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清明節了。本來按正常情況下應該回故鄉踏青祭祖的,但由於今年的特殊情況,就不回去了,還是使用一下現代化的網絡手段網祭一下吧!昨天在QQ空間裡找出來2008年清明節我寫的一篇祭文,再重新發一下(懶了,不想再動腦子寫了),以表達對敬愛的父母親及先祖們的深切懷念吧!
2020年4月3日~清明節前夕
清明祭文
毛書品
父母的墳塋
春風又綠大中原 , 明天就是2008年的清明節了 。
原計劃今日回故裡為爺爺奶奶和父母親掃墓的,夜翻《大河報》,拜讀了署名梁萍撰寫的一篇倡導網祭的文章,讀後對其利用Internet寫祭文以悼念先祖、先烈,既節能、環保、降低成本和減少交通事故,又體現出真誠之心的觀念頗具同感,所以臨時決定取消了回故裡「鄉祭」的計劃,嘗試一下「網祭」吧。
爺爺、奶奶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仙逝,當然就不存在對他們的記憶了,只記得是1962年的一天,父親將他(她)們的遺骨從祖墳(我們這一門的祖墳)遷到了現在的位置。據父親說他是和多個風水先生探討後選擇了這個墓地(父親也是略懂些風水學問的)。遷墓的目的當然是希望門丁興旺,後代升官發財了。但是我們又恰逢國家提倡計劃生育,我兄弟三人只生了兩男一女。三個妹多生了幾個共有四男二女(其中二妹的一個很聰明的男孩卻因先天腦積水而夭折)。說升官吧,兄弟妹妹中最大的官職數我一人了(也就是個正縣級)。說發財吧,大多也僅僅是解決了溫飽且能保證下一代受到良好的教育而已。但無論如何從綜合的效果上來說(也許是巧合)也是可以肯定的,我們兄妹六人在文革的年代都讀到高中畢業,我和二弟又靠自己的努力讀了函授大學,我兄弟三人又都參了軍,上了中國解放軍這座「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在八十年代,我又通過努力將三弟及三個妹妹的家庭進行了「農轉非」,又都安排了城市工作,為下一代的生活、學習和發展提供了良好的生活條件,使孩子們都能受到中等專科以上的教育,其中毛西、毛飛和白瓊都先後大學畢業,宋勇、宋猛大學在讀,毛西已去美國接受世界最發達國家的文化薰陶和生活的錘鍊,毛飛已被美國華盛頓大學錄取為全額獎學金讀經濟博士(也巧了,毛西,毛飛兄弟二人的名字加起來為毛毛西飛,看起來我們給他們起名字的時候就預測到了他們要去美國了的)。
家庭的變化,後輩的進步,與其說是墓地的作用,倒不如說父母親傾其畢生的精力對我們兄弟六人進行精心培育的結果(每念及此,就止不住老淚縱橫)。
我出生在CHINA河南省方城縣的一個偏僻的鄉村裡(現在歸小史店鎮管轄),村子的東面和北面是一條大沙河,村北和村西的河灘是比較肥沃的土地,村西南方向則屬於丘陵地帶,土地比較瘠薄,全村有三、四百口子人,絕大多數姓毛,所以取名叫「大毛莊」。據傳也是山西洪洞縣的移民,兄弟倆挑著擔子轉悠到此,就此安營紮寨,取妻生子,也就繁衍出一個大毛莊了。河的北岸還有一個小毛莊,但不姓毛,以崔姓居多,可能他們的祖先文化不高,無以取名,以大毛莊為參照物而取其名亦未可知。村裡的人世世代代過著日出而作,日暮而歸,男耕女織的自然經濟生活,自古以來村裡文化人不多,沒有吃皇糧的,到了我們這一代,才過上了社會主義的人民公社生活,黨和政府大力興辦教育事業,村裡也出了幾個高中(中專)生,才有了幾個吃皇糧的,但也為數不多,僅我們家裡就佔了全村的一半以上。
據說我的爺爺也沒什麼文化,除了種地之外,閒時還會賣個水果糖什麼的,說明還有一定的經濟頭腦。爺爺以老誠著稱,所以村人送他綽號叫「界石橛兒」,即一站半天都不帶動的。但我相信爺爺也是教子有方,在家庭的發展層面上也是有戰略眼光的。
爺爺和奶奶共生養了二女一男。父親的兩位姐姐即我的大姑和二姑全在農村長大,沒有念過書但卻明白事理、落落大方、治家有方、名聞鄉裡。我從小就愛吃大姑做的飯,常住在他家裡。她一生膝下無子,只有一個養子,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去世,媳婦改嫁,養育孫女、孫子的重擔就落在了大姑的身上。大姑很愛我,不僅是因為我是她的長內侄兒,還因為我小時候長的白白胖胖的,討人喜歡,又很聽話。但大姑對我的要求又很嚴格,我做錯事情時她毫不留情的打我的小屁屁,不懂事的我就罵她「老陳婆子」(姑父乃陳姓),引得人們哄堂大笑。我還清楚的記得我參軍走時,大姑在家庭很困難的情況下送我五元人民幣,我就是帶著這僅有的五元錢走上革命道路的。讓我這一生都感到不安的是一九七八年大姑去世時,我正在侍侯偏癱在床上的父親,未能回去看她一眼,為她送葬,而只是同父親一起為她離開我們而痛苦流涕………
二姑嫁到了曾作為區政府所在地的治平街上,二姑父是一位殘疾軍人,原是被國民黨軍隊抓壯丁而當兵,後投誠到解放軍,復員後一直在家務農。二姑父有點學問,和父親很談得來。但母親和二姑年輕時可能在家務事上發生過口角,一直不和諧,所以來往較少。但我們弟兄對二姑及二姑父都很尊敬,他(她)們在世時,我們一旦回大毛莊時也要專程去他(她)們家裡拜望,並適當給以資助。但由於公務纏身,他(她)們去世時我都未能回去弔唁,也是一大憾事。在此,我也代表弟弟、妹妹們向二姑、二姑父表示深切的悼念!
父親:諱,名詩典(按照族譜「詩書景天國」排起來,父親是「詩」字派的,我自然就屬「書」派的了),是我心中的偶像,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我是很崇拜父親的,因為父親是在農村不可多得的人才,自幼讀過私塾,習過字帖,有較好的文字功底,寫得一手不錯的毛筆字,記得每年過春節,村子裡一半以上的對聯都出自他的手。他是農村中少有的愛學習之人,讀過不少中國古典小說(當然他的環境不可能接觸到西方文學),批講起《三國》、《水滸》、《封神榜》來頭頭是道(這從小給了我很好的傳統文化的薰陶,使我也非常喜愛中國古典文學),他尤其喜歡讀《毛澤東選集》四卷本,他告訴我「毛主席的書是真理」。父親作為一個農民,酷愛讀書,通古博今,實在難能可貴。他年少時還在藥鋪裡幹過一段櫃員,所以對中醫藥、針灸有一定的研究,常常義務為村民們診病治療,深受鄉親們愛戴。父親還有一定的藝術細胞(這也遺傳給了我們兄妹),年輕時曾唱過一段時間曲子戲(曲劇),還是扮演青衣的,也可以拉幾段曲胡的牌子,記得五、六十年代他還經常組織鄉裡的曲劇愛好者搞個曲劇派對什麼的,以豐富農村枯燥的勞作生活,深受村民喜愛。
這是1956年照的全家福
父親對黨和社會主義制度的擁護和熱愛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記。父親是有膽有識之人,家鄉剛解放時,他就參加了黨領導的剿匪滅霸鬥爭和土改運動,成立高級社時,他在高級社裡任職。當時高級社辦公設在距我村四裡多路的範莊村,距離雖然不遠,但要走過一段河灣路,還要過一個大溝——範莊大溝,建國初期社會還很不太平,常有土匪出沒,由於地處丘陵地帶,還常有野獸襲擊人和牲畜事件發生,當時的鄉下還經常「鬧鬼」,我上小學時和同學們一起白天走過範莊大溝時還不禁毛骨悚然,常常是結伴跑步而過。父親常常在範莊工作到深夜,又因擔心年幼的我和母親的安全而不得不連夜回家,他經常一人手持一把短刀,有時手握一塊石頭做防身武器深夜翻崗越溝回到家裡。
由於種種原因,父親後來沒有做「官」,而選擇了一生務農,但他對社會的關心,對村民的關愛是終其一生的。在我們大隊裡(後改為村),他一直充當著支書顧問的角色,大隊支書呂萬江認他為「乾爹」,其他幹部都尊稱他為「叔」,村裡遇到大的事情,都要徵求他的意見,就連公社的領導,一到大毛莊也要去看望他,向他討教一點農村工作經驗。直到晚年他躺在病榻上,還關心著天下事,堅持天天通過他的一臺破爛的電晶體收音機收聽國內外新聞,還念念不忘給村民們安裝自來水等事宜。在他的主導下,大毛莊兩隊(由於大毛莊人口多,分為兩個生產隊,我家歸為西隊),是全公社有名的先進生產隊,集體經濟很活躍,以至於在農村改革分田到戶時,村民們還想堅持繼續走大集體的路子。
父親還有著俠肝義膽,「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風範。父親年輕時亦曾習武,練過小紅拳的。他五十多歲那年,村裡有兩三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要和父親比試,結果三招兩式就被父親打得趴下了。1968年春季,為了給在校讀書的幾個弟弟、妹妹籌集學費,父親帶我拉著一板車(我那裡叫架子車)黃豆和村裡的幾個同伴一起到襄縣去賣大豆(因當時襄縣糧價要高出家鄉許多),我們晝夜兼程180華裡,於後半夜到達襄縣縣城。剛歇下來,就來了一夥本地的混混,一看我們是外鄉人,就欲敲詐,同伴和他們發生了爭執。父親上前勸解,對方非但不理,反而拳腳相加,同伴們抵擋不住,父親一看,勸解無效,就使出了一個武術招數,將對方頭目拿下,隨手找來一條繩子,三下五去二將其捆綁起來,嚇得其餘隨從抱頭鼠竄,使我們一干人等免受了流氓欺負。
父親的行俠仗義還體現在他對鄉親鄰裡的關愛,鄉親們遇到不平的事情,都向我父親討個主意,誰家揭不開鍋了,父親也會盡全力去幫助。同村的一個叫毛詩俊的伯父,原是國家公職人員,在江西鎢礦工作,在五十年代末那場反右鬥爭中,可能因為個性強,愛提個意見什麼的,莫名其妙的給予了兩年強行勞動改造,然後開除公職,於60年代初帶著妻子、女兒和僅有的一隻破皮箱回到了故裡——大毛莊。當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後不久,農村生活十分困難,他們一家三口回到毛莊,連房子都沒有。父親一看就慷慨解囊,給予了大力的援助,使他們一家度過了難關。後來父親又做媒把他的姑娘嫁給了我的一位高中同學。我們兩家的關係一直很好,伯父儘管年長,但對父親的尊重幾十年始終如一。
其實,最令我佩服父親的地方是善於經營、治家有方、教子有道。爺爺給父親留下的遺產僅僅是在村子當中最擁擠的地方的兩間破茅屋而已。我的家鄉1948年解放,剛解放那幾年裡,做為翻身得解放的父親,盡情地施展了他後來被稱作是「資本主義」的經營才華。1953年,他在村莊的最西邊蓋起了一處宅子,正堂屋三間是海青房,中間做客廳是父親會見朋友和他們談古論今、猜拳行令的地方,兩旁的房間是臥室,院子的右側是三間東屋,儘管是土坯牆茅草房,但很寬敞。父親的安排更是充分的利用了空間,南間做廚房,中間安裝了一臺軋花機,方圓幾裡的村民都把籽棉送來,父親免費為他們軋花,軋好的皮棉他們拿走,花籽則留下來。父親當時還聘用了村裡兩個很有力氣的小青年來負責軋花,因為當時的軋花機是用人力來做動力,要兩個人用腳踩踏板,上下起伏,又通過鋼軸及齒輪把力傳導到機器轉動來完成軋花脫籽任務的。父親一方面將留下的花籽中的一些短絨用篩子過一下,積攢起來,可以用做家紡和被套之需,二是把棉籽送到油坊裡軋出可以食用的棉籽油,剩下的渣子---棉籽餅還可以做肥料種田,真可謂一舉多得。若在現在父親也可以獲得個農副產品綜合利用的開發獎什麼的。東屋的北間做飼養室,父親餵養了一頭大叫驢(公驢)。養驢的主要目的是拉石磨磨麵。那時候還沒有麵粉機什麼的,農村吃麵粉主要是靠驢拉的石磨將原糧磨碎,再通過過籮把細麵粉籮下來,就可以做麵條、蒸蒸饃、包餃子了。如果沒有驢,那就要人推,是很累的活,尤其是往逆時針方向圍繞著磨盤不停的轉圈圈,轉上幾十圈就會頭暈的。驢這種牲畜,天生就是拉磨的好料,叫它搞田地的耕作是不行的,總是跳套,不好使喚,俗話說「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就是犟驢脾氣了。說來也怪,它偏偏會拉磨,人們把它的眼睛蒙上,用一個套把它套在磨槓上,磨麵人一聲「對兒」(顫舌音),它就會不停地、周而復始地拉著上面的磨扇轉起來。當然它也有要懶的時候,累了就站下來停停,磨麵人就在它的屁股上用笤帚疙瘩打兩下,它就不得不轉悠起來。驢這傢伙也不是「老實人」,往往趁磨麵人不注意,把頭扭到磨盤上用長長的嘴片喃上一嘴吃的(我們家鄉笑罵人的話也叫「你好喃嘴吃」,意即你是個驢),所以主人就給它帶上一個籠嘴把嘴罩上,同時還弄一根木棍把它的嘴支開,俗叫驢撐棍,這樣它也就老實了。拉一晌磨的驢子一般都要出一身的汗,為了防止它感冒,卸下磨後就把它牽到有塵土的地方,讓它打個滾,滾上一身的泥土,就可以栓到一邊歇著去了。
父親又在院子的西南角蓋了一間四四方方的房子,支了一盤石磨,就叫磨道了(因為驢子轉是逆時針方向),那頭大叫驢就是這盤磨的源動力了。父親開磨房的經濟效益也是很可觀的。當時全村的大部分人家都來我家磨麵,規則是來磨麵的人家只能把面拿走,麩子是要留下來的,麩子是用來犒勞驢子的,那是大叫驢的口糧,然而一頭驢是吃不完的,所以勤勞的母親利用剩下來的麩子餵養了兩頭肥豬,一頭賣錢,作為我的學費,一頭到年關殺掉,全家就可以過一個「肥年」。
院子的大門是向南開的,西邊是圍牆,靠圍牆的北頭是雞舍,媽媽還餵了十幾隻雞子,圍牆上掏了幾個方洞,是雞子下蛋的地方。每年春季一開襠,雞子開始下蛋,滿院都是「咯噠咯噠」的母雞下過蛋後的報喜聲和表功聲。母親用雞蛋作為平時招待客人的主菜,還用雞蛋在「貨郎擔」那裡換來鹽、洋火(火柴)、洋鹼(肥皂)等日用品。院內的東西兩邊還栽了一棵石榴樹和一棵杏樹。春天一來,滿樹的杏花奼紫嫣紅,給人們帶來了春的氣息,煞是可愛;五月石榴花紅似火,滿樹紅彤彤的石榴花,展示著我家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到了六月,杏兒熟了,一個個黃澄澄的看了直叫人流口水,用長長的竹竿把熟透了的杏子鉤下來,再擦一擦,拘開來,把核去掉放到嘴巴裡,又甜又酸,別提多美了。來客人了,也要鉤下來幾顆讓客人嘗嘗,客人們也是酸的咧著嘴笑……。
哦!差點忘了,杏樹的北邊挖了一個三米深的紅薯窖,那時候的農村生活紅薯是主要食品,「一年紅薯半年糧,紅薯就是保家王」,我們把秋後收的紅薯除切紅薯幹的以外,全部放到窖裡儲藏起來保鮮,保證一個冬季有新鮮的紅薯吃了,就連下年的紅薯種也留好了。院子的西南角靠磨道的地方是薪柴垛,那裡通常要儲存一冬一春燒飯用的柴草。對了,還有衛生間,父親把它設在了堂屋和東屋的夾角處,當然是露天的了,冬季下雨雪天的早上在那裡解個大便,屁股凍得冰涼,穿上棉褲要一上午才能暖過勁來的。你看看,大小不到一畝地的院落,父親把它安排得是多麼嚴謹,空間利用率達到了最大化。父親雖沒有學習過建築設計學,但他的設計水平若在當今說不定還能評個高級工程師哩。
還值得一提的是在西院牆的外邊,是我家的菜園,大約有半畝多地,為了防止家禽家畜的侵害,父親帶領我們用泥巴築了一圈高高的疙籬,又用樹枝扎了一圈籬笆,春天種下蔬菜瓜果,足夠一家人享用的了。
五十年代中期,在我父親的苦心經營下,靠著剛剛建立的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我們家裡在農村的小日子已過的比較富足了,按我的一個小學班主任李老師的評價說:「再晚解放幾年,就你父親那治家,說不定也是地主兼資本家了。」
父親對於我們這個家的最大貢獻是用他的睿智,在最困難的時期帶領全家舉行了一次生死大逃亡,使我們免去了生死一劫。
一九五九年的初冬,父親和母親僱了兩輛鐵輪牛拉車,拉上家裡的所有家當,帶上我們兄妹四人(當時我小妹妹還未出生。雙胞胎的大妹妹從小就寄養在鄰村的一個謝姓家庭,直到八十年代,大妹妹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抓住機會,將其一家四口「農轉非」,並給妹妹、妹夫都安排了工作,這時她才算又重回到了毛氏大家庭),實行了一次大轉移。當時選擇了一個被我們稱作西山的腰莊,腰莊離我們大毛莊有二十幾裡路,屬於半山區,歸本縣的古莊店公社管轄。當時也沒去想,也不容許我等想,為什麼父親做出這樣一個重大的決定,捨棄了祖祖輩輩在這裡生活的大毛莊,捨棄了住了才剛剛六年的一座小農家莊園,逃荒到了一個人生地不熟、不沾親又不帶故的小山莊。
一九五九年冬至一九六零年春,甚至波及到六一年春,中國發生了我認識的老人們記憶中最嚴重的災荒,那場災荒以河南、安徽最重,河南省又以南陽、信陽為重災區。在我的記憶中,什麼野菜、樹葉都吃過,就連麥田中生長的一種叫「胖娘腿」的植物,其味奇苦無比,我們也挖來用開水煮一下,再用涼水泡幾天,用來充飢了。椿樹葉(當然不是香椿,是臭椿),又臭又苦,我們也採下來充飢。各種穀糠算是好東西了,最難下咽的是一種叫「觀音土」的石麵粉,褐紅色的,用籮籮出細細石麵粉末,摻上一些野菜,拍成餅子,用鍋炕了吃。這玩意實在難吃,吃的時候是不可以用牙嚼的,因為太磣,吃下後肚子就痛的難受,還拉不出大便來,據說有的人吃多了觀音土,腸子都墜斷了。我還好,吃過幾次,腸子沒斷(那時要是腸子斷了,可就接不上了)。後來我才明白,那玩意人們取的雅號叫「觀音土」,也算合理,畢竟它在人們生死關頭也能起到「普度眾生」的作用的。當時還有很多人吃過大雁屎,還有吃過死人肉的。
我清楚的記得一次我和父親在崎嶇的山間小道行走時,父親驚喜的看到路邊的草窩裡散落著一些黃豆粒,父親一邊說著「是不是牲口吃的,沒消化屙下來的」,一邊趴到地上聞了聞,然後高興的說:「不臭!不臭!可以吃」。我也大喜過望,爺兒倆一邊笑著,一邊把那豆粒兒捏到嘴裡,一個個的吃了個精光。神奇的是,那些生豆粒竟然沒有一點豆腥味兒,真香!過後竟然也沒有拉肚子。後來我和父親回憶起這件事,都有一種酸楚的幸福感。
在腰莊的那個階段,父親餓的得了「浮腫病」,兩條腿腫的明晃晃的,手指頭一按就是一個坑,走不動路了。媽媽的個子只有一米五幾,也許她就沾了這個小個子的光,生命力極強(媽媽一生都是個自強不息的女人),她帶著我和二弟挖野菜,還常常爬到高高的樹上採樹葉來供養一家人的生活。每天我們外出採野菜時,剛一歲多的三弟總是餓得趴在門檻上,一邊哭著一邊「媽!媽!」的叫著,盼望我們的歸來(每憶起這段經歷,都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止不住潸然淚下……值得慶幸的是,父親不知什麼在哪裡學到了一手比較精湛的剪裁衣服的技術,打我記事起,我家的堂屋當廳門口左側就架著一臺上海產的「無敵」牌腳踏縫紉機,那是我們村子裡(以及相鄰的幾個村子裡)第一臺現代化設備。沒想到父親的「裁縫」手藝及這臺「無敵」牌縫紉機為我們全家度過難關起了重要的作用。父親在小村裡為人家做「西裝」(當時山裡人把中山裝都叫西裝),可以為家裡帶來些許現金收入(一件衣服也就是幾分、毛把錢吧),可以買些洋火、洋油、鹽什麼的。更重要的一件事是他有一次為一位幹部改衣服時,發現兜子裡有5斤河南通用糧票。好傢夥!這可不得了,年輕人不知道啊!這在當時的中國糧票太重要了,沒有糧票,有錢你也買不到糧食,有了糧票 ,花錢不多,就可以買到糧食的。父親如獲至寶,這時候他也不講「拾金不昧」了,也不「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裡邊了」。他用這五斤糧票分次買回了五斤大豆糝,每次煮野菜時,媽媽如數家珍似的抓一小把大豆糝放到鍋裡和著野菜這麼一煮,再放點兒鹽巴,味道就香噴噴的了,比單吃野菜的營養也豐富多了。就這樣,我們全家度過了一個讓人不堪回首的災荒。天啊!父親太棒了!真是「天不滅毛」啊!
六一年,父親又帶全家轉移到了離我們大毛莊只有五裡多路的薄店村,當然仍是靠他和媽媽的「裁縫」手藝維持全家的生計——真是藝多不壓身啊!直到一九六二年(具體日期也記不清了),我們舉家又遷回了闊別三載的大毛莊,又住進了父親建造的小小的土莊園,重新過上了社會主義的幸福生活。
遺憾的是,父親親手建設的同時又剛剛翻新過的小莊園毀於一九七三年的一次洪水。當我急匆匆從湖北襄陽的軍營(當時我在陸軍五十一師學習報務)趕回故居時,洪水已退,眼前是一片廢墟,媽媽在流淚,弟弟在流淚,妹妹在流淚,我也流下了眼淚……,那是父親半輩子的心血啊!突然就讓一場洪水給吞噬了,「付之一水」了,能不痛心嗎?但父親沒有落淚,他一邊在泥土中扒著家什子,一邊思索著。父親是堅強的,是不會被困難嚇倒的,他馬上又選中了村裡最高的一塊地方作為建新房的地址。
一年後,一連六間的堂屋海青房又建起來了(當然是在上級政府和大隊支書呂萬江的幫助和支持下建成的)。由於新房的地勢高,牆的下部一米多高都用石材砌成,所以在後來的「75.8」特大洪水中,全村的房屋都「付之一水」時,我家的房屋仍傲然屹立、毫髮無損。在那場災難過後的一段時間裡,父親為全村村民的自救及爭取政府的支援,儘快建設新的家園都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直到後來年長時,了解了中國近、現代史,我才弄清了父親五九年決定舉家大逃亡的真實原因:新中國成立後,黨把工作重點轉移到恢復國民經濟建設上來,進行了三年的經濟恢復,隨即又制定和實施了第一個五年計劃。解放後的農民分得了土地,當家做了主人,生產積極性大大提高了,農業連年豐收,社會秩序好轉,農民逐漸過上了安定、溫飽的生活。然而在「一五」的末期,黨在進行反右鬥爭時,開始犯了極「左」的錯誤,把反右鬥爭擴大化了。緊接著搞「三面紅旗」,搞「人民生活」、「一大二公」,搞「大躍進」。全國大煉鋼鐵,把農民家家戶戶的鍋都收起來砸了,煉鋼鐵,甚至把農民家裡家具上的鐵件、銅件都拆下來煉鋼鐵了。我家的軋花車自然難以倖免(值得慶幸的是那臺縫紉機保留了下來),就連為病人熬中藥的一個銅鍋也被隊長從媽媽手裡奪走,砸扁,繳公了(真是可惡啊)。家家戶戶都不冒煙了,都吃大食堂了。大食堂的飯逐漸由勉強解決溫飽到「早上饃,象提螺(農村婦女攆線用的象饅頭形狀的用石頭做的工具),中午飯,兩點半(已不能在12點按時開飯了);晚上湯,照月亮(只是清湯寡水了)」人民生活又面臨著新的困難。五八年本是個豐收年景,但大浮誇風帶來了大浪費,我記得大面積的紅薯都沒有刨,有的刨出來後沒有進窖收藏,僅在田頭地頭挖個坑就地埋下了,最後都凍壞在地裡了。在國際上,由於中蘇關係的破裂,儘管「小小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但蘇聯的逼債,又加重了中國老百姓的負擔。內憂外患,這就使得本來滿目瘡痍的新中國和他的人民喝一壺的了。就連最愛吃紅燒肉的人民領袖毛澤東也不吃肉了,他說:「人民遭災了。」所以,那一場全國性的以經濟為表現形式的重大災難就落在了剛剛走在社會主義幸福大道上的中國人民頭上了。
以上是全國的大環境,我村的小環境也容不得父親再在大毛莊呆下去了。上面我寫到了父親在建國初期利用黨的政策迅速發家致富的情況,到了大躍進,大食堂的年代,父親的那些經營本事都收「家什」了,軋花機煉鋼鐵去了,做飯的鍋也煉鋼鐵去了,大叫驢和磨道收歸集體了,小菜園也歸大集體了,同時父親也成了「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主要對象了。當時,我村的幹部都是外村「交流」來的。我記憶中,他們對父親說話都是惡狠狠的。看來,父親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了。所以,他最終選擇了舉家大轉移,也叫勝利大逃亡吧!因為,後來重新回到大毛莊以後得知大毛莊是那場災難的重災區,全村餓死了幾十個人。有的人死在家裡幾天了,耳朵、鼻子都叫老鼠吃了,還沒有人知道,人們餓的連把死人背出去埋掉的力氣都沒有了。若不是父親的英明決策——我想——這一篇帶有回憶錄性質的祭文我怕是寫不出來了。
父親的最偉大之處在於他對我們兄弟幾人的教育傾注了全部的精力。記得我在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在一次晚飯後他對我提出了要求和希望:「不希望你這一生能升多大官,發多大財,只希望你能成為飽學之士,所以要求你給我拿回四個畢業證,即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四個畢業證。」在五十年代在那個生活並不富裕的年代,作為一個農民的父親,能對自己的兒子提出這樣的希望和要求,足見父親對教育的重視,對知識的尊重及人格的高尚,父親的這些話一直銘刻在我的心裡。為了支持我和幾個弟弟妹妹讀書,父母親省吃儉用,從不亂花一分錢。使我非常感動的一件事是:有一次父親和同村的幾個人去治平街辦點事,時已過午,飢腸轆轆大家都每人花兩毛錢買了一碗糊辣湯喝,但父親沒有,為節省下那兩毛錢,他餓著肚子回到家裡吃了碗紅薯玉米糝了事。事後媽媽告訴我這件事,聽後我眼淚就在眼圈裡直打轉轉………。
父親、母親為了我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吶!父母的要求、愛和希望時時鞭策著我,變成了我學習的動力。我從小愛玩兒,有時愛下個棋,打個牌,吹吹笛兒,打打球兒什麼的,影響學習。學習一拉下時,老師就提醒我「你父親是怎麼要求你的(我從小學到初中的班主任都是父親的好朋友),我就努力一陣子。從小學到初中我的學習在班裡雖不算突出(只是作文還可以,多次被當作範文),但也沒有拉下過。我順利的考上了當時全區的唯一的初中——方城九中,當時在全區的上千名小學生中只招收了45名中學生,但我考上了。三年後也就是一九六五年的暑假裡,我正趕著生產隊的一群羊,手裡還拿著一本書和一個竹笛,在村北的河灘裡放羊時,突然接到了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居然順利考上高中了!因為當時全縣有十所初中,應屆畢業生至少也有1500多人,但高中只收四個班180人,快10:1了,我也居然考上了,當時頗有點「範進中舉」的感覺。當父親拿著大紅色高中錄取通知書時,激動得掉下了眼淚,因為這是大毛莊有史以來的第一張高中錄取通知書啊!也是他們用心血精心培育的成果啊!
這是1968年我的「方城一高甲班畢業留念」
遺憾的是正當我躊躇滿志,向著第四張畢業證書——大學畢業證書衝刺的時候,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習中斷了,大學停辦了。我們在校「鬧革命」到六八年底,我高中畢業回鄉了(後來就落個「老三屆」高中畢業生)。1969年我在家鄉當了一年的民辦教師。中蘇珍寶島之戰後的1969年底,邊界局勢緊張,在中蘇大戰一觸即發之時,為了保家衛國,父親把我送到了部隊。
這是1969年12月我參軍時照的全家福
為了圓父親一個夢,1982年我爭取到了一個中南財大進修的指標去進修了一年。1985年—1991年我又報考了河南省委黨校的函授班,先後拿到了專科和本科文憑,1992年我被中國建設銀行評聘為高級經濟師,1993年我被河南財院聘為客座教授,我以我的實際行動告慰了父母的在天之靈……
這是1974年父親到部隊看我時的留影
父親是在一九七八年八月(我剛剛轉業到南陽地區建設銀行工作)去南陽看我時,在專區醫院做了一個眼科的小手術時引起了腦栓塞導致了偏癱,於一九八三年的中秋節去世的。父親的去世使我悲痛萬分。一是因為我是父親最愛的長子,但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卻不在身邊,他沒給我交代一句話就永遠的離開了我們。當天下午,我正在籃球場上打球,聽到噩耗,我迅速帶領妻兒驅車趕回大毛莊。到了家裡,一看到父親躺在病榻上瘦骨嶙峋的身軀,緊閉著的雙眼……就知道他永遠的停止了呼吸。我撲到父親身上放聲大哭起來,但父親再也沒有回音……,我再也聽不到父親那嚴厲的訓斥了,再也聽不到父親和藹可親的教誨了,再也聽不到父親談天論地了,父親永遠的離開了我們……,我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第二是因為在父親有病的幾年裡,由於工作、經濟等方面的原因,我沒能把父親的病治好,也沒能守在他身邊很好的侍侯他,而把侍侯父親的重擔全部交給了妹妹延民。就連他的一臺破舊了的收音機也沒有給他更新一下……我還在家鄉落了個有名的孝子,我問心有愧啊!我對不起父親。每每想及此,就十分的心痛啊!請父親的在天之靈原諒孩兒吧!甚至斥責孩兒吧!
為了彌補我的過失,幾十年來我一直努力學習,奮力拼搏,並把父親沒有做完的事情承擔起來,我不惜一切代價把在農村生活的弟弟妹妹轉成了城市戶口,安排了工作……我所做的這些都算是對父親生養我而我在他生前沒有很好的盡孝道的過失的一種彌補吧!
敬愛的父親,安息吧!
這是1975年和母親在部隊的留影
我的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但她的奮發向上、自強不息的精神一直激勵著我們。母親以她弱小的身軀承擔著這個七口之家(大妹妹寄養在謝姓之家)的全部家務,她心靈手巧,會用機器做縫紉,做得一手好飯菜(我們家的飯菜是全村最好吃的),很會養豬、養雞鴨,以供家裡的日常花銷及我們的學費。上世紀七十年代,她就能養出300多斤的大肥豬,遠近聞名。母親在最困難的日子裡都沒有倒下,她用她的勤勞、自強、勇敢支撐起了這個家。母親為我們奉獻了一生,奉獻了人世間最偉大、最無私的愛——母愛。
母親於2002年的臘月二十九於方城去世,我們趕回家時她已安詳地躺在了大毛莊故居她自己的臥室裡。下午,我們按照老人家的遺囑,按照基督教的禮儀將老人安葬在了父親的身旁。儘管他二老生前過得不是太和睦,但對自己的兒女都傾注了全部的愛和終生的心血。到了這個時候,他們都到達了彼岸,也應該建立「和諧社會」和「和諧家庭」了吧!
二老安息!
這個清明節,我沒有回故裡給你們掃墓、燒紙錢、獻花、上供果,我採取了當今最時髦的祭奠方式——網祭,寫下了這麼一篇長長的祭文。我是用眼淚伴著往事寫下的,情真真,意切切。如果二老在天之靈讀到兒子的這篇祭文體會到兒子的拳拳孝心,兒子也就十分的快慰了!我真誠的祈禱二老在天堂過得和諧幸福!
由於是對往事的回憶,又由於中間有一些事情還要辦,所以我的這篇「清明祭文」寫得時間長了一些,從清明節的前一天即4月4日一直寫到了今天4月8日才算封筆。巧合的是今天是第三屆黃帝故裡拜祖大會,全世界炎黃子孫的優秀代表齊聚新鄭的軒轅故裡,祭奠中華民族的祖先——軒轅黃帝。我們以緬懷先祖的形式將全球的華人緊密地團結起來,為傳承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和民族之魂,為了構建中國的和諧社會和促進全世界各國人民的和平與發展,做出我們中華民族的共同的努力!
先祖們安息!
先烈們安息!
先人們安息!
大毛莊的兒子:毛書品
於2008年清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