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騷起來,就沒女人什麼事兒了

[李茶的姑媽]最大的笑點在於男人扮女人。

男人叫黃才倫，是個小員工，頭戴金色假髮，描眉畫腮塗口紅，胸前裝了兩個瓜皮做假奶子，套一身兒白色束腰長風衣，手上還拿了柄摺扇子。

扮的自然是李茶的姑媽，不止外表，還有尖細的嗓子、富可敵國的身家，乃至於一群男人想泡他。

這不是國慶檔唯一一部有變裝情節的戲。

包貝爾在[胖子行動隊]裡也一身蕾絲紅裙，頭上還頂了配套的英式半帽，張著一口烈焰紅唇啃漢堡。

©️上圖為[李茶的姑媽]，下圖是[胖子行動隊]

所謂「男扮女裝」便是如此，無非男人裝扮成女人。打中國電影還叫「影戲」的時候，這橋段就頂常見。

比方說1913年的[難夫難妻]，講的是結婚的事兒，但那會兒風氣未開，女人不好上臺，就在文明新戲的演員裡挑了幾個男生，抹上脂粉，這才開了機。

©️[難夫難妻]是我國第一部故事片，講王小姐要嫁人，但因為舊社會思想封建，直到洞房夜才見到新郎，竟瞧見他形容枯槁，才得知其早已病入膏肓，王小姐後悔不已

不像[李茶的姑媽]，為的逗個趣兒，實在是婦道人家拋頭露面有失體統，萬般無奈之下出此下策。

卻也不是開天闢地第一遭兒。

早在明朝萬曆年間，官員們有過得寬裕的，都會在家裡頭養個戲班子。恰逢崑曲兒的鼻祖魏良輔創新了水磨調，說這種曲調比較適合中氣足的男伶。

所以唱戲的男人空前的多。

加上宣德年有個左都御史叫顧佐，人稱「包青天在世」，給皇上遞了道摺子，建議禁止官員狎妓。

雖說沒能把狎妓的風氣清理乾淨，倒也唬住了不少人，弄得那些好拈花惹草的官員想了個轍，就覺得男戲子扮女人，也差不離。

於是戲臺子上的女角基本叫男人替了去，稱「男旦」。《怪俠一枝梅》裡，馬天宇飾演的賀小梅，就是當時典型男旦扮相，明眸皓齒，活色生香。

©️2010年的電視劇《怪俠一枝梅》，背景是明朝中葉，當時有錢的文官幾乎都會畜養家班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這種裝扮法兒都沒能被打破。乃至清朝以後，全面取代了妓女的功能。

我說的「功能」，是「性服務」的意思。

電影[霸王別姬]裡，幼時程蝶衣扮女裝，一句「我本是女嬌娥」出了名兒，到處給人捧著，還被一老太監叫了去，拿玉壺接他的尿，說「往這兒撒」。

後頭幹了什麼沒明說，但《萬曆野獲編》有個類似的記載，說「以假具入小唱谷道不能出，遂脹死」。

意思是說拿假陽具插進男旦的肛門，結果拔不出來，害得男旦跟自己都死了。

©️[霸王別姬]，幼時的程蝶衣唱的也是旦角，背後還有春宮圖。當時是清朝，城裡的戲班子全是男班，男人幾乎壟斷了旦角。據《菊部群英》記載，同治年間京師優伶173名，其中旦角107名

這裡講一句很不平權的話，雖說清政府禁妓頗為嚴格，卻也不是沒有漏網之魚，為何放著妓女不搞，非要搞男旦？到底不是真女人，怪彆扭得慌。

但知府大人何剛德在《春明夢錄》裡寫了，前門兒外八大胡同，「地極湫穢，稍自愛者絕不敢往。」

至於裡邊兒的妓女質量——當時有一本流傳甚廣的黃色小說，叫《九尾龜》，寫的儘是些下九流，還評價妓女們「一個個生得牛頭馬面，蠢笨非常」。

也怨不得人舍妓女逐男旦了。

[霸王別姬]裡，戲霸袁四爺是這方面兒的行家，他捧蝶衣，先是贈了白晃晃的珍珠鑽石頭面兒，後是活雉雞尾巴上生生收取的翎子，最終寶劍酬知己。

無非為著喜歡。後來蝶衣、小樓遭了難，紅衛兵拿出這寶劍問什麼來頭，小樓指著蝶衣支吾地說：

是……是他給大戲霸袁四爺當……當相公得來的！

©️清末民初，不少男旦被一些軍閥和士紳官員霸佔，給他們當相公，用以鬱酒承歡，調笑取樂，是梨園行見慣的事兒。[霸王別姬]裡程蝶衣叫袁四爺佔了便宜，也實屬尋常

電影[梅蘭芳]裡也有這情景，是潘粵明演的男旦朱慧芳，陪酒的時候一屁股坐到了魯二爺腿上。

他還叫一旁立著的梅蘭芳也學他這樣兒，去伺候魯二爺，梅蘭芳不幹，上去一耳刮子打了朱慧芳。

©️[梅蘭芳]裡，潘粵明飾演梅蘭芳的表哥朱慧芳，唱的是要扮女裝的旦角，歷史上也確有其人，一輩子沒怎麼紅火過，後來淪落到去茶館兒賣唱，也拒不接受梅蘭芳的接濟

說到梅蘭芳，想起一事兒來，1919年他到日本演出，有媒體評論說，「有此雙手，其餘女人的手盡可剁去」，可見其扮起女人來，當真是入了化境。

當時也確是男旦之風的輝煌時刻，瞅瞅四大名旦有多叫座兒便知。人巴巴兒捧著，烈火烹油一般。

但這扮相也是說出去容易，真要到了眼巴前兒，不僅得塗抹各種含了有毒成分的美白膏劑，還得在戲臺子上踩蹺，以模仿三寸金蓮的步態。

更多的男旦則為保持單薄輕盈的身段兒，即便是唱了個三天三夜，也無論如何不敢多吃。

©️京劇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據說程硯秋擅於用動作技巧遮掩自己的男性性徵，而梅蘭芳則藉助於化妝技巧，以使姿儀勝過女人

就在這戲園子最紅火的時候，香港成立了家電影公司，老闆是黎家兄弟，從《蝴蝶夢》裡頭截了「扇墳」一段兒，打算拍個電影，就叫[莊子試妻]。

可找誰演呢？急得抓瞎。

臨了了，黎家兄弟決定親自上陣，黎北海演莊子，黎民偉男扮女裝，演莊子的老婆。

©️[難夫難妻]之後，[莊子試妻]成為我國第二部有男扮女裝情節的電影，圖為黎民偉飾演的莊子老婆。至於「她」的侍女，由老婆嚴珊珊飾演，雖然戲份並不吃重，但也是華語影史上第一個女演員

20年代，留學歸來的洪深一看，怎麼得了？人家美國人拍的[劍俠唐璜]、[爵士歌手]，女演員穿著露胳膊、大腿的裙子就上來了，中國還在男扮女裝？

於是，他特意先安排了男女合演的《終身大事》，後排了男扮女裝的《潑婦》，叫觀眾評理。

觀眾一看，前一個倒自自然然，後一個不男不女，成個什麼道理。便開了演藝圈男女合演的先河。

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內地電影都沒涉及過什麼性別易裝的情節。

只有1943年的[秋海棠]，呂玉堃演一個苦命戲子，貼了假髮片子扮女人，跟[霸王別姬]性質差不離。

©️[秋海棠]的背景是北平，呂玉堃演一個京劇名伶，因其男生女相，舉手投足總有女子風流

可到60、70年代，別說在電影裡頭扮女裝，就是戲臺子上的男旦也被妖魔，稱他們是封建文化的糟粕，是階級異己分子，有辱國家尊嚴。

就連京劇老生餘叔巖自己也說，「吾國乃中華大國，而出演皆系男扮女裝，未免少失國體。」

倒是臺灣地區，仿照好萊塢喜劇片[勞來與哈代]拍了[王哥柳哥遊臺灣]系列，又以[007之諾博士]為摹本，整出個[王哥柳哥007]。

二者均有主人公男扮女裝脫險的橋段，仿自比利·懷德的[熱情如火]，極受觀眾喜歡。

但因時局動蕩，這種情節安排乍看之下頭腦簡單，其實除了博觀眾一樂，更充滿身份認同的焦慮。

©️上圖為[王哥柳哥遊臺灣]，下圖是[王哥柳哥007]

港片也有這種焦慮，比如1979年的[笑拳怪招]。

那年成龍25歲，剛憑[醉拳]出了名兒，就自編自導自演了這部電影，還頭戴黃花，扮起了女人，大鼻子格外明顯，襯得整張面孔有種扭曲的生機勃勃。

1993年的[城市獵人]也有他的女裝扮相，cos《街頭霸王》裡的春麗，叫人忍俊不禁。

這究竟是男是女？就像他一直受困於自己的身份，80年代去美國，總有人問他是不是日本人。

他解釋，是中國人。對方又問，「那你說中國哪裡？中國香港？香港不是英國的嘛。」

©️1997年以前，成龍無時不在困惑自己的身份。英文不好，他就多準備幾套唐衫，甚至女裝也行，只要一出國就穿，用以自證身份。圖為[笑拳怪招]和[城市獵人]

但終究還是喜劇元素佔了上風，以至於發展到後來，這種因男扮女裝的反差感而產生的笑料，成了香港喜劇的最大賣點，搏人眼球，供人一哂。

最經典的當屬李健仁，他在[唐伯虎點秋香]裡演一個黃花大姑娘，背對鏡頭坐在小橋上。唐伯虎過來搭訕，他猛一回頭，把周星馳嚇得忘了臺詞。

©️李健仁在[唐伯虎點秋香]裡演一個姑娘，樣子極端猥瑣，舉止卻有些嬌羞，周星馳為他設計了「一甩頭髮二挖鼻屎」的動作。後又在[武狀元蘇乞兒]中，以此形象出演「我朋友的阿姨的妹妹」。1994年的[九品芝麻官]，他飾演女角李如花，並因此得名

1993年，[東成西就]上映，梁家輝在裡頭演一個只有找到真心人才能成仙的段王爺，一襲女裝登場，頂著幾個香腸式的髮髻，活像個蜘蛛成了精。

©️[東成西就]，梁家輝

1994年，曾志偉在[神龍賭聖之旗開得勝]裡演梁朝偉的奶媽，時不時還會冒出些男性化的動作，看似無心之失，其實是他用心打造的喜劇效果。

©️[神龍賭聖之旗開得勝]，曾志偉

劉德華在[暗戰]裡也扮過，一頭俏麗短髮，黑色小西裝，低領開到胸口，隱約能瞧見乳溝。走起路來像蛇精剛修煉成人形，婀娜多姿，婷婷嫋嫋。

©️[暗戰]，劉德華

千禧年以後，鍾漢良在《四大名捕》裡男扮女裝，點了紅唇簪了步搖，頗有些鶯鶯燕燕的脂粉氣。

©️《四大名捕》，鍾漢良

可到底是為了找樂子，所以帶著有意為之的粗陋。真要雌雄不分，還得是[花田喜事]裡的張國榮。

他一襲藍裙，坐走廊裡小憩，披頭散髮的，閉著眼睛蹙著眉。然後涼風吹過，吹起一種驚心動魄的美，看得人一愣，像有根兒弦扯動了肋骨一般。

當真是沒女人什麼事兒了。

©️[花田喜事]，張國榮

時至今日，能與之媲美的，私以為只一個張衛健。

1985年的[瘋狂遊戲]，他綁了個蝴蝶結髮箍，不經意一瞥，還以為是哪個古靈精怪的姑娘家。

©️[瘋狂遊戲]，上圖及下圖右一均是張衛健

後來又拍了《巨人》，一身明黃戲服，微醺似的眯著眼睛，從下到上打量人，樣子極姿媚的。

自然比不上張國榮的程蝶衣，但百千生也沒見過這般嫵媚的人兒，眉眼像楷字，舉手投足活脫兒一個舊戲子，縱沒穿霓裳羽衣，也難掩絕代風華。

人說要想好好寫文章，像「驚為天人」這種詞兒，一輩子用一回體驗下便好，但總覺得張衛健擔得起。

©️《巨人》，張衛健

到底是靠[莊子試妻]起家的香港電影，男扮女裝沒一點兒小打小鬧的德行，可惜躲過了特殊時期的批鬥、身份認同的焦慮，卻沒躲過男權社會的諷譏。

連中國電影的拓荒者洪深，也在文章裡直言：「我對於男子扮女子，是感到十二萬分厭惡的。」

所以張國榮在[男生女相]裡說，女人扮男人，六成近似便得讚賞。男人扮女人，兩分不像便罵噁心。

導演關錦鵬也補充，說男演員一旦性別易裝，便後患無窮，不但尊嚴受損，連性取向也遭受懷疑。

©️在紀錄片[男生女相：華語電影之性別]中，張國榮坦言觀眾對女扮男裝更加寬容

但凡有常識的都知道，同性戀不等於塗脂抹粉。

可世上有識之士也忒少了些，還比不上大清國那會兒，有人為「淫罪多端，男淫更大」而痛心，更多人則在感嘆男旦的身段兒技藝和眼角眉梢兒的動人。

好在內地這種情節漸多，有《春光燦爛豬八戒》裡抹胭脂的徐崢，《大好時光》中扮夢露的胡歌。

《活色生香》裡扎了麻花辮子的李易峰，和[唐人街探案2]一身護士服的三人行。

©️[唐人街探案2]

當然，還有[李茶的姑媽]裡的黃才倫。

©️[李茶的姑媽]，黃才倫假扮李茶的姑媽，卻被一眾男人追求，搞笑的同時，間接削減了同性恐懼

無論旁人如何譏諷，反正影史會記得這一張張不好去定義性別的面孔，記得他們在這個太平年月裡，製造笑點之餘，扭轉了人們對男性的單一認知。

記得他們正一點點消解主流觀眾對同志的恐懼，也讓更多人不必急於給自己貼上標籤下個定義。

也可能以上他們都沒做成，那樣也好，那就揮揮衣袖，看著這個換湯不換藥、越活越倒退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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