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北京青年報 文/羅皓菱
因電影《霸王別姬》、《活著》而知名的編劇蘆葦日前獲頒中國作家榜「年度致敬編劇」。他不僅是國內金字塔尖的金牌編劇,也是一名犀利的電影批評者。他的《電影編劇的秘密》對眾多電影近乎直白的批評讓不少人驚呼,「他簡直不想在圈子裡混了。」
事實上,蘆葦說,這本書出來之後他確實把電影圈的人全得罪了。現在他就是一個「獨行者」,「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他說,他只對電影負責,「我對電影的真誠還在。」
「中國爛片多,與導演、製片人的水準不高有關。」
北青報:正在上映的《一步之遙》和《智取威虎山》看了嗎?
蘆葦:還沒有。最近看的片子就是《太平輪》。
北青報:這部片子在很多人看來就是一個笑話,您的觀感呢?
蘆葦:《太平輪》的題材不錯,歷史背景很壯觀,講了一個動亂時代的海難故事,但是電影的敘述技巧有大問題,人物定位也缺乏個性,整個故事不精彩,人物不完整,非常概念化,很難在情感上觸動觀眾。臺詞沒有魅力,跟生活不搭調。《太平輪》本來應該是一個好故事,大時代的背景,政權交替時代巨變之時,亂世出英雄,容易看到人性,可是在這個電影中我們看不到,只有美女在換服裝,走各種時裝秀,在一個動亂時代這種形象,這很奇怪。
北青報:為什麼吳宇森這種級別的導演對這些問題會熟視無睹?
蘆葦:導演和運動員一樣,都有所長,也有所短。吳宇森拍香港黑幫片、槍戰片的時候胸有成竹,但是一到大背景、大格局的電影,他的局限性就凸顯出來了,從《赤壁》到《太平輪》,他的人物多是概念化的,缺乏戲劇魅力。
北青報:沒有人告訴他這是一個平庸的劇本嗎?
蘆葦:《赤壁》他還曾請我寫了一稿,但是那稿他沒有採用,現在整體感覺臺詞與影片整體脫節。
北青報:你怎麼老遇到這樣的事兒啊,《白鹿原》也是。我們老在說沒有好劇本,但其實是有選擇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蘆葦:《白鹿原》我寫了7稿,《赤壁》就寫了一稿。也許他們想的內容和我大相逕庭。
北青報:溝通成本怎麼這麼高啊?
蘆葦:中國爛片多,與導演、製片人的水準不高有關。
「如果把電影定性為實驗電影,投資不要超過800萬元人民幣。投資者投《黃金時代》也夠業餘的了,基本上拿錢打水漂玩兒。」
北青報:這一年的國產電影有可看的嗎?
蘆葦:乏善可陳。有一部還算保持了水準,就是《親愛的》,文化品質與質量都不錯,電影還在力圖表達今天的社會真相和問題,電影還能起到對社會的表現與反思作用。電影只有去表現生活、反映生活,才能起到淨化社會的作用,人們才會去反思生活。
北青報:《白日焰火》和《推拿》呢?
蘆葦:《推拿》還沒有看,《白日焰火》拍得非常好,在反映中國的現實生活方面獨樹一幟,而且特別銳利。作為一部影片它的結構是完整的,故事與人物也是真實的。
北青報:《黃金時代》和《藍色骨頭》呢?
蘆葦:《藍色骨頭》我沒看,《黃金時代》我特別不喜歡,蕭紅應該是一個有魅力的人,小說寫得很好,但是電影把她拍得那麼蒼白無力,臉譜化和概念化。電影本身是支離破碎的,把她的生活碎片羅列了一大堆,而且燒了不少錢,因為是大製作。
北青報:主創對電影的訴求和形式是有解釋的。
蘆葦:不管怎麼解釋,觀眾不聽解釋,他們花了錢是要看電影的。觀眾進電影院是要看一個精彩的故事,令人感動的人物,這部電影裡都沒有。
北青報:文藝實驗電影就不要嘗試去走市場了嗎?
蘆葦:不是不要,我講一個故事。《去年在馬裡昂巴德》是一個藝術電影、先鋒電影,在電影史上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電影,得過電影節許多獎項。導演曾經說過一句話:「我的電影投資不能超過70萬美元,因為我的觀眾就這麼多,很少,超過了就賠了。」
如果把電影定性為實驗電影,投資不要超過800萬元人民幣。投資者投《黃金時代》也夠業餘的了,基本上拿錢打水漂玩兒。
北青報:但是這樣的電影類型也是需要的吧?
蘆葦:即便是作為藝術片,《黃金時代》也談不上成功。是一個在市場上和藝術品質上都讓人生疑的電影。
北青報:你曾說不存在不賣座的好電影,現在還堅持這個觀點吧?
蘆葦:只要電影好都賣座。《去年在馬裡昂巴德》也賣座了,成本那麼低。小眾電影比方說《圖雅的婚事》,投資沒超過500萬,後來還掙錢了,在海外藝術院線發行得不錯。
電影分三大類:大情節片、小情節片和反情節片。大情節片最容易被觀眾接受,小情節片相對弱一些,反情節片觀眾最少。如果是反情節片,投資一定要小,因為受眾小,這是規律,跟蓋房子一樣,5個人住是一個模式,3個人是一個模式,一個人是一個模式,一個人住500平方米的房子有點荒唐。單身公寓500平方米,你受不受得了?你要對成本珍惜,老闆的錢也是錢啊。陸川拍《王的盛宴》的時候,我問他大情節還是小情節,他說反情節,我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7000萬,我說你瘋了。你不賠誰賠。道理很簡單,受眾群沒那麼大。
北青報:對於藝術電影,有人覺得是中國電影觀眾缺乏基本的素養。
蘆葦:貨賣不出去怪人不識貨。舉個例子,《霸王別姬》和《活著》,你說不清楚它是商業片還是藝術片,好電影應該是這樣的,它既是藝術片,商業性也很好,《霸王別姬》那個時候電影票4元,票房是4500萬,放到今天就10億了。當然,說到文藝電影,中國觀眾始終是比較低水平的,受教育程度、文化知識結構和歐洲是沒法比的,這是一個現狀。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進入價值觀紊亂的時期,它的惡果和它所製造出來的一代人的價值觀迷茫已經呈現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電影只是一個角落。」
北青報:去年有一個顯著的現象就是「粉絲電影」,郭敬明、韓寒的電影都是暑期檔最具熱度的話題。
蘆葦:我買票看了《小時代》,韓寒的沒看。我就是想看看大家為什麼這麼不待見《小時代》,看了以後,確實我也不待見。但是它有一個優點,類型清楚,知道它的觀眾是誰,這部電影是給「郭粉」拍的。
北青報:有人批評《小時代》的價值觀,您怎麼看?
蘆葦:價值觀的迷失不僅是《小時代》吧?這是中國電影的整體問題。我坦率地說,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進入價值觀紊亂的時期,它的惡果和它所製造出來的一代人的價值觀迷茫已經呈現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電影只是一個角落。電影裡還能看到傳統的價值觀嗎?沒有了,比如說,英雄主義、愛情至上、詩意和浪漫都消失了,充斥著搞鬧搞笑,完全為了感官刺激低級的需求。
北青報:說到價值觀,想到另外一部電影《中國合伙人》,很多人喝彩。
蘆葦:《中國合伙人》和《親愛的》一比較,高低立判,《中國合伙人》是中國的粉絲影迷們所樂意接受的一種價值觀:奮鬥=金錢。
北青報:去年看到什麼不錯的國外的片子可以推薦嗎?
蘆葦:去年很少看片子,大部分時間在寫劇本。一定要推薦的話,我推薦俄羅斯的電影《自己去看》,看俄羅斯人是怎麼對待歷史的,是怎麼表現歷史真相的。
「《狼圖騰》對中國電影是個諷刺。中國什麼都缺,唯獨不缺題材,唯獨不缺故事。現在的中國電影和我們社會最迫切的問題已經完全脫節了。」
北青報:即將上映的《狼圖騰》由您編劇,編劇過程曲折嗎?這個小說在價值觀上曾經也面臨著一些爭議,您的感受如何?
蘆葦:《狼圖騰》編劇很順利,寫了兩個提綱後開始寫劇本。寫了一稿,導演很認真。後來又組織了一個法國編劇,要做兩種語言版本,成片我還沒看。小說本身見仁見智,對我來說,我看到裡面反映出一種嚴峻的現實,就是環境問題,這是我看到的問題,有人讀出另外的意味,說它宣揚動物法西斯主義什麼的,狼文化,這個有點扣帽子,我把它叫作中國式批判。中國的發展速度每年遞增7%到10%,我們的代價是什麼?北方的水資源已經被破壞了,包括北京的霧霾天增多,這就是代價。《狼圖騰》的主題沒有問題,非常正常,很健康,可是我想問的是,為什麼《狼圖騰》是一個法國導演拍的?中國導演沒有人對這個感興趣,中國的電影環境是不選擇這種題材。
北青報:這是一個大情節片還是反情節片?
蘆葦:都不是,是小情節結構。《狼圖騰》對中國電影是個諷刺,中國社會最迫切的問題就是生態環境的問題,只有法國導演對這個感興趣。電影界成天喊沒有劇本題材,可是《狼圖騰》這樣的小說擺在那裡十幾年了,也不拍,這就是價值選擇的問題。中國什麼都缺,唯獨不缺題材,唯獨不缺故事。現在的中國電影和我們社會最迫切的問題已經完全脫節了。醫療腐敗,官場、商業腐敗,環境惡化,生態被破壞,礦難及犯罪,多少問題啊,電影裡一點都沒有,完全交白卷。
「我們跟好萊塢差距並不全是技術上的,真正的距離是文化上的,他們的電影是全世界都能接受的價值觀,我們的電影做不到。」
北青報:賈樟柯的《天註定》不算嗎?
蘆葦:賈樟柯也是打個擦邊球,講講社會的犯罪問題,《天註定》我看了,畢竟反映了中國的現實,彌足珍貴。但是你說電影本身的質量,和《親愛的》一樣,技巧有待商榷,但是它表現了現實,很有勇氣。
北青報:還有一個電影爭議也很大,就是《歸來》。
蘆葦:《歸來》的主題很棒,演員角色也很棒,文化品質也很棒,直面「文革」後果,「文革」使得這個家庭妻離子散、破滅,至今不能團圓。但是《歸來》在電影敘述上有問題,它迴避了男主人公所遭遇的苦難,到底遇到什麼事情,應該追究這個原因,陸焉識這個角色就沒有人氣,小說裡銳利的一部分,對於命運、時代、人性的追問電影裡都缺失了。
北青報:乏善可陳的一年,您對中國電影好像一直都批評較多?
蘆葦:中國電影文化品質低劣是一個事實。我們的票房在全世界已經飆升到前三了,但是我們的電影在文化交流上幾乎是空缺。中國現在的市場很好,有龐大的流動資金,到處找出路。現在是個生產垃圾文化的時代,跟冒牌服裝、垃圾食品繁盛的道理是一樣的,有龐大的需求量,龐大的市場,電影也產生這種產品,同時也與我們的產品在國外的遭遇是一樣的,難以進入生產的正式發行渠道,電影節也很難參加。
比如說坎城,去年中國電影又是一個零,13億的人,電影界的奧林匹克連入圍資格都沒有,人家不要。《小時代》在美國特別慘,票房數字特別可笑。人家看完我們的《小時代》都不明白,中國人的腦子是怎麼了?認為國人的裝腔作勢和炫富心理非常病態。電影從來是一個民族區域文化的代表,我們跟好萊塢差距並不全是技術上的,真正的距離是文化上的,他們的電影是全世界都能接受的價值觀,我們的電影做不到。
還有一個要命的問題,中國的電影許多是模仿移植的,是「搬」過來的,換個名字、情節、人物就完了,包括幾個賣得大火的電影都是模仿秀,你一看就是「克隆」過來的,名牌仿製品,就跟服裝一樣,山寨貨,滿大街都是。
「中國電影低俗化、腦殘化的問題是因為整個社會、市場都是如此,電影只是一個結果而非原因,一時很難改變。中國人很有可能沿著這種媚俗熱情一路狂奔,直到最後走入絕境。」
北青報:還有一個問題,我一直很困惑,為什麼以前一些經典文學作品都被改編成電影,現在好像越來越難?
蘆葦:中國電影早就沒有文學了!過去電影和文學是有血緣關係的,現在這種血緣關係幾乎斬斷了,應該說低俗電影和低俗文學倒是緊密結合起來了,比如說《小時代》,我們知道《小時代》的讀者有多少人,2400萬觀影主體是他們。
中國電影已經完全放棄了對於價值觀的追問,對於歷史真實的表達,電影成了一種軟性毒品,讓人high的東西,徹頭徹尾的商品消費,我們現在去看電影和下館子、買新衣服是一樣的,尋求感動沒有。High是有了,也有獲得感觀滿足的,唯獨沒有情感和價值觀。這樣的腦殘電影製造腦殘一代,這是互為因果的關係,在一個正常環境下的價值觀對於腦殘一代是失效的。
電影有兩重功能:娛樂和文化表達。娛樂已經畸形發展起來,非常龐大了,但是文化價值的追尋卻萎縮了,這個不正常。
北青報:對這種情況大家似乎也沒什麼辦法。
蘆葦: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電影的現狀、結果和隱患應該全民關注,但社會已經缺乏這種責任感了,大家覺得電影就是哄孩子嘛,給孩子點錢讓他們玩玩,就是一個消費和娛樂。過去電影有一種文化訴求,和電影人物一起歡笑和流淚,今天只是膚淺的感官效應。中國電影四個字—賤皮賤臉。這是社會問題。一個老人趴在地上,沒人去關注他,道德上的惡性循環,倫理上的,電影也一樣。中國電影低俗化、腦殘化的問題是因為整個社會、市場都是如此,電影只是一個結果而非原因,一時很難改變。中國人很有可能沿著這種媚俗熱情一路狂奔,直到最後走入絕境。
北青報:這麼說來,您對中國電影太悲觀了。
蘆葦:社會機制不鼓勵有文化批判意識的電影,張藝謀的《活著》到現在也是禁片,《霸王別姬》被「槍斃」三次才得以公映。
北青報:獨立影評缺乏似乎也是現在很大的一個問題。您在《電影編劇的秘密》的很多觀點是不是就得罪了很多人,張藝謀、陳凱歌來找你了嗎?
蘆葦:獨立影評難得一見。有一些刊物上的影評還不錯,老晃這些人,基本水準還在。我對《無極》的評價就毀滅性破壞了我和導演的關係,電影就是讓人評論、說三道四的嘛。我對電影的真誠還在,對電影的感覺還正常。
北青報:給年輕的編劇們推薦一本書吧?
蘆葦:《編劇的藝術》,我當年就是看這本書開竅的。
北青報:《狼圖騰》已經完成了,最近在忙什麼?
蘆葦:我在策劃拍攝一個紀錄片,有關孫立哲的,他是我們一個時代的標誌,最傑出的一個鄉村醫生。另外《白山黑水》也正在寫,是我願意寫的,1930到1940年代的故事,民國題材,二人傳老藝人的傳奇故事,本山傳媒接受了,趙本山是一個獨具慧眼的人。
正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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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關於編劇幫
編劇幫是微信上首個以編劇為主要訂閱對象的公眾帳號,創建於2013年4月25日。主要為華語編劇搭建學習、交流、宣傳、交易、維權的專業平臺。訂閱用戶包括編劇、導演、製片人、影視公司總裁等影視行業人士,其中不乏大量有影響力的業內人士。截止目前已經超過五萬訂閱用戶,幾乎覆蓋了整個華語影視行業的大部分影視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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