥道:「你就什麼都不要聽不要管,仁浩啊,從現在起只想著咱們松兒吧」後,他沉默良久,第二天選擇給校長送去了討好的蘭花;
把醜聞公布給媒體後仁浩丟了工作,只能寄住在人權機構的辦公室裡,這時校長方面央求私了,不僅拿出了可觀的和解費,還許諾在首爾為仁浩安排大學教職,勸他「多為病重的女兒想想」,仁浩失魂落魄地拒絕後,痛苦地捶打著車玻璃;
人權部年輕的小幹事年輕氣盛,以為天下之事大不過一個理字,安慰仁浩道:「大叔你不要怕,人難道是他們想辭退就能辭退的不成?」仁浩苦笑著說:「真羨慕你啊,活得那麼單純。」,小幹事反問道:「大叔,幫孩子們這件事,你後悔了麼?」
仁浩只是沉默地喝酒,不作回答。
孔劉在片子裡留著極不精神的長髮,把進退兩難境地中的人物刻畫得入木三分。從他生澀的笑容、閃躲的眼神、長久的寡言和沉默中,你都能看出這不是個大義凜然的正義使者,僅僅是個與你我一樣的普通人,善良但懦弱,得吃飯得養家,也害怕打擊報復,不是靠著喊口號就能活下去的漫畫主角。
即便如此,仁浩依然艱難地走上了申訴之路,也逐漸獲得了家人的支持,雖然影片最後,正義依然沒有降臨,但就像這部片子最廣為人知的那句臺詞所說的:
「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自己。」
孔劉在訪談中提到,希望能把仁浩的掙扎表現出來。仁浩僅僅是個普通人,但恰恰正因為,這樣懦弱的人都敢於起來反抗黑暗,才能鼓舞更多的人,讓觀眾們有伸張正義的代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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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講述婚外情的十九禁片子《男和女》中,孔劉飾演的也是中年危機境遇下人物——弘基,一位寡言的設計師,有著精神狀態不穩定的妻子,和重度抑鬱的女兒。妻子很年輕時便和弘基結婚了,緊接著就生下了女兒,沒有工作,整日就是面對著丈夫,身心上都是個嬰兒,總是酗酒,動不動便懷疑弘基出櫃,甚至自殺過幾次;女兒從不讓他靠近,無法正常孩子一起念書,只能送去芬蘭的特殊學校。弘基從事藝術,本是個天真熱情的人,可惜漫長的壓力和芬蘭的大雪,將他打磨的沉默內斂。
在女兒學校組織的一次露營中,弘基和尚敏相遇了。不同於妻子的自私和無常,尚敏是事業成功的服裝設計師,獨立成熟,像母親一樣愛憐弘基,弘基也深深依戀著尚敏。他送她去幾千裡外的城市,在南山腳下一天天找尋著她上班的地方,在公司外徹夜等她,跟著她上了火車……
可當尚敏為了他拋下一切後,弘基卻退縮了:尚敏自立堅強,衣食無虞,可他患病的妻女卻不能沒有他。故事開始於,也結束於芬蘭陰沉的雪地裡,只剩下慟哭的尚敏,和強忍淚水的弘基。
孔劉用細緻的眼神表現出了弘基的情感線:
弘基遇見尚敏後,被激發出深藏的愛意,偷偷跟著尚敏上了火車,像孩子一樣吻她,還埋怨她坐位離自己太遠。
尚敏放棄了丈夫兒子,在賓館等弘基,可弘基在門外痛苦得落淚,最終還是選擇了家庭。
尚敏搭計程車黯然離開,弘基衝動得想要追出去,車鑰匙都攥在了手裡,卻在女兒茫然的目光裡猶豫了。
孔劉詮釋的弘基,不是愛情至上的情聖,也不是騙炮的渣男,只是個實實在在的普通人,有工作有家庭,有壓力有宣洩的需要,有愛的渴望,也有沉重的責任、無情的現實。但這也正是這個人物富有魅力的理由,他不是架空的,不是偶像劇裡靠著談戀愛就能不餓肚子的男女女,他真實地呼吸著,面對著生而為人的一切困境,是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中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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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講述前往釜山高鐵上喪屍爆發的災難片《釜山行》中,孔劉飾演的人物,也沒有好萊塢大片中義薄雲天無私無畏的主角光環,只是一個資本社會中的基金經理。他的日常就是千萬中產階級的日常:朝九晚五穿著西裝打卡,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收入不錯,和妻子爭奪女兒的撫養權,和年邁的母親住在空曠的公寓裡。
他自私功利,作為基金經理卻不考慮投資人,妻子也正是因為難以忍受這點而和他離婚。
車廂被喪屍包圍後,他對讓座給老人的女兒說:「秀安啊你不用讓座,這種時候大家都各管各的。」
後來發現安全的逃生通道,也沒有告知車廂裡的大家,而是帶著女兒獨自逃走;甚至因為害怕喪屍湧入,把求救的孕婦關在了門外。
他不是那種能捨生取義的壯士,連女兒秀安都責怪他:「爸爸,你就是因為只管自己,媽媽才會離開你。」他的「無私」僅僅延伸到女兒,所做的一切也無非是為了與女兒安全抵達釜山。
然而隨著身邊朋友的犧牲,以及各式各樣的人在生命緊急關頭展現出的善意,他的人性也被點亮,勇敢承擔起了保護孕婦和女兒的責任。
孔劉在影片的前半段,演的很克制,甚至有些缺乏戲劇性,讓人覺得「啊,我八成遇到這種事情,也是這個樣子嘛」,很有代入感;後半段情緒的爆發也不突兀,讓人覺得「唉,遇到了這麼糟心的事情,這種反應也可以理解嘛」。觀眾既對他開頭的自私不齒,又覺得情有可原,既充分理解他最後的無私,又能被深深感動。
不是十惡不赦的大惡,也不是勝造七級浮屠的大善,就是普通人的惡與善。而這正是孔劉演技的精湛所在。
我們以為,自己是被超能力、英雄情結打動,實際上我們是被超人、英雄所展現出凡人的一面打動。一個普通人,或許一輩子也遇不到電影裡的事,可我們的日常卻比電影精彩的多,因為「真實自有萬鈞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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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二十歲就成名的演員,孔劉為什麼能把普通人演的深入人心?
孔劉說,自己是敏感的人,而演戲恰恰會加重這種敏感,所以會很痛苦。
作為一個敏感的人,我能夠理解這種痛苦:每次聚會,我都很難不注意到低落的人;上課時,我也總能察覺到老師的焦慮或疲憊;看過一次的臉就基本不會忘,聊天時一閃而過的語氣也會記在心裡。
上學期有天上完班主任的課後,我對朋友說:「林林(班主任)今天怪怪的,感覺家裡有事。」
「什麼事?」
「不知道,像是大事,或許有人出生了,或許有人死了。」
當時我們都沒當回事,結果兩天後的文學課上,老師說:「你們知道,你們班主任的女兒前兩天出生了麼?」
朋友很驚訝,我也很驚訝:我第一次正視到自己如此敏感。
可敏感不是個好東西,它讓你察覺到暴力中的懦弱,歡樂裡的無知,親密掩蓋的嫉妒,輕鬆包藏的苦難。看過的新聞、讀過的書、聽過的故事、看過電影都一點點壓在身上,生而為人的本質是苦澀的,而你總是被迫去直視這苦澀。
孔劉說:「我仿佛背負著世上所有的苦難。」
而正是因為了解苦難,才了解即便只是普通人,在世上生存至今,已經是件很偉大的事情了。
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天才、富三代、蝙蝠俠這樣的角色就不會再吸引他(雖然二十代的孔劉確實接過不少這樣的戲)。這樣的光環強大的臉譜化角色其實是容易演的,難演的是「尋常」。
20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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