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呂彥妮
1.
年輕的女孩長著一張好看的娃娃臉,待人接物永遠保持美好體面的微笑,大家覺得習以為常,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張微笑的臉是空洞的面具,但是對鏡自照,她又無法再找回原來那個有血有肉的自己。她是人們心目中的微笑天使,完美偶像,她卻每天摸著自己僵硬的面容,迷茫到無處躲藏。
某一天她下定決心,要找回面具下面的自己,在一個萬眾矚目呼喊她名字的舞臺上,她一拳擊碎了自己微笑的臉,卻發現那下面是一個黑色的空洞——另一張面具。不曾想,她黑色的面具成為了新的大眾潮流,人人以為這是個性使然,趨之若鶩。她的迷惑於是徹底變成一個漩渦,把她深深地裹在其中。
這是2017年日本「四佳導演」最優秀獎和觀眾評審獎獲獎短片《態度娃娃》的劇情,片子拍得直接而凜冽,色調是一種濃烈的灰。
《態度娃娃》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安悅溪聽,一個稀鬆平常的下午,在城中商場頂樓的咖啡座,熙熙攘攘的人聲裡,她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
我沒有故意帶著這個故事來,也不想以此給她什麼暗示,由頭大約是她說起某種憂困——她長了一張娃娃臉,看不出年紀,做職業演員四年了,飾演的角色大多是青春未滿的少女或者魔幻無邊的幽仙,總是乖巧的,不給別人添麻煩的,她想突破,想在創作的語境裡找到更多可能,想有打碎自己重新拼湊起來的願望,想讓「自我」在角色中的濃度更加豐富。
「我會覺得那個女孩很可憐。」她聽完《態度娃娃》的故事,眉頭皺緊了好長一陣子,松不開。一個雙子座AB型的女孩,從小自己和自己說話、玩耍,純良無害絕非她身上唯一的特質。
電視劇《旋風少女》第二季劇照,安悅溪在劇中飾演戚百草
她有過在劇組收了工回到房間「想把東西都摔碎在地上」的衝動,在房間裡兀自左衝右撞之後坐在床邊或者馬桶上呼一口氣,又跟自己說「不可以」,她心裡有一頭琢磨不透也輕易很難被馴服的「魔鬼」,她在經年累月的時光裡一直在壓著它,跟它說「你回去,回去。」
電視劇《路從今夜白》劇照,安悅溪在劇中飾演路悠言
電視劇《路從今夜白》剛剛在湖南衛視收束,在一個如此擁擠而競爭激烈的十一月檔。為了配合宣傳,安悅溪近期高密度地接受採訪,需要一遍遍面對和回答「這個角色是什麼契機你得到她的呀?」、「你在詮釋的時候有沒有怎樣怎樣……」此般類似的問題——是必須的工作,她勤懇敬業,每一次都像第一次被問及,好好思索,好好作答,更會要求自己給不同的記者並不完全一樣的答案,儘量多延展,多表達。
但是還是在某一刻,失控了。
她不想直播。
「我是一個想把生活和工作分得極其開的人,但是這段時間非常非常緊地宣傳,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就會讓我漸漸的,漸漸地有一種排斥感。」她說自己在持續一段密集宣傳後對直播的態度的用詞很極致:「我反感」。對著一個小小的攝像頭,「當下我可能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那我就得中斷在做的事情,分出一個小時來讓活潑可愛型的安悅溪回來,我會不太喜歡,是越來越不喜歡了。」
安悅溪的樣貌真的玲瓏好看,璞玉或者水滴,很多大自然裡美妙的形容都可以按在她身上的,沒有問題,但是她此刻復盤著自己一個人時候焦慮的樣子,竟也是美的。我開始有點對她好奇,因為人之美,有一種即是美在參差,不齊是一種趣味,她如果面容姣好而又心思憨直無礙,大概不會有太多故事。
2.
「我就是沒有太多故事。」她倒是耿直。
安悅溪大學本科是在舞蹈學院學的音樂劇,畢業前一直想著就安安穩穩考個研究生然後留校當老師,從此歲月靜好。結果還在讀書就被劇院挑走去演了一齣戲,巡迴演出了一大圈,登了臺就下不來了,「我是不是可以做做演員?」念頭有了便難再熄滅,畢業之後,她就順順噹噹被招進了北京兒童藝術劇院。音樂劇演員技術全面,能唱能跳能演,在臺上「絕對不會掉鏈子那種」。
那幾年兒童劇演員生涯給了安悅溪太多太多。「不是所有演員都能演兒童劇,必須有強大的信念感,而且在臺上要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初入團時,領導給了這一撥年輕人一個任務,讓他們自行排演一系列「親子交流劇」,觀眾群是3-6歲的小朋友和他們的家長,每段故事要寓教於樂。在一個教導小朋友們要好好刷牙的短劇裡,安悅溪演一隻「蚜蟲」,就是那種專門會鑽到牙齒裡蛀蟲的小東西。當時一起跟她搭檔的是團裡一個年長她很多的姐姐,她告訴安悅溪,你要演的是一個「壞人」,但是一定不要讓小朋友們討厭,「你不是單純的壞的蚜蟲。」
那麼請問,怎麼揣摩蚜蟲的心理?
電視劇《花千骨》劇照,安悅溪在劇中飾演糖寶
安悅溪一臉嚴肅活潑地娓娓道來:蚜蟲也是小生命,也要找自己的家,小朋友牙齒裡沒有洞,她就沒有家,所以就要自己去製造。在舞臺上,牙齒是用泡沫做的一個個大方塊,小朋友不刷牙,方塊就會有一個洞,糖果在洞裡,洞就變得越來越大,蚜蟲於是就可以有一個溫暖的家。如果小朋友們把蚜蟲清理掉了,蚜蟲只好出走去尋找下一個家。
時隔五、六年了,安悅溪講起這一段,眉角輕輕揚著,好像還在昨天。
戲是在北京世貿天階商圈的一處專門的兒童劇場演出,每次能容納200人的觀眾席總是坐得滿滿當當,一周之後戲爆了棚,一直在加演,安悅溪也越來越有了表演的勁頭。
戲散場後家長帶著小朋友上臺來和演員們合影的時候,站在她旁邊的孩子總是會做出用小手推她和輕輕擰她胳膊的動作,她心裡就想著啊:「好吧好吧,說明小朋友看懂了看進去了,嘻嘻。」
這是一種因為表演、交流和互相懂得而帶來的喜悅,掩藏不住的。
給小朋友演戲,現場總是狀況百出,顧著臺上的對手,更要時刻留意著臺下小朋友,有爬來爬去閒不下來的,有坐不住的,有忽然大哭的,還有那種對著「反派」演員就喊出「我討厭你」的——一個小孩子喊了,半場的小孩子都會跟上來。也有溫暖和愛。在一出叫《丟丟做了三個夢》的戲裡,安悅溪一面演著自己的戲,一面手上還要控制一個人偶。她和人偶穿一樣的衣服,讓兩個自我一起在臺上。有一段戲,她們坐在小床上,媽媽給她唱《搖籃曲》,安靜如發的劇場裡,她聽見臺下一個小朋友悄悄跟媽媽說:「媽媽我好愛你,我也要睡覺……」那一刻她覺得暖到要融化了,那麼滿足。
那是「真金白銀」的半年時光,大部分時間都在舞臺上,陪著那些可愛的小朋友和大朋友,把一顆顆藝術的美好的種子埋進他們的心裡,安悅溪不知道這些種子某一天破土之後慢慢發芽會長成什麼,一朵花,一扇門,或者一條龍,都說不定。她那麼開心,在孩子幼小的心靈裡,可以有一點點來自自己創造的藝術啟蒙。
「提高小孩子的藝術修養真的是一件我覺得是千秋萬載的事情,有福報。」
網劇《顫抖吧,阿部》劇照,安悅溪在劇中飾演阿部察察
那半年,她自己也時時刻刻覺得「陽光普照」,團裡老輩的演員,有的比她自己父母的年齡還要長一些,站在一起卻還像只是剛剛過了而立之年的樣子,因為常年活躍在兒童劇舞臺上,人精神上的一部分也好似就被安放在了天真爛漫的一個時間段裡,純粹,童真。其實安悅溪在那樣的環境裡是安之若素的,她自小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天生慢熱,簡單的院團創作環境其實是適合她的脾性的。
進入北京兒藝半年後,她被一個機會憑空拎起來,涉足影視劇拍攝,從此邁入另外一扇門。命運安排起你的境遇來,從來不講道理和情面,但也終究公平,磨難和禮物,有時候是同一樣東西。
電視劇《三生三世十裡桃花》劇照,安悅溪在劇中飾演少辛
3.
過往進組拍攝時,安悅溪總習慣帶著幾盒拼圖,一千塊以上的那種,原因特別簡單,因為「戲份沒有那麼多」。一個人在屋子裡,看過了第二天的劇本,她就跪在地上拼拼圖,如果有一整天的休息時間,醒了隨便扒拉一口東西就開始拼,睡覺之前就能拼好,拼好用膠帶封好,放進箱子裡帶回家,裱起來掛牆上。
拼圖的時候她能得到什麼絕對的安靜和清醒,一邊拼,一邊想自己的戲,今天拍得怎麼樣,人物的邏輯還可以怎麼梳理得更清楚。
網劇《鎮魂街》劇照,安悅溪在劇中飾演夏鈴
她從小就不怕一個人呆著。「自己的內心一直有八百場戲在那裡演,所有角色都我自己來。」她自己跟自己下棋,自己跟自己說話,對著鏡子演《新白娘子傳奇》,小青白娘子許仙任意切換。
她直到現在都會在車裡和導航講話。
「下一個路口請左轉。」「好的!」
「本次導航結束。」「謝謝!」
該轉彎時錯過了路口導航提醒她:「正在重新規劃路線……」她就撒嬌:「哎你怎麼不早說!」
唯一就是怕黑。小時候常常到了睡覺時間爸爸媽媽還是沒有回來,她就開著燈。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
電視劇《路從今夜白》劇照,安悅溪在劇中飾演路悠言
還喜歡看書,「說了人家都不信。」其實也不僅僅是書,只要是字,她都愛看。比如某一次上洗手間忘帶書了,她就把放在高處的沐浴露夠下來,一行一行逐字看背後的產品介紹和使用說明。路上看書,躺著看書,片場歪在椅子上看書,所以現在視力很差。
現在我們知道了,人們在戲裡和角色裡看到的安悅溪,只有她性格裡的「萬分之一」,那些「可愛」和「靈氣」,是大家喜歡的,現階段,「沒有那麼多主動權的情況下」,她便把這些特質做到極致。這條創作之路很長很長,她還有足夠的時間讓大家慢慢了解,自己在這單一面向之外的豐富。
安悅溪參加音樂類綜藝《跨界歌王》
我們坐著的咖啡廳牆上有一排貓頭鷹。安悅溪覺得自己很像這種動物。貓頭鷹的脖子可以旋轉270度,「我有很多大家看不到的一面。」
那些未知,其實除卻觀眾看不到,很多,連她自己甚至也還未曾發覺。她也期待著有角色和作品可以讓她繼續沉潛,挖掘自己。人在創作中的自我發現固然重要,但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是「非創作中的自我了解」。她知道自己的經歷終究還是太少了,順遂大於磨難,那麼就讓一切該發生的自然發生,好的壞的,她都願意伸手擁抱,碰撞然後觸底。
她不想永遠只能演少女。
她不想永遠只是少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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