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個正午,烈日當空,樹蔭合地,在一架盛開的薔薇花下,一個女孩子蹲著用金簪在地上畫字,一直一畫一點一勾整整十八筆,畫了個「薔」字。一個一個又一個,足足畫了有上千個。夏日的天就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一陣大雨滂沱而下,女孩卻渾然不覺,仍然在痴痴地畫薔。
這就是《紅樓夢》第三十回齡官畫薔的唯美片段。
原來愛情的力量有這樣偉大,可以讓你到達一個渾然忘我的狀態;愛情的感知又是這樣的細膩,一筆一划將你的名字深深刻印在我的心裡。
齡官,是十二個小戲子中最出色的一個,她美麗孤傲,還有一點任性乖張。元妃歸寧的時候獨獨厚賞了齡官,並且讓齡官再唱兩齣戲,這對於一個身份低微的戲子來說,來自貴妃的肯定是一種多麼大的恩典啊!賈薔便讓齡官唱《遊園》《驚夢》,可是齡官卻說那不是本角戲,堅持唱《相約》《相罵》,公然駁了賈薔的面子,賈薔對於齡官的小脾氣只有無可奈何,敗下陣來。
那麼,齡官為什麼不唱《遊園》《驚夢》呢?真的不是本角戲嗎?事實上這不過是齡官的藉口罷了。
林黛玉第一次葬花,走過梨香院牆角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偶然兩句吹到耳內「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得心動神搖,如醉如痴。這幾句都是《牡丹亭》中的經典唱段,由此可以推斷《牡丹亭》一定是賈府戲班重點排練的劇目。
齡官是十二戲官中最出色的小旦,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寫道:」一日,寶玉因各處遊的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因著意出角門來找「。這說明齡官的《牡丹亭》唱得最好早已經聲名在外了。
可是齡官不但敢拒絕賈薔,還敢無視賈寶玉。寶官玉官等其他女孩看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地讓坐問好,百般殷勤,只有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而且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
齡官不只是敢於公然給賈薔撂挑子,面對眾星捧月的賈府第一美男子賈寶玉,也一樣不放在眼裡。這兩次拒絕充分體現了齡官的孤芳自賞和桀驁不馴之處,但其中又有心理上的微妙差別。
貴妃省親是什麼樣的場合?以賈薔的心理自然是要好好表現,把看家的本領呈現出來。而且賈薔又是什麼樣的身份,他和齡官又是什麼樣的關係?賈薔是管理整個戲班的班頭,又是齡官深愛的人,無論從專業角度還是個人感情來說,他都應該知道,而且就是知道齡官哪出戲唱得最好,因此才提出唱《遊園》《驚夢》。可是齡官竟然給拒絕了,其中有一種恃寵而驕的心理在內。面對深愛的人,我就要駁你,看你聽不聽我的,在意不在意我。
齡官不肯唱《牡丹亭》,還有另外一層深意,那就是最好的只留給最愛的人聽,這正體現了齡官對於賈薔深深的愛,齡官把感情看得比任何其它的應酬都更重要。
為什麼這麼說呢?當寶玉遭到齡官拒絕時候,一定很尷尬,其他女孩子笑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他唱,是必唱的。」說明其他女孩子是看見過,聽到過齡官給賈薔唱《牡丹亭》的。此時,我甚至猜想,也許正是齡官的一曲《牡丹亭》,讓賈薔如痴如醉,二人因此曲定了終身,從此齡官的《牡丹亭》只唱給賈薔一個人聽。其他,無論是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還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寶二爺,都不足以讓她動搖對愛情的信念。
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我仿佛看見齡官身姿搖曳,目光如水般溫柔地落在賈薔身上,」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賈薔是一個英俊聰敏,還有些狡黠的少年,在頑童鬧學堂的時候我們已經領教了賈薔的隔岸觀火、借刀殺人的本領;在求鳳姐謀差事的時候也體現出了其圓滑世故的一面。這樣的一個人是齡官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嗎?是愛情至上的齡官的理想伴侶嗎?
薔薇花下,那一個個的薔字,也許正是齡官對於賈薔深深的愛,痴痴的情,也是無盡的猶疑和彷徨,他真的愛我嗎?我和他有沒有將來?
賈薔對於齡官是千依百順的,既為其調醫弄藥為她消愁解悶,還花了一兩八錢銀子買來一隻玉頂金豆逗齡官玩笑,但是他真的懂齡官的心嗎?試看下面這一段:
齡官起身問是什麼,賈薔道:「買了雀兒你頑,省得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我先頑個你看。」說著,便拿些穀子哄的那個雀兒在戲臺上亂串,銜鬼臉旗幟。眾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齡官冷笑了兩聲,賭氣仍睡去了。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兒我那裡的香脂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說著,果然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說著又哭起來。賈薔忙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他說吃兩劑藥,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
我們分明看到一個手足無措的少年和一個心細如髮又柔腸百轉的女孩,在艱難地談一場不相稱的戀愛。賈薔像是要把所有自己的關心和愛護都表達出來卻總是弄巧成拙;而齡官就像林黛玉一樣敏感多愁,感慨自己的身世。她又何嘗不知道賈薔是為了都自己開心啊?可是賈薔卻偏偏弄了一個會銜旗串戲的雀兒來戳她的心。「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一句話透露出她對於賈薔的愛和關切,她是多麼的在意這個人啊,可惜他卻並不完全懂她。
我們不得不承認,人的境界是有高低之分的,這種隔閡是不會輕易消弭的。賈薔無論怎樣的努力,都不能真正走到齡官的心裡。
宮裡的老太妃薨了,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尤氏和王夫人商議,」十二個小戲子有願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上父母親自來領回去,給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若有不願意回去的,就留下「。齡官最後並沒有留在賈府,而是在離開的四五個人之中。
也許當年的齡官像襲人一樣,家境貧寒,被父母賣掉為奴學戲,如今是回到江南自己的家裡去了。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齡官終於不是那隻」玉頂金豆「,不是貴族人家的玩偶,她離開了金籠一樣的賈府,離開了金籠的製造者賈薔,回到了自己雖然貧寒,但仍舊溫暖的家裡,可以以一個自由之身而存在了。
那薔薇花架下的愛情,是不是還留在她的記憶裡;那如夢如幻的」嫋晴絲「,是否還會等來她的知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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