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秉持一顆探索之心,從未重複自己。
文|珂斌
編輯|木子
排版|思涵
設計|阿蒙
9月24日,惘聞發布新專輯,取名《十萬個為什麼》,一個「開放式」的名字。在如今這樣各路音樂人都熱衷於「單曲」的環境中,以「專輯」形式將作品「成套」發表的做法,似乎顯得不合時宜,至少有人會覺得它稀釋掉了商業性的熱點。
在專輯文案中,吉他手謝玉崗寫到:「一首歌並不能紀錄某個階段相對完整的思考,但一張專輯可以。而對於這張專輯裡每一首歌,講述的又是各自獨立的故事,它可以是關於無數的 『 ?』,也可以是關於遙遠處依舊需要去探究的光亮。」
早在2016年,惘聞曾接受過音樂財經的採訪,那時謝玉崗坦言:「這個世界遠遠比你想的要複雜,最終你留下的不過是你思考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裡,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去表達。」
這兩番相隔四年的言論,措辭不同,內核相同。作為音樂人的惘聞樂隊,無論是四年前的《歲月鴻溝》,還是兩年前的《看不見的城市》,再到今天的《十萬個為什麼》,他們都秉持一顆探索之心,從未重複自己。且這種探索,在《十萬個為什麼》裡,有了更為別致的一面。
專輯共8首曲目,首尾相接。儘管它並不是一張聽一遍就能讓人「記住」的專輯,但聽過第二遍,則首首精妙,有其自洽邏輯。例如《幽魂》一曲,聽感古怪、魅惑、詭異。簡言之,充滿了「不和諧」,初聽之下,甚至令人感覺詫異。但這種「不和諧」,實則是惘聞刻意為之。
此曲由鐘琴聲開場,細心的聽眾也許會發現,鐘琴在其開場處共演奏了12個音,且毫無邏輯。對此,惘聞早有解釋,稱其運用了「十二音技法」。而這個名詞,對於音樂專業的樂迷來說,絕對不會陌生。
我們如今聽到的現代音樂,大多建立於「十二平均律」體系之上,簡單說來,即一個八度內,共包含12個音,其中音和音之間最小的距離為「半音」,例如鋼琴上白鍵和黑鍵的距離,但在傳統音樂思維中,這12個音會按照調性進行分布,並且具備不同功能性,我們所說的呈示部、展開部、再現部,或者主歌、副歌等結構性的名詞,統統建立在這十二個音的調性基礎之上。
而「十二音技法」則是在利用這十二個半音的同時,放棄調性結構,並通過各類組合方式,將這十二個音進行重新排列,形成「音集」的概念,並在接下來的音樂發展中,在這十二個音全部出現一次之前,不得重複其中任何一個音。
《幽魂》一曲的開場,鐘琴演奏的十二個音分別是:C# 、G#、 G、 D#、 F#、 F、 C、 E 、D、 A 、A#、 B。很顯然,沒有重複,並同時因為「十二音技法」放棄調性結構的原理,使得每個音都缺乏「屬-主」的解決傾向,因而產生極為古怪的聽感,如「幽魂」一般。
「十二音技法」的誕生距今百年有餘,誕生於傳統音樂思維走到盡頭之時。那時的音樂家以此向自己發問:「音樂創作的邊界在哪裡?」,這個問題,前者如勳伯格,後者如約翰.凱奇,每一個人都沉浸在對此的思考之中。
但這條途徑世紀般漫長的探索之路,於大眾而言是極為陌生的。
同時,立足於此,並將其作為探索路徑的惘聞來說,已經走上了同這些先驅者一樣的道路。一旦上路,旅途便有了開端,前方才有未知。無論音樂或人生,前路都在旅程裡誕生,如謝玉崗在文案中所言:「總是有那麼多需要弄明白的事情,也只有浸入在這個過程裡才能理清自己的思路吧。」
除去《幽魂》之外,專輯其它作品也都有其獨特之處,例如《鍛高潭》一曲,惘聞稱其名字取自日本燒酒。再如《孤獨的鳥》一曲,被樂迷翻譯為「Lonely Bird」,稱其為「Lonely God」的後續作品。
的確,這首《孤獨的鳥》和《Lonely God》一樣,在情緒上都極具「煽動性」,但這種「煽動性」並非「攻擊性」,更像是猝不及防的「籠罩感」。對於這樣的作品來說,至少在大部分聽眾裡,鮮有人會感受到歡快或任何興奮的情緒,更多的是彌散性的孤單、平緩,或是悲傷。
相對於《幽魂》中「不和諧」且摒棄調性的十二音技法特點來說,《孤獨的鳥》則回歸調性。全曲置於A大調之上,其和聲的基本框架為IV-IIIm-IV-V,其中IV級為下屬功能,IIIm級在此可看作屬功能,V級也為屬功能。
這樣一來,整首作品IV-IIIm-IV-V的基本框架形成下屬-屬-下屬-屬的不斷循環,儘管此曲為A大調,但全曲從頭至尾都並沒有出現過主和弦A,從而形成一種調性之中持續不斷的「懸而未決」之感,使得聽眾很容易進入到和聲「持續行進」所帶來的「綿延不絕」之中。
除去其調性上的「綿延不絕」,這首作品的律動也相當緩慢,緩慢到幾乎沒有了律動,其中底鼓的重音,如同鈍擊一般,恍若巨人的腳步,沉緩前行。每一步之間的間隔都顯得冗長,而這種冗長在全曲7分05秒的時長中,平鋪直敘,更顯得無邊無際,仿佛一場極為漫長的旅途,再冠以號角、貝斯的長音;吉他的噪音;鐘琴的叮嚀,以及接近人聲顫音的採樣音色,似乎都讓這場旅途變得非常矛盾、掙扎,像渴望遼闊海面的人,深陷海底。
這反而使「孤獨的鳥」四個字聽上去更為瀟灑,因為它的背後,更像是「絕望的海底巨獸」。
這的確是音樂的功能之一,它能激發人情緒上的波瀾,激發人場景上的想像。在《孤獨的鳥》一曲的評論下,有的樂迷回憶過往,有的樂迷則寫起了詩,每個人的感受和想像都有著不同。當然,也有的人的確對於音樂中「理性」和「感性」間的關聯持懷疑態度,對此,我們難以平衡,不作討論。
但無論是因為什麼,有許多樂迷都願意沉浸在這類音樂所營造的感受中,或是說,那些通過音樂所激發的情緒、場景,都如同一面鏡子。在這面鏡子中,聽者看到了許多日常中他人看不見的,關於自己的部分。
這如同自體心理學中的「鏡映」一詞,即作為一個人類,我們都需要被人「看見」,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感受。而這也側面說明,人和人之間,是需要相互充當容器,相互接納的。只不過在如今的時代裡,人和人之間的相互疏離,成為常態,我們很難找到可以相互接納的人。
如同其歌名「孤獨的鳥」,每個人都有一片湛藍的天際,並在湛藍中孤身一人地飛翔。
惘聞稱,這首作品為樂隊幾人的即興之作。而「即興」一詞,重要的在於「即時」。換言之,在那個「即時」狀態中,他們所呈現出來的主題,圍繞的是「孤獨」。四年前的《歲月鴻溝》中,曾有《黃泉水》一曲。謝玉崗否認了這首作品中「黃泉」和「輪迴」之間的聯繫,他坦言:「我覺得它沒有輪迴,它一直朝著黑暗走去。」
顯而易見,「孤獨」、「黑暗」,一直是圍繞在他身上揮之不去的部分之一。作為聽眾的我們來說,有的人會在惘聞的音樂中聽到海,有的人聽見山,還有的會看到過去的人。
儘管我們很難把音樂中的某個段落,或是某個樂器的聲音同某種具體感受對號入座。但作為「表達者」的惘聞來說,表達的本身,滿足了他們的需求,聽眾們在其中被喚醒的情緒、想像,或者是樂趣,也都滿足了聽眾的需求。
音樂作為聽眾和音樂人之間的橋梁,也許在不同的人身上會幻化出不同的感受,但它終歸是一次連接,是藝術家和人間的對話。
不得不說,作為一支極負盛名的後搖樂隊,惘聞的音樂不僅提供了「鏡映」,秉承了諸如「十二音技法」的探索精神,同時又飽含趣味,譬如「Lonely God」翻譯為「浪味仙」,又以燒酒之名「鍛高潭」為作品命名。
一直以來,惘聞都是一支有著「大格局」的樂隊,他們的作品,也的確有著音樂之外的意義,並非僅僅通過如《幽魂》中的「理性」角度,或是《孤獨的鳥》中的「感性」角度可以覆蓋。《十萬個為什麼》一專,處處驚喜,且隱藏各類彩蛋,有的部分,頗具趣味性。
專輯第三首作品,取名《五五路》,在這首作品中,惘聞以音樂節拍、作品名稱、大連道路名三者間完成了一次「形式同構」。
所謂「形式同構」,簡言之,即「不同事物間的對應關係」。早在1996年,美國作家侯世達所著《哥德爾、艾舍爾、巴赫 — 集異壁之大成》一書在中國出版,在其中特地討論了數學家哥德爾、版畫家艾舍爾、音樂家巴赫三人之間的「形式同構」。
更有意思的是,這三個人物的名字縮寫分別為G(哥德爾)、E(艾舍爾)、B(巴赫),而這三個字母的中文諧音正好為其中文書名「集異壁之大成」中的「G(集)、E(異)、B(壁)。」由此,完成一次簡單的「形式同構」。
其實「形式同構」的背後,暗含了「萬物同歸」的邏輯。惘聞的這首《五五路》,非常豐富,各類音效層出不窮,在具備實驗音樂元素的同時,又在中途變拍,從原來的四拍變成兩個五拍接一個六拍,由此形成「五、五、六」。而這其中的「六」字,在漢字的數字寫法中,為「陸」,與「五五路」中的「路」字詞意類似,且讀音相同。
由此形成音樂和曲名間的「形式同構」,且恰巧,「五五路」正好是一條從大連市中心向外延伸的道路,由此又形成和大連道路間的「形式同構」。
這種做法,最終形成一個「閉環」,如同畫圓,非常完滿。凸顯出惘聞的創造力,覺察力,以及對於結構的把控能力,精緻且巧妙。如同三維世界的任意一點,可以向外輻射出無數條直線,頗有禪宗中「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哲學美感。
這也是惘聞的獨特之處,是跳出音樂之外的藝術家視角,更重要的是,這種視角可以給藝術家提供的是近乎無限的探索方向,是不枯竭的創造源泉。
專輯的結尾曲,曲名《醉忘川》,其中「川」字為「水流過兩岸」之意,特取「水」的意像呼應專輯首曲《鍛高潭》中「潭」字的「水」之意,再次形成「閉環」。相對專輯中其他作品來說,這首作品顯得非常明亮。其開場的Major和弦弦樂鋪底,使人產生水中「波浪起伏」的聯想,而合成器的高頻不斷點綴,如同「水滴」灑落,給人以甜美的感受。
實際上,作為「後搖」樂隊的惘聞來說,他們的音樂通常不會使用太過複雜的和聲,這也是「後搖」音樂的一個特點,若和聲太過複雜,和聲節奏轉換過多,有時會被人冠以「數搖元素」的標籤。這首《醉忘川》的和聲框架,大部分圍繞在I級、IIm級、I級、V級的循環之間,形成主(T)-下屬(S)-主(T)-屬(D)的進行,其中包含半變格、變格,及半正格進行,是傳統和聲中較為常用進行方式之一,再因其置於大調之上,令人產生滿足、愉悅的感受。
但正因其傳統性,早在幾百年前的古典時代,這樣的和聲進行已經被寫進了無數音樂作品中。這就導致現今的人們很難在其中有突破性的、創意性的表達。
好在惘聞是一支配置極為豐富的樂隊:吉他、貝斯、鼓、合成器、鐘琴、提琴、小號、大號,而這其中由鼓的部分可以延伸出各式各樣的打擊樂器,合成器則更是變幻無窮。
這種種音樂素材,加上惘聞對於結構的把持能力,都使得這首建立在傳統和聲進行之上的《醉忘川》一致受樂迷好評。如果說《孤獨的鳥》像是「絕望的海底巨獸」,那麼《醉忘川》則是「翱翔天際的鯨」,以身軀連接海面和天空的湛藍。
《十萬個為什麼》的製作,共耗時兩年,在專輯文案中,謝玉崗寫到:「在《十萬個為什麼》創作的兩年裡,我不像以往那樣在意專輯的時間計劃和工作的節奏,開始喜歡上了這個過程本身。結果就是更多的時間在不斷的試來試去,大部分時間裡歌曲本身並沒有什麼太過進展,但這幫我解開了很多(為什麼)。」而這種「解開」之意,似乎也可以和《醉忘川》的明亮、豁達產生「形式同構」,讓人頗有想像空間。
總之,對於「為什麼」,我們時常伴以因無法尋得答案的焦慮,又欣喜於它其中所暗含的「未知」,因為那裡又充滿希望。對此,再借謝玉崗已經給出的答案:「它可以是關於無數的 (?),也可以是關於遙遠處依舊需要去探究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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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化的千年等一回,「燒」了雷峰塔
「音樂」與「綜藝」之間的平衡被找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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