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52 淺談《永不抵達的列車》的客觀性
謝師弟邀。
《霸王別姬》的編劇蘆葦曾說過,真實自有萬鈞之力。這句話被柴靜引用,成為鞭策許多記者踏出追尋真相步伐的動力。
但是不管記者怎樣努力,都不可能獲得絕對的真實和客觀,一個人見過的人,經歷過的事,受過的教育,會讓他的主觀意志表現在他寫的新聞裡。這一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為了避免記者的主觀意志損害新聞稿件的客觀性,在多年的新聞事實踐中,業界逐漸摸索出了一些規則和尺度,去限制記者,避免他們信馬由韁,不拘一格,去保護真實,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裡儘量做到客觀。
今天,一位師弟與我談及了《中國青年報》的一篇特稿,2011年趙涵漠的作品《永不抵達的列車》。
對於中國傳媒大學的同學來說,這篇特稿具有特殊的意義。在中國傳媒大學的特稿課上,這篇特稿一定有一席之地,因為這篇特稿講述了震驚全國的7·23甬溫線特別重大鐵路交通事故——更重要的是,故事的主線,是中國傳媒大學學生的死亡。
以我個人的觀點,現在的新聞界還遠遠稱不上什麼「禮崩樂壞」,除非找到證據去證明一篇特稿在胡說八道,否則還是認可它的客觀性為妙。當然,現在我們要對這篇特稿進行剖析,自然不能用它本身提供的線索和證據,去搞「循環論證」的把戲。
7·23甬溫線特別重大鐵路交通事故是6年前的事情,很多人可能已經忘記了當時的具體情況,但是有一句網絡流行語,相信大家還有點印象。那就是鐵道部新聞發言人王勇平說的「至於你們信不信,我反正信了。」
言歸正傳,探討中,這篇特稿主要有三個方面被質疑:
一、細節過於豐富
「人們平靜地坐在時速約為200公裡的D301次列車裡。夜晚已經來臨,有人買了一份包括油燜大蝦和番茄炒蛋的盒飯,有人正在用iPad玩「鬥地主」,還有人喝下了一罐冰鎮的喜力啤酒。」
「有人抱怨著還要去溫州乘飛機,這下恐怕要晚點了。但一分鐘後,D3115再次開動。有乘客納悶,『狂風暴雨後的動車這是怎麼了?爬得比蝸牛還慢』。將要在溫州下車的旅客,開始起身收拾行李,畢竟,這裡離家只有20分鐘了。」
這些生動的細節令人懷疑是來自記者的主觀臆測。但是當我們回顧事件,會發現這並不違背邏輯。當時車上有1000多人(D3115次1072人,D301次558人),死亡人數是40人(儘管有人提出懷疑,但是在缺乏佐證的情況下,應當也必須對官方數據表示信任。)具體而言,「事故造成D3115次列車第15、16位車輛脫軌,D301次列車第1至5位車輛脫軌」
憑藉常識可以知道,動車二等車廂100個座位,一等車廂座位少一些,但至少也有五六十人。把死亡人數分散在七節車廂,即使並不平均,也可以想見,並不會出現「某一節車廂旅客全部死亡」的情況,通過對他們的採訪,拼湊起事故發生前的現場,並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至於「一分鐘後,D3115再次開動」,很可能來自對乘客的採訪。儘管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們在用計時工具進行精確計算(按照常理,也沒有那個必要),但是在經歷者超過千人的重大事故中,在這件事上進行撒謊是毫無意義的,而且也不可能不被戳穿。
如果要咬文嚼字的話,可以問:「萬一他們都記錯了呢?」「萬一是兩分鐘後而不是一分鐘後呢?」如此看來,為了語言的嚴謹性,把「一分鐘後」改為「大約一分鐘後」似乎就更加精確。但是現在的寫法也並不違背新聞真實性與客觀性的要求。
另外一個被質疑的地方是死者生前發的簡訊:「朱平也給室友發了條『炫耀』簡訊:馬上就要「飛馳」回家了,在動車上,就連筆記本電腦的速度也變快了,這次開機僅僅用了38秒。」
顯然筆記本電腦的開機速度和在汽車上、動車上還是學校宿舍裡沒有什麼關聯(如果涉及溫度變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處略)。有人懷疑這條簡訊的文風過於書面,但是我想,一個大學生說出這樣的話,是很正常的,並無不妥。在消息源明確的情況下(「朱平的室友」,已經是非常明確的消息源了,不需要吹毛求疵,具體到是哪一位室友)如果沒有反證,那麼可以認定這就是朱平的簡訊內容。當然,也有可能是簡訊說了很多,記者用自己的語言歸納;或者記者並沒有直接看到簡訊內容,而是通過朱平同學的轉述得知。這兩種情況都是可以接受的。即使特稿中的用詞和實際上朱平的用詞有所出入,只要不違背原意,就無傷大雅。
二、過度推斷
這篇特稿中被指責「過度推斷」的有以下幾處:
「同時,這個世界失去了朱平和陸海天的消息。」
「似乎不會再有別的可能了——那是在那輛永不能抵達的列車上,重傷的朱平用盡力氣留給等待她的母親的最後一點訊息。」
這兩條信息顯然不是能夠通過採訪得知的。而且用詞比較抒情,似乎有損客觀性。但是仔細推敲,這是說得過去的。從事故發生到朱平、陸海天被發現並送往醫院,他們都沒有向外界傳遞出什麼訊息(除了那個電話),不管他們是昏迷失去意識,還是重傷無力求援,都符合特搞文字描述的狀況。
至於另一個推斷,也就是全文的最後一句,在我看來,加上「似乎不會再有別的可能了」,正是為了保證客觀性。儘管這一個段落的寫作體現了記者選材的「主觀意志」,但是畢竟不能完全排除其他的可能性(萬一是她胳膊不小心碰到手機屏幕撥打的電話呢?雖然概率很小,但畢竟也有可能。)
我還想說明的一點是,在特稿中有限度地使用一些抒情性的文字,即使略微犧牲了客觀性(也就是說,讓文章染上更濃重的記者的主觀色彩),是可以接受的。關於這一點,最著名的是可能就是《凱利太太的妖怪》這篇醫療特稿中對疾病的比喻。再舉幾例:
《華爾街日報》特稿《被排斥的優等生》:
歐克塔威爾回家來,收藏起周末的衣服。她將和她已有3個孩子的2l歲的姐姐同室而居,就在她走出家門時,林戈夫人叫道:「孩子,你還是個處女嗎?」
女兒應聲道:「是的,媽媽」,便消失在一片由快要塞破的「垃圾桶」和廢棄的汽車所構成的風景中。
《中國青年報》特稿《北京最後的糞桶》:
他們忍受著,忍受著生活上的窘迫、工作中的重負和心靈上的委屈。因為他們雖然還背著時傳祥的糞桶,而時傳祥的時代氛圍已不會再現。他們也許是糞桶最後的北京傳人了。可他們挺直了腰板。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早在26年前,他們就開始用自己的青春和熱血為國家分擔災難,分擔憂愁,分擔痛苦。這是這一代人獨有的活法兒。
《時尚先生》特稿《馬航MH370失聯兩周年:最危險的搜尋仍在繼續》:
讓我們祈禱。翻開書到任何一頁。是的,正是在你前方座位口袋那本油膩膩的機上讀物。欣賞地中海無邊無際的藍色。考慮到蒙古徒步旅行,在蒙古包住上一夜。花一點時間在拼圖頁圈出諸神的名字。
總之,很高興自己在畢業之前,還能發揮一點餘熱,簡單地做做案例分析,證明一下本科四年並非虛度。從社會的角度說,很高興還有人在關注這些重要的「細枝末節」。
真實的人性有無盡的可能。
真實自有萬鈞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