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u片場外牆。
在哈爾科夫,烏克蘭東部的第二大城市,導演伊利亞·赫爾扎諾夫斯基(Ilya Khrzhanovsky)重建了一座小型的前蘇聯城市。「列夫·朗道計劃」,簡稱為DAU,原本意圖拍攝一部關於前蘇聯物理學家列夫·朗道的傳記電影。
然而項目隨後變得一發不可收拾,逐漸演變成電影史以來最為龐大且耗人的電影計劃。
標誌性外牆。
DAU片場坐落於哈爾科夫的郊區。作為烏克蘭的工業中心,無論是從建築還是集體記憶的角度,這座城市某種意義上依舊保持著蘇聯時代的印記。
而DAU的片場本身則會將人直接帶回蘇聯時代——在12000平方米的 「研究所」 內部,數以百計的科學家、藝術家、服務員、妓女、秘密警察把自我的身份植入進歷史。
他們日常穿著蘇俄時代的衣服生活,吃著前蘇聯的食物,用蘇聯時期的貨幣交易。DAU全系列主要角色有400餘名,他們與近兩萬名被招募的臨時演員,以雙重身份重塑了1938年到1968年之間的蘇聯生活。在那裡,攝影機總是在轉動,而演員們永遠不會回家。
Dau片場中所使用的貨幣都是50年代蘇聯所真實採用的貨幣,可以拿它去購買食物、生活用品。儘管它們也如同蘇聯時代一樣,是限量的。
拋開電影上映後引發的藝術道德爭議,DAU確實真切地還原了蘇聯時期的生活。從食物、服飾到報紙廣播,大量真實的細節還原某種程度上勾起了觀眾一種對蘇聯時代的懷舊。
儘管沒有人願意真的復興20世紀的集權主義,但對蘇聯共產主義的懷舊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了一種通俗的語言:一方面人們透過它表達對議會民主和新自由主義經濟體的弊病表示不滿;另一方面似乎蘇聯這一概念本身就令人著迷,就像人們有時聽到喀秋莎會忍不住流淚。
從服飾到物品,DAU精確地還原了蘇聯時代的生活細節。
由於蘇聯解體後俄羅斯政府一系列去蘇聯化的操作,大量蘇聯時期的印記已經被完全抹去。儘管十分困難,但短暫地重新體驗蘇聯生活依舊是可能的。
你可以把這篇文章看成一本旅行手冊,它透過DAU的電影設定窺視著蘇聯生活的一隅,並告訴你如何假裝在前蘇聯旅行,或者至少試著緬懷著它的部分美好與糟糕。
2014年9月,DAU片場所在地哈爾科夫的列寧像被遊行示威者拆毀。
在那裡居住
在DAU系列中,大量主人公居住在相似的公寓房間裡:他們在那裡吃飯、睡覺、與人交談、心碎或是墜入愛河。
在入圍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DAU:娜塔莎》中,在研究所食堂工作的娜塔莎在一場科學家酒會後與法國生物學家盧克互相吸引。當晚,在沒有劇本的情況下,兩人在公寓的臥室演出了一連串真實的性愛場景。
娜塔莎與盧克發生關係的狹小臥室。
公寓房間狹小侷促的環境精確地還原了那個時代蘇聯城市設計的基本原則。基於社會主義的平等理念,與資本主義私密的「一個人的房間」不同,每位蘇聯公民被期待著在公共場合更多的工作飲食並交流溝通。
因此蘇聯住房在建造時被要求儘量減少居住空間,因此從史達林時代到勃列日涅夫時代,高度同質化的宿舍式建築被大量建造以滿足蘇聯公民的住房需求。
典型的蘇聯住房建築。
在1975年的蘇聯電影《命運的捉弄》中,家住莫斯科的男主人公宿醉後來到列寧格勒,他告訴出租司機他在莫斯科的住址。而司機將他帶到了列寧格勒同名的街道,這一建築與他的公寓一模一樣,而他的鑰匙甚至成功打開了對應的房門。
對於一部浪漫喜劇,我們可想而知劇情的發展軌跡。但這樣的開場並不只是導演的突發奇想,電影幽默的設定本身就是基於蘇聯時期住房高度標準化的事實。
電影《命運的捉弄》開場動畫中出現了大量同質化的蘇聯樓房。
這些高度同質化的住房建築類型中,影響最大的莫過於赫魯雪夫樓。在史達林死後,赫魯雪夫上臺領導了蘇聯的大型住房建築項目。
為了滿足每位蘇聯人的住房需求,規劃人員開發出一種標準的建築類型。(後來被稱為赫魯雪夫樓)這一時期建造的樓房都是五層高(因為任何更高的建築都需要電梯,而電梯不在預算之內),房間非常狹小,一居室單元為30平方米。廚房同樣很小,只有6平方米左右。
上圖:一棟典型的赫魯雪夫樓。
下圖:一間典型的赫魯雪夫樓公寓的內部結構圖。
在該計劃的高峰期,有6000萬人居住在基本相同的赫魯雪夫樓中,這大約是當時義大利的全部人口。蘇聯向其所有公民許諾了一個家,儘管它看起來不那麼美好。
如今在俄羅斯,赫魯雪夫樓的痕跡在逐漸被時代抹去。從2017年開始,由於住房條件與安全問題,普京政府下令逐漸拆除在俄羅斯剩餘的赫魯雪夫樓。
儘管如此,找到他們並試著短期居住於其中仍是可行的。在立陶宛、拉脫維亞與白俄羅斯等屬於前蘇聯的領土,你依舊可以輕易的找到一間坐落於赫魯雪夫樓中的民宿。
在拉脫維亞裡加的一間便是位於赫魯雪夫樓中的公寓,可以看到廚房與客廳是直接連接的。
在那裡被監視審訊
在DAU的平行時空裡,演員同樣嚴格遵循著前蘇聯時期的賞罰制度。這樣無劇本的蘇聯生活可能會帶來不愉快的體驗,比如暴力審訊與心理施壓。
在這樣的權力體系下,個體的自由通常遭到抹殺。
DAU的平行時空。
在長達六小時的《列夫·朗道:退變》中,一名熱衷文藝留著約翰·列儂式劉海的蘇聯青年學者在審訊中遭到克格勃的威逼利誘,以脅迫他換掉裝服並剃光頭以效忠蘇聯和「研究所」。
「在極權政權中,鎮壓機制觸發了背叛機制,」赫爾扎諾夫斯基解釋說。「我對此很感興趣。」
《列夫朗道:退變》劇照。
拋開藝術道德,這種賞罰制度培育了一種強大的竊聽文化。
某種意義上,DAU比起電影項目更像是大型社會實驗,它將一群人召集起來,通過不斷改變權力結構來探究測試每個人內心的陰暗面與不同群體的影響力。
儘管通常情況下,類似的審訊與鞭打不會出現在任何人的假期計劃中。
但如果感興趣的話,你可以在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市郊東北方向的森林中支付15歐元,然後在一個假的古拉格中重新回到蘇聯歲月。
《列夫朗道:退變》劇照。
《1984: 生存戲劇》是一場在涅裡斯河畔真正的蘇聯掩體中上演的戲劇表演——想像一下由克格勃軍官運營的不眠之夜。
儘管多數前蘇維埃共和國的人民對蘇聯時期的記憶早已淡化為紅色的霧靄,但在短短三個小時內人們有機會重新經歷古拉格中的生活。
參與者將被帶入一個地下掩體中,面對著吠叫的警犬,大喊大叫的警衛,訊問和對違規行為的嚴厲懲罰。
審訊室。
這個項目的創造者魯塔·瓦納吉特認為通過這樣的古拉格戲劇體驗(一部分是生活劇院,一部分是歷史教室)。
患有「蘇聯懷舊病」的人們可以銘記蘇聯時期的殘酷鎮壓、監禁與失蹤的公民。
《1984: 生存戲劇》劇場內部。
在那裡伴著歌聲入睡
DAU片場布景大約是兩個足球場的大小,周圍是五層樓高的壓迫性建築。一個類似鬥獸競技場的體育場籠罩在兩棟單調的居民樓之上,而從立杆式揚聲器中發出的聲音在整個城市中泛濫。它存在的唯一目的似乎是使人變得緊張而不適。
DAU片場布景。
在DAU影片的外景鏡頭中,微弱而悠揚的廣播音樂時常斷斷續續地在空氣中傳來。而GQ記者麥可·艾多夫在他2011年發表的關於DAU片場報導中同樣提到了廣播音樂。在宴會後,艾多夫聲稱他被奧爾婭拉入她的臥室,以一種設計的套路對其進行色誘。此時,窗外的廣播響起了音樂。
「出於種種原因——他媽的,天花板上有個麥克風——我考慮到了。大概一秒鐘後,大提琴從外面響起,」艾多夫寫到。
片場布景。
在前蘇聯,無線電廣播被用以傳達正確的政治信息與宣傳,因此受到嚴格的審查,以確保該願景的完整性。
自1948年起,蘇聯政府一直通過無線電幹擾來防止其公民收聽英國廣播公司(BBC)和美國之音(VOA)以及其他西方政治廣播。
隨著蘇聯的解體,如今想要聽到來自那個時代冰冷而幽暗的無線電聲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在俄羅斯中部的沼澤平原,離聖彼得堡市不遠處,有一個矩形鐵門——它被認為是廣播電臺「MDZhB」的總部。
廣播從八十年代冷戰尾聲一直運行至今,從來沒有人或者組織聲稱它背後的運行者究竟是誰。
「MDZhB」像是一個迷。
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它一直在播放沉悶,單調的聲音。每隔幾秒鐘會傳出第二個單音,像是幽靈船響起的霧號。
每周一到兩次,男人或女人會讀出一些俄語單詞,例如「橡皮艇」或「農業專家」。而你只需將收音機調到4625kHz的頻率,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收聽。
只需將收音機調到4625 kHz的頻率,便可以在世界各地收聽「MDZhB」。
來自「MDZhB」的聲音如此神秘悠遠,以至於各種陰謀論從未停歇。有些人說這是蘇聯與外星人交流的電波信號,有些人則說它是蘇聯為了應對與美國可能的核戰爭後啟動的自動報復裝置。
真相無人知曉,但至少你可以聆聽著它,讓思緒暫時回到那個悽冷的年代。
回到蘇聯。
假裝真正毫無痕跡地回到蘇聯,你當然需要做更多事情——比如你需要一張蘇聯時期的地圖。在那張地圖上,伏爾加格勒將被稱為史達林格勒,而聖彼得堡則將被稱為列寧格勒。
但DAU至少通過對時代的重建,賦予了觀眾權利去瞥見蘇聯時代的一隅。在那裡,他們墜入愛河,結婚生子,欺騙朋友,被權利爭鬥抹殺,被時間忘卻。電影與歷史重疊,令人分不清邊界。
DAU片場外景。
撰文 心予編輯 調反唱唱
排版 李航
圖片來源於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