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當我第一次來到波士頓美術館的時候,這個日本人的名字就出現在腦海,他就是岡倉天心。這個館的中國古畫藏品與他和他的老師恩內斯特·費諾羅薩有很大關係。應該說,岡倉是在費諾羅薩的引領下走向亞洲美術研究道路的。費諾羅薩曾經在東京帝國大學講學,對於佛教和日本美術都很痴迷,那時岡倉天心是他的學生。1890年波士頓美術館成立日本部(後來改名為東方部),費諾羅薩擔任主任,在他主持下購買了五幅南宋名畫《五百羅漢圖》。在此之前, 他曾經將在日本購藏的古畫賣給波士頓慈善家韋爾德;1911年韋爾德去世後,這批收藏全部捐給了波士頓美術館。1895年費諾羅薩離開了波士頓美術館,1904年他推薦岡倉天心擔任中國美術部顧問。岡倉到任後積極奔跑於美、日、中三地,目標就是購藏。於是閻立本《歷代帝王圖》、趙佶的摹本《摹張萱搗練圖》、董源《平林霽色圖》、陳容《九龍圖》、馬遠《柳岸遠山圖頁》、夏珪《風雨行舟圖》、 王振鵬《姨母育佛圖》、藍瑛《嵩山圖》、仇英《明皇聞雞圖》、唐寅《松下雙鶴》等一批古代名畫和隋代《持蓮子觀音像》等一批古代雕塑源源不斷進入該館的收藏。因此當1913年岡倉天心去世的時候,波士頓美術館專門為他建立了紀念展室。這是中國古代美術收藏史上的一段令人感慨的歷史,一個日本人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 岡倉天心與費諾羅薩
日本近代美術史權威學者和著名思想家岡倉天心(1863—1913年)的《東洋的理想:建構日本美術史》最先是以英文著述的《東洋的理想》,1903年初版,其後有1917年法文版、1922年德文版,各種日文版也先後問世。一百多年來,這本著作在日本美術史和思想史上的經典地位一直沒有被取替。去年國內有一個從英文譯出的中譯本(書名譯為《理想之書》,劉仲敬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劉錚先生撰文《這樣的岡倉天心譯本要不得》(載《南方周末》2017年7月20日),指出該譯本有很多誤譯,認為「要解決《理想之書》的所有誤譯問題,恐怕最終只能靠一本精善的新譯本了」。現在這本《東洋的理想:建構日本美術史》(閻小妹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6月)是根據日本講談社1986年的日文本譯出,譯者說日譯本往往匯集了日本美術史、思想史、文物研究等領域專家的學識,為讀者的準確理解提供了學術上的背景。
現在的問題是,這本百年前的著作對於今天中國讀者認識日本美術和國民精神究竟還有多大的作用呢?從思想上看,費諾羅薩對岡倉的最大影響是以黑格爾哲學作為認識美術與歷史發展關係的基礎,從國家體制、政治經濟學視野等角度把美術關乎國運、美術是全體國民的事業的思想發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芬諾洛薩在1882年(明治15年)發表的《美術真髓》中說:
因為美術家的全部人生離不開社會,特別與國家體制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所以國家或私人建築、家庭狀況、宗教觀念、道德情操、世態風俗、社會思想、國家經濟、愛國心、傳統的國家意識等,所有這一切都與美術問題不可分割。美術鑑賞不單純是美術家的專利,如同國家大事(公務)不是政治家的專權一樣。要使美術成為公眾關心的事業,人人都應該有享受美術的權利。
(轉引自岡倉天心《東洋的理想》中譯者序)
這種思想在《東洋的理想》中不斷閃耀,師生二人被人們視為「日本美術之父」,是因為他們所建構的日本美術體系與近代日本民族精神和國家思想緊密相連,對近代日本人的精神世界產生深遠的影響。岡倉天心的歷史發展觀就是黑格爾式的精神不斷徵服物質,他認為「人類如何以精神戰勝物質這一發展進步的基本原則,不僅適用於美術史,同時也成為藝術家們以及各種流派產生及發展的基礎」。那麼,我們今天應該如何看待這種「發展進步的基本原則」?在我看來,岡倉觀點的自信與樂觀與其說能帶給我們更深刻的思考,不如說帶給我們一種浪漫的想像與對民族精神的共同記憶的重新反思,他的敘事方式與語言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實質性的意義。
美是宇宙間普遍存在的根本原理。星空閃爍,鮮花怒放,水波煙雲,閃耀著無數輝光。宇宙之靈與人、與天地自然共存。當宇宙的生命(天人合一)展現在我們的冥想之中時,藝術精神自然會映照出宇宙、人間的千姿萬態。
這是日本式審美精神的謳歌;
世界上充滿了生死存亡,悲哀憂愁,其實這一切不過是偶然所致。人的一生,如同奔赴婚禮盛宴,需要控制自己的激動心情,保持心平氣舒的狀態。其實,禪宗思想直接影響著我們的日常生活與藝術表現,它還使日本的風俗習慣隨之發生變化,成我們的第二天性。
以禪宗思想作為統轄藝術與人生的精神樞紐,類似這樣的語言當然極大地影響和形塑著日本民族的審美表達與精神境界。
▲ 岡倉天心
印度學者尼維蒂塔在該書「序」中談到1896年岡倉赴海外考察西方美術「並未使岡倉對西方藝術一味頂禮膜拜,反倒讓他加深了對亞洲藝術的認識。就在整個亞洲模仿西歐之時,岡倉對此大膽地提出質疑,他決心引導日本國民重新面對本國的藝術文化」。這對於研究岡倉宏觀美術思想的來源有重要意義,但是他並沒有局限在藝術的角度看待模仿與創造的關係,而是站在「國民精神」的高度來闡發。在《東洋的理想》中他明確宣稱:
我們大和民族堅若磐石,承受著亞洲兩大文明的衝擊,千百年來傲然屹立,國民精神從未被壓倒過。我們絕不以模仿來取代自由創作,不論外來的影響有麼強大,我們都能將其吸收過來並充分消化使之變為養分。日本通過與亞洲大陸的接觸,不斷產生新的活力,獲得新的靈感源泉,這是亞洲的驕傲與榮耀。
「亞洲」概念是倉岡文化史論思想的核心,第一章「東洋理想之範疇」的第一句話就是「亞洲是一體的」,這也是貫穿全書論述的一根最明顯的內在主線。「如果我們把亞洲看作一體,那麼亞洲所有的民族一旦凝聚起來,足以形成一股強大無比的力量。」但是他對「亞洲強國」概念的念念不忘和對日本使命感的反覆強調,無疑也會使今天某些論者提出岡倉思想與後來的「大東亞」軍國主義之間有聯繫的觀點。但是從岡倉的著述本身來看,這種聯繫論多有牽強的成分。岡倉說:
今天日本作為亞洲強國,必須自覺地認識到歷史賦予我們的重大責任。我們的使命不僅是要復興自身的古代之理想,同時還要去喚醒整個亞洲,喚醒至今沉睡的所有一切。我們要把印度的宗教和中國倫理道德提高到更高的階段,以克服西方文明所帶來的各種弊病。
在最後一章「展望未來」中,岡指出
亞洲的思想、科學、詩歌、藝術中蘊藏著一種力量。如果亞洲人拋棄了自己的傳統,印度將失去國民宗教生活的精髓,墮落為卑賤、虛偽、迷醉於光怪陸離的國家。中國若只去追求物質文明而取代精神文明,它將會失去古老國家的傳統尊嚴與道德倫理。
說實在的,這種「喚醒」的使命感與地緣政治和軍國主義很難拉上關係。
他在「亞洲」概念中又突出地闡發了中國藝術與印度宗教對於日本藝術的直接而強烈的作用與影響。他形成這種宏觀美術思想有其具體的進路:1893年和1906年兩次來中國考察和尋寶,1896年的西方藝術考察,到1901年11月受日本內務省之命前往印度考察一年,這些深入考察為他的「亞洲藝術」概念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岡倉在《印度美術談》中指出,「隨著對印度美術研究的深入,我們漸次找到了今後研究支那以及東洋古典美術的新立足點。我覺得,古代亞細亞美術如同一塊織錦。它應由日本把支那作為經,印度作為緯紡織出來」。(轉見中譯本序)但是,即便是從表面上也可以看到,岡倉的「東洋美術史」與「日本美術史」概念存在著一定的模糊性。關於岡倉天心的「東洋美術史」與「日本美術史」之間的關係,東京大學林少陽教授在其專論《明治日本美術史的起點與歐洲印度學的關係》(載《東北亞外語研究》2016年第2期)中有深入研究,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作者一開始就抓住岡倉天心的《日本美術史》中的一個重要議題:「東亞」與「日本」這兩個框架。毫無疑問,岡倉所建構的美術史敘事基本上都是宏觀敘事,注重的是體系的源流、框架的形成和美術與國民精神的關係。「耐人尋味的是,未必與岡倉的本意有關,他為今天日本的留下了兩個對立的美術史框架:東亞美術史中的日本美術史框架以及自外於東亞美術史脈絡、建構一個『純粹的』日本美術史的框架。將日本置於東亞美術史甚至是亞洲美術史的框架,是他的著作的主調。雖然後者(自外於東亞美術史的框架)自然並非其本意,但卻又是他不期然所準備。」那麼,「《日本美術史》乎?《東亞美術史》乎?」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作為東京美術學校第一部日本美術史教材,由普通科二年級「美術史」及專修科「美學及美術史」合併授課使用。1922 年 9 月 2 日首次出版的日本美術院版《日本美術史》前言中提及:
本講義依據先生於東京美術學校明治二十四年九月起約一年所口授、該校學生當時所筆錄的二十三本筆記本,並稍加修正字句而成。……此恐為國人最初之美術史,且足可窺先生識見處甚多。
有意思的是現存的六種學生課堂筆記中有四本的標題為《日本美術史》,兩本卻是《東洋美術史》,原因何在?林文認為,第一,岡倉此期所確立的日本美術史是包含在東亞美術史之內的,這與後來強調日本美術史自外於東亞的日本美術史敘述框架大相逕庭;這裡岡倉明確使用了「東洋美術史」用語,包含了日本、中國、韓國,至於印度如何,則比較含糊。但是,此一「東洋」 與其後來在英文著作包含印度在內的「the East」基本是一致的,《東洋的理想》一書就是作者滯留印度期間所撰寫。
第二,該書基本上採取了中國美術史與日本美術史並進的敘述法,對於岡倉來說,要在東亞美術史框架中談論日本美術,中國美術史是不可迴避的。林文的這些深入分析無疑為我們理解岡倉的美術史撰寫體系的傾向性提供了很好的啟發。無論如何認識和評價岡倉的東洋美術史或日本美術史,值得我們反思的是我們自己的中國美術史敘事體系仍然在某種程度上延續著封閉的「中國」框架,岡倉在百年前的視野和論述框架仍然具有啟發意義。
至於岡倉的「亞洲覺醒論」,總是帶有一種熱力讓讀者振奮。
我們期待著有一把利劍,似閃電一般劈開這黑暗的天空,擊破這個可怕的沉靜之夜。在草木新生、鮮花鋪滿大地之前,要有一場生氣勃勃的雨水來衝洗喚醒它們。而亞洲大地的覺醒,必須遵循亞洲民族古老的傳統,發自亞洲人自己的怒吼。
全書的最後一句話是:
亞洲面臨著外來大敵,最終的勝利只取決於自身是否能夠覺醒。
這是他的「覺醒論」的最有力表述。
【本文原載於「上海書評」微信公眾號,經授權轉載】
《東洋的理想》
[日] 岡倉天心 著
閻小妹 譯
商務印書館2018年6月出版
目錄
序
1. 東洋理想之範疇
2. 日本的原始藝術
3. 儒教——中國北方
4. 老莊思想與道教——中國南方
5. 佛教與印度藝術
6. 飛鳥時代(550—700年)
7. 奈良時代(700—800年)
8. 平安時代(800—900年)
9. 藤原時代(900—1200年)
10. 鎌倉時代(1200—1400年)
11. 足利時代(1400—1600年)
12. 德川時代初期(1600—1700年)
13. 德川時代後期(1700—1850年)
14. 明治時代
15. 展望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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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譯者言|閻小妹:美術與國家
商務印書館學術中心下設哲社、文史、政法和經管四個編輯室及威科項目組,主要承擔文史哲及社會科學領域學術著作的編輯出版工作。出版物包括以《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中華當代學術輯要》、「大師文集」等為代表的多種學術譯介和學術原創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