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90年代,一批網際網路老司機帶領著全中國駛上了信息高速公路。
彼時,網吧還不叫「網咖」,玩物喪志的言論也還不存在。在久旱逢甘霖的國人眼裡,網吧是尖端科技的代名詞,是9點鐘的太陽,是炫目新世界的唯一入口。
歡迎來到「E時代」1996年早春的一天,北京中關村南大門豎起了一塊碩大的廣告牌,上面清楚地寫著,「中國人離信息高速公路有多遠——向北1500米」。中國網吧的前身,「瀛海威網絡科教館」就坐落在此處。
在蠻荒年代,瀛海威就像傳教士布道一樣,向中國人講述何謂 Internet:
「進入瀛海威時空,你可以閱讀電子報紙,到網絡咖啡屋同不見面的朋友交談,還可以隨時到國際網絡上漫步。」
而在同一年的5月,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網吧「威蓋特」在上海誕生;幾乎是同時,北京的「實華開網絡咖啡屋」也在大霧中領跑。
「實華開網絡咖啡屋」門前,幾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事實上,「實華開網絡咖啡屋」內部也真的會提供咖啡。資料顯示,「威蓋特」開業時的收費達到40元/小時,在平均工資500元、豬肉2塊一斤的年歲裡堪稱天價。因此,當時的網吧只是少數社會精英和白領人士查資料、發郵件或者學習五筆輸入法的地方。
而最早的這批顧客,後來也成了中國最富有 Internet 精神的弄潮兒——在威蓋特的會員中,至少有5個人成了網吧經營者。
據《中華讀書報》1998年8月26日的報導:「上海信息港辦公室的『公眾電腦屋』審核登記處異常熱鬧,年初至今,已有400家大大小小的網吧登記註冊,有時一個上午就有60多位經營者上門。」
最初的一批網吧走的是高端化路線。1998年,時任美國總統柯林頓在上海訪問期間,參觀了位於陝西路的「3C+T」網絡咖啡館,兩名年輕人為柯林頓演示上網。1998年,全國已經有890萬個上網用戶。即使下了網,人們也難掩網際網路革命無所不包的樂觀和激動。
有人見到同學在手臂上刺青,便告訴他:「這個紋身最好用NETSCAPE3.0來欣賞才酷,要不掃描一下,存在硬碟裡,以做桌布之需。」進入到千禧年,這種激動來得更熱烈——相比區域網,網際網路帶來的絕對是不同層次的文化衝擊。
四大門戶、QQ、網遊陸續出現,而網吧的火爆之勢也初露苗頭。
當時的電腦價格偏高,且家庭上網費用動輒就要數千元/月,除了大城市的白領家庭和炒股大戶(證券公司贈送電腦炒股)之外,許多人只能去網吧衝浪。在大都市裡,晚上打麻將已經是件非常落伍的事了。即使在小縣城,漫山遍野的網吧也成了那個年代最具時尚感的場所。甚至有人在網上放出話來:「你要是罵誰原始,就說他不懂網絡。」
「摸摸兜裡只剩下一塊七八,蓬頭垢面還想去網吧瀟灑。」人們心甘情願地掏出自己的生活費,因為真的沒有任何理由拒絕網吧。
媽媽學上網,兒子在一旁吃喝兩不耽誤。近80歲的老人也泡網吧。在那個「打開IE一分鐘,下載音樂兩小時」的年代裡,大多數人的網吧生涯都是從聊天室開始的。21世紀初最流行的網絡文學《千面網蟲》就這樣寫道:
第一次進聊天室,阿力嚇了一跳。映入眼帘的是「白髮魔女」「你的小狗狗」「吻我唇子」「溫柔小炮兒」……阿力這才知道自己的「褲衩」在這兒真不算什麼,有個傢伙居然管自己叫「輸卵管」。更讓阿力驚訝的是,某前衛女郎「溫柔一針」把自己用Frontpage做的一張個人主頁在聊天室裡發了出來,邀請一眾單身網蟲前來網戀:
「21世紀的陽光正溫暖著我們,嫁雞隨雞之類的封建殘餘必須打掃乾淨。我有權工作、泡吧、蹦迪以及擁有婚外情。你若有意的話,請給我發E-mail。」2002年6月19日,南京一家網吧裡,人們在聊天室分享著申奧成功的好消息。聊天室風雲變幻,談論的話題經常是匪夷所思,從核彈到拉登,從女朋友到同性戀……如果經常出入其中,就會發現裡面冒充作家的數不勝數,冒充泰森他爸的也大有人在。
因此那個年代還流行著一句話:「在網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
上飛機前不忘與網友聊一會兒。「網吧就是一種啟蒙,讓我知道電腦裡並不只有掃雷和蜘蛛紙牌。」
常年混跡於飛宇網吧一條街的大學生阿健,在一次偶然的機遇下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whitehouse.org 才是白宮的網站,而我不小心輸入成了.com。」
彼時網吧沒有配備耳機,阿健只能把《2002年的第一場雪》調到最大音量,然後感受空氣中浮動的荷爾蒙。
「未成年人不得入內」就像「吸菸有害健康」,只是一句廢話千禧年伊始,政府的監管相對放鬆,網吧的數量也呈幾何級增長。尤其是北上廣等一線城市,「開網吧」幾乎就是高收入的代名詞。當時有句響亮的口號叫:「要想發,開網吧」。
而繁榮的背後卻充斥著混亂與無序。在前臺,網吧老闆除了兼營泡麵和香菸之外,還經常用假身份證掩護逃課上網的未成年人。
除了上網費,網吧還靠賣遊戲點卡和Q幣賺錢。規模稍大的網吧,一天收入可達數千元。圖為2005年,重慶市一網吧內人滿為患,晚來的客人在排隊等號。江上鷗 攝2006年,合肥市某高校門外,一輛網吧專屬接送車在校門口迎接學生。黃河 攝2003年,四川一網吧內,幾名學生在躲避記者的鏡頭。凌晨 攝從技術過硬的網管哥為你輸入83年身份證的那一刻起,網吧就有了原罪。
「青春期的逆反配上網吧的誘惑,宛如一個魔鬼牽著一隻妖狐在疾走。」——關於「黑網吧」的揭露性文章以及「電子海洛因」的種種爭議越發頻繁地見諸報端。據統計,2006到2010年間,超過90%關於網吧的新聞都是負面的,平均每天有2名中學生因沉迷網吧而走向犯罪道路,每5天有一人在網吧中猝死。
2003年左右,「網癮」成了網絡高頻詞,在現實中也有所體現。2004年8月19日,合肥男科醫院裡,有幾位患者在「網吧輸液室」內,邊輸液邊上網。在中小學老師和家長的眼中,網吧是藏汙納垢的地方,網吧老闆們更是惟利是圖的代名詞。
至於引發叛逆的另一元兇——網遊的開發商,公眾和媒體卻難以下手。這就導致在長達十餘年的輿論風波中,網吧成了眾矢之的。
2000年,山東,一僧人在網吧瀏覽佛教信息。對於網絡上存在的各種問題,她說了一句頗有禪意的話:「若僧有罪,罪不及僧眾;若僧當罰,罰不在焚宮。」嶽強 攝就在「電子海洛因論」鬧得沸沸揚揚之時,一場大火徹底改變了中國網吧的命運。
2002年6月的某天,四名中學生點燃了北京「藍極速」網吧門口的紅地毯——在那段時間裡,網吧正遭嚴查,一到晚上12點,網吧老闆就把大門緊閉,裡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最終,導致25人葬身火海。
「藍極速」事件震驚全國,全國的大中小學都開展起了浩浩湯湯的「遠離網吧」教育活動。2002年11月19日,溫州市區南浦二小舉辦了對網吧說「不」的主題活動,並成立了小學生「黃鸝」監督隊。盧春雨 攝「文化市場真是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旋即而至的,是全國性的網吧大整頓。
2002年9月,政府出臺了《網際網路上網服務營業場所管理條例》,重點工作是禁止未成年人進入網吧。
從2003年起,全國開始實施「不新批一個單體網吧(單體網吧,即單間營業的網吧,與連鎖網吧區分)」政策。
2003年,四川遂寧,工商執法人員接到群眾舉報,突擊檢查了三家無照經營的黑網吧。謝歆 攝2005年,北京豐臺,執法人員從寫有「小便處」的小屋裡搜出了一家黑網吧。浦峰 攝《條例》規定,在網吧入口的顯著位置,必須懸掛未成年人禁入標誌,並對上網者的身份證進行核對、登記。然而,「未成年人不得入內」大概就跟「吸菸有害健康」一樣,僅是一番好意——不管正規不正規,網吧繼續吸引著大批逃學威龍。
越禁越俏。而網吧行業也並未由盛轉衰,反而逆勢上揚,轉入地下野蠻擴張。
網吧老闆們再次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網吧搖身一變成了電腦培訓,有的靠高價收購經營許而成功洗白(在武漢,一張網絡經營許可證炒到38萬元,在廣州,這個數字是100萬)——而更多的網吧,最後都成了黑網吧。
一時間,城中村裡、居民樓內,大量家庭式作坊數量井噴,開在菜市場上面的尤其具有貧民窟風格。與此同時,「正邪雙方」的貓鼠遊戲也正式打響。
四川瀘州一社區組建了「義務老年網吧監督隊」,隊員在社區網吧內不定時地巡查。而濟南一位網吧經理,則天才般地把撿來的王姓男子身份證改頭換面,好為未成年人或無證黑戶提供方便。圖為民警搜查到的「歐巴馬身份證」。至於游離在外的第三方力量——小學生,則繼續沒心沒肺地揮霍著生活的興致,直到遇見了溫家寶總理。
2004年,溫總理來到成都錦江考察,期間信步走進路邊一家叫「銀色網上空間」的網吧,不料遇到一名正在上網的小學生。
「老闆看見一大群人跟在總理後面走過來,腿都軟了,差點哭出來。溫總理走到小學生身後,看他在打泡泡,便一手摟著他,和他談打泡泡的心得。」場面一度十分尷尬···看到老闆緊張得不知所措,溫總理又走過去安慰道:「小學生放假也要找地方玩一玩嘛,學生負擔太重了。」
事後,網吧老闆坦言,「總理就像一位進來找孫子的爺爺」,並發誓再也不放小孩子進來。
吃雞,還是網吧的香非法營業,髒亂差,遊戲,色情,未成年……這是很長一段時間裡外界對網吧的印象。以至於有一陣子,一批網吧經營者為了擺脫「檔次低」的印象,紛紛把「XX網吧」改名成「XX網絡會所」。
但面上的範兒始終掩不住底子的蒼涼。
對於現代人而言,Wi-Fi 信號就像空調吹出的風、飲水機裡的水、支付寶裡隨時能買到的水電煤——去網吧衝浪不再是一種必需的生活方式。
據《廣州日報》2013年底披露,全國14萬家網吧正以每年10%的速度減少。圖為北京一家二手商店內擺滿了從網吧回收來的二手電腦。在PC和手機攻城掠地的勢頭下,曾經風靡大街小巷的網吧彼時正面臨著「生存還是毀滅」的難題。圖為2008年,上海街頭的網吧指示標。徐和德 攝終於,在度過了一段叫「網絡會所」的尷尬期之後,網吧揚著疲倦的臉,自覺地掀起了一場21世紀的文藝復興。
2009年,第一家「網咖」在上海誕生。
除了最大限度地提供增值服務之外,裡面的一切似乎都進行了消費升級:提供咖啡、奶茶而不只肥宅快樂水,售賣三明治和漢堡,而不是白沙牌香菸和康帥傅泡麵。
2015年11月4日,青年網民在安徽阜陽一家新開的網咖裡上網。但事實上,真正讓網吧由死盤活的,是電子競技。2011年,《英雄聯盟》的競技之風吹到了中國,並在接下來的6年裡橫掃了PC遊戲,也制霸了網吧。
2017年,街頭巷尾又出現了一批「衝浪吃雞,快過家裡」的吃雞網吧。就連相聲界也忍不住蹭了熱點,喊出「于謙去網吧吃雞」的時代最強音。
吃雞還是網吧的香。2017年9月23日,山東省煙臺市B5電競館的吃雞玩家。正如普朗克所言,「科學在一次一次的葬禮中進步」,「網咖」的出現似乎不是復古,而是某種必然。只是當發現「世紀網吧」在隔壁「新世紀網咖」的衝擊下不知所蹤時,我還是忍不住悲傷了一秒。
某個停電的下午,我步入「新世紀網咖」,寢室連坐傳來熱鬧的戰術安排聲,中年婦女沉默地看著電視劇,在LOL低端局中不斷被殺死的中年人發出一聲怒吼:「X,你們這群小學生會不會玩啊!」
那一瞬間,我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全民CS的良夜,刀郎的的第一場雪,餘音繞梁。
2001年10月,第一次見到電腦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