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 | 嚴明
冷空氣還是來了。
父親的慢性肺病剛熬過了一個嚴冬和酷暑,母親很擔心即將到來的又一輪秋冬。回鄉的路上,我焦灼地盯著車窗外掠過的楊樹,仿佛從現在開始,北半球的每一片落葉都會與我有關。
到了要考慮一切的節點。就像這季節,會變換,會更替。
20多年前,我和妹妹離家讀書,在工作後都沒有留在父母身邊。爸媽在老家過著克勤克儉的日子,家裡的一切仿佛戛然而止地停留在了90年代,沙發、吊扇、櫥櫃、縫紉機這些都還原物使用中。對於喜歡老物件、遍訪各地古蹟的我來說,這樣的一個老舊的家,真不知應該欣喜還是悲嘆。這樣的情緒在剛過去的炎熱難耐的夏天達到頂點:我在老家無意中又翻找出了那幾本影集。
我作為兒子、作為父親,加上作為一位攝影師,少小離家,如今在幾十年沒有變樣的家裡打開這樣的相冊,視角多重,五味雜陳。時空,狠狠地向我展示著它的高壓。每一張舊影,帶給我的感慨、震撼幾乎不亞於我這麼多年行走江湖看到的每一處名勝。
它們就是我自己的「名勝古蹟」,這是我的「家庭攝影史」。
這些家庭相冊裡的照片,有爸媽以前的,有我小時候的,更多的是我和妹妹在外工作並成家之後陸續寄回來的。也有父母后來在老家拍的一些照片,總共加起來有四五本。
幾本影集,一躺幾十年的它們遠不像舊家具那麼沉默。
一本影集在累積的過程中,我們往往不覺得它有什麼能量。偶爾翻看,可能只是當作消遣,嬉笑著說:哈哈,看我當時是那樣的……越來越往後,時間這個東西介入了,你可能覺得事態變了,變得驚心。影集厚了,輕的時光也就變重了。你再也不能不承認:那就是我。
一般來說,我們通常是為了留住歡樂的印記而拍下照片,樂意把它們攢下來。老人與兒孫常年分隔兩地,照片更是珍貴的記憶實體,是互相傳遞思念的憑證。偶爾捧在手裡,放在眼前,那是為了對抗遺忘、慰藉想念所作的實物存儲。我們看它們的時候,想念家人,也想念往昔的自己。
在照料父親的這段時間,我打算認真整理一下這些照片。為了舊的我,舊的家,作一場停留。
基因這東西,刻劃在血液裡的,再恣意放飛的遊魂也會被它捉拿歸案。
那些照片雖然零散、斷續,甚至是無序的,但一打開它們,記憶就開啟了,噴湧如泉。
那是源頭,正是我的來路。
去過那麼多地方,這一回,終於要路過自己。
我的父親當年師範畢業後,分配在外縣的鎮上當老師。30多歲時娶了我媽――他曾經的一個學生。母親生我的時候也未滿20歲,他們結婚的第二年,在父親老家的村莊裡,我被兩大接生婆聯手捧到了世上。
幸福的小夫妻抱著正滿100天的我從村裡來到蚌埠的一家照相館,拍下了這張「百日留影」。現在想來,這算是父母給我的最早的一個與文藝有關的禮物了吧。
高中的時候,父親曾對我說,你要是考上大學了,我就送一隻小照相機。但是此事後來並未兌現,我離家的時候,他買了一隻廣東產的「紅綿」牌木吉它給我帶上。相機和吉它,可能是父親曾經奢望卻未能擁有東西。文藝之心未滅的父親那時候還不知道,這兩樣東西後來在他這個「浪蕩」兒子的生命裡掀起過多麼大的驚濤,直至今日波瀾未平。
小時候我跟妹妹只有一張合影照片,是來學校給畢業生拍合影的照相師傅給教師子女的福利。妹妹小我兩歲,小時候就是我的跟屁蟲,特別乖,什麼都依從哥哥。那個年代,大概多數家庭有重男輕女的風氣,老師之家也是一樣。妹妹在那樣的家庭,從父母的平時的態度裡,應該也會漸漸知道哥哥似乎更重要。後來聽我媽講過的一件事可以佐證:某天我跟妹妹各分得了五塊餅乾,擺在桌上準備開心享用。這時候家裡來了小朋友客人,我就給了客人兩塊。這時候,我妹妹就會默默從她的餅乾裡拿出兩塊給我補上。她把這做得理所應當,哥哥的是應該補齊的,而她自己可以接受只剩三塊餅乾的現實。而作為哥哥的我,倒也接受得心安理得。
初三畢業前夕的一個周末,我在縣城的一家照相館拍下了平生第一張「彩照」。新買的彩條運動服,白球鞋,在照相館一角有金色欄杆、葡萄枝、花盆的置景前,擺下了這個自認青春的造型。如今看,還是土洋土洋的小鎮青年。青澀的毛頭小夥,開始有了「自選動作」。內心裡有一種「長成了」的自我認定,有了一點躍躍欲試的英雄主義,盤算著與這個世界可以一戰。
從一個翩翩少年、文藝青年轉變到搖滾青年,只需要一個轉身的時間。
淮南,我離鄉求學的地方,我卻在那裡愛上的吉他。那是我平生到過的第一座大城,一個搖滾重鎮,滿街黑豹、一地唐朝。後來為了生存去福建幹歌廳,又為了學藝停下一切去廈門繼續拜師,再後來又去北京的搖滾學校……
終於,我帶著音樂夢想去了廣州。
音樂夢在南方沒能得以生長,我上班了。在廣州做記者時期,特別是有了孩子後,往老家寄照片變得多起來。做了攝影記者之後,拍照者才真正成了我。因此,我也成了總是在照片中缺席的父親。
在廣州做記者的十年裡,家庭照是大量的。我會不定期地挑選一些洗印出來,寄給爸媽,告訴他們,我們在他鄉一切安好。電話那頭總能聽到媽媽開心地說「相片收到了,家裡一切也都好」,讓我放心。後來想想,中國的家庭大多是這樣的,分離兩地的雙方總是相互地報喜不報憂。
後來自己又辭職去各地拍照,搞創作,偶爾也會留影,但那樣的蒼桑照片卻從來不敢寄往老家。類似搞搖滾時期的困頓、顛沛再也不能讓爸媽知道,不可以再讓他們為我擔憂了。
父母對我的憂心真是無盡的,綿延至今。只是我總想不通:當初一個少年,純純地喜歡一些東西,蠢蠢地為之努力,怎麼就錯了呢?再想想看,我們那一代人,受過的教育,跟現在的社會反差有多大!小時候讀過的每一篇詩文,每一個故事,每每關乎理想、真善、氣節,並沒有教我們明哲保身、唯利是圖啊。
我當初就信了的,怎麼到頭來,是我叛逆?
孩子們都不在家的這些年,父母偶爾也拍照片,主要是單位活動、旅遊之時的留影。他們也從沒有了兒女負擔的清閒逐漸抵達晚年。
我又發現,往老家寄照片的習慣,後來並沒有持續下去。它止於前幾年,老家的影集在幾年前不再添加新內容。原因有二:那時候我開始每年帶孩子回去。當然,更因為後來有了可以拍照、拍視頻的手機出現。
想念這個東西,是會凝聚的,也像膠片從曝光到顯影、定影需要一個時間過程,期待感才會顯現出來。通訊、交通發達了,久而久之,「期待」漸漸失去了原先真實的痛癢了。
父親兩三年來病重,慢性的肺纖維化使得他逐步臥床。父親的記憶力也在逐步減退,很多老家前來探望的親戚,他已經認不出來是誰。就連我的姑姑――他的親妹妹來看他,他也怎麼也想不起是誰,搞得姑姑特別傷心無奈。
今年夏天,我的孩子曾抱著影集跑到他爺爺床頭,指著爺爺奶奶的結婚照問:右邊的這位帥哥是誰?爺爺凝視良久:可能是我……
影集裡有幾張退休前後與同事、鄰居的合影,我發現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有一個字。原來是父親用鋼筆直接在照片上標註的,那是照片中那些老同事、鄰居們每個人的姓,甚至還包括他自己。胡、杜、餘、吳……之前我還納悶:相片中的那些老師,有些是幾十年的鄰居,熟悉無比,何必在好好的照片上用鋼筆寫字,顯得突兀也不雅觀,像小孩子行為了。
現在我終於懂了,原因應該是:父親對自己的記憶力在若干年前就有所覺察,一張照片的美觀與否已不再重要,影像的真實性、留存性似乎也會靠不住。他找出了筆,決定把還能想起是誰的姓氏徑直寫了上去。
他怕忘掉這個世界。
▼
【直播預告】
大國小民的家庭相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理想國 x 騰訊新聞
時間:2016年9月23日12:30
參與方式:掃描上方海報二維碼預約直播
跟著嚴明,在他的老家
翻開他的家庭相冊
去看一看過去的他
聽一聽他過去的經歷和故事
更深入的認識那個嚴明
同時去感受
輕的時光逐漸變重的過程
商業合作或投稿
請發郵件至:chenteng@imaginist.com.cn
轉載:聯繫後臺 | 微店:點擊「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