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陳凱歌新片《道士下山》上映,這部改編自《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原著小說的武俠電影,原本讓許多觀眾倍增期待,卻沒想到甫一面世就遭遇吐槽。評論人侯虹斌認為毫無邏輯的故事、漏洞百出的細節以及荒誕不經的人物造型,背後都透露著沒有誠意的精神內核。「心之所安」本該是影片的深刻命題,但導演卻在片子中先後給主角講述多種不同的價值觀,而且完全是片葉不沾身,沒有留下印記。小道士何安下始終隨波逐流,碰上誰就是誰,只算得上英雄豪傑身邊的小隨從。這樣一個平面人物,卻被捧為一個「找到了心」的人。比起同樣講述武俠人物精神成長的《臥虎藏龍》,陳凱歌的「深刻」,膚淺得令人發笑。
終於,在《道士下山》之後,眾人對陳凱歌的期待可以徹底放下了。他在《霸王別姬》和《孩子王》、《黃土地》中積累起來的聲譽,在《無極》之後,中間還曾勉強掙扎著留了一口氣,在《道士下山》中,終於被卸下了。
後文嚴重劇透,請自帶避雷針。
道士何安下在最開始下山的時候,還是一個不知道錢為何物的懵懂少年(如果不考慮演員自身的年齡和長相的話),所以他謝絕了賞錢,卻餓得只好搶別人的荷葉雞。此時,他尚且不知道俗世最基本的運行規則;但他在進入崔師父的家中當學徒的時候,卻無師自通地知道了「捉姦」這類世間複雜的情感問題,並且,還學會隱瞞著師父。
第一個故事的內核,是潘金蓮與武大的故事;而那位姦夫,是武松與西門慶的合體;何安下,則是武松與武大女兒迎兒的合體。小叔子與嫂子毒死了師父之後,還跑出去偷情,何安下為師父報仇,把船鑿沉了。意味深長的是,他不僅把船鑿沉了,還特意地遊到水裡,靜靜地看著林志玲在他面前,掙扎,死去。
這時候,我不由想起那位替兄報仇的武松:「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剝淨了,跪在靈桌子前。……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
禁忌與妒忌,在何安下殺死嫂子和小叔子這對姦夫淫婦之後,終於一了百了。他之所以心神不寧,跑到寺廟,不在於他殺了人,而是對自己勃發的情慾用了這種方式來解脫,仍然有不盡的迷惑。
如果不信,可以參見後來何安下吃了帶迷幻功能的山珍野味之後,終於承認他的夢想就是「和師娘睡覺」。這和是武松非常相似的:武松在與潘金蓮的新婚之夜,用一種潛藏著性意象的極端暴力語言,拯救了自己有缺陷的道德。
但影片沒有好好地交待或者發展這個情節,而是用了一個老和尚,以一種自作聰明、故弄玄虛、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那一套東西來忽悠何安下;看到這一幕,我就很想「呵呵」他一臉。實際上,何安下確實也聽不懂老和尚的故弄玄虛,該困惑的還在困惑著。
為了解決何安下的情慾困境,電影後來安插了一個求子的美少婦,和何安下來了段一夜情。這算是解決方式嗎?是在告訴你一切由情入性、由性生情的深層次的迷惘,甚至是手刃淫婦帶來的性刺激,只需要找人來這麼一次活塞運動,就可以消解掉,從此專注於追求真理了麼?
第二個故事,從何安下接手了師父的藥店之後開始,劇情便進一步雪崩了。何安下開啟了見一個就拜一個為師、拜一個師父就死一個師父的外掛模式。
何安下在戲中一直強調「找不到心」,這部電影本來就該告訴觀眾,一個自幼長在深山、心思純淨的年輕人是如何在俗世裡找到心的。「心之所安」這樣深刻的命題,太符合陳凱歌這樣的「深刻控」了。但是,我很難理解一個導演為什麼會在片子中先後給主角講述多種不同的價值觀,但完全是片葉不沾身,沒有給他留下印記。老道士教何安下「不擇手段非豪傑,不改初衷真英雄」,但何安下一下山,劈頭蓋臉面對的是情慾與情殺,十四字箴言於他毫無用處;接下來,他目睹了一場「不要相信任何人」「不擇手段才是大贏家」的陰謀暗算,卻沒有給他人生指導意義;有時告訴他「有仇報仇、有冤報冤」的快意恩仇,有時又教給他「放下恩怨、立地成佛」的勸誡,有時還有「壞人打了你左邊臉,你還要把右臉轉給他」的恕道;時不時,還穿插上萬惡的舊社會、萬惡的巡捕房,告訴你社會的黑暗;還有最最時髦的基情,告訴你兩個男人之間的愛,義薄雲天;最後,大反派還為了救兒子,演繹出感人的父子情。
想一想導演都幹了些什麼吧:讓遠離江湖一心淡泊的掃地僧(郭富城)給何安下講了一噸的道理,然而,這些道理僅僅是為了讓掃地僧在掃地的時候,滿地落花,更加迷人。
確實,落花很美,小廟很美,樹林更美;林志玲很美,郭富城很美,張震更美。所以,票房迅速過了兩億。但那又怎麼樣?毫無邏輯的故事,漏洞百出的細節,荒誕不經的人物造型,沒有誠意的精神內核,甚至令網友油然生出「被低估的《無極》,被高估的《道士下山》」之感慨。
事實上,何安下的故事,是一個尋找內心、精神成長的故事。這是一個很值得講述的故事。記得,上一個在電影中講述精神成長的武俠人物,還是玉嬌龍呢。
玉嬌龍有一個江湖的夢,她是一個貴族女子,希望自由,所以在尋找一個好玩的江湖。對於玉嬌龍來說,她遊蕩了江湖一趟,李慕白也死了,原本她在想像中的江湖夢變成沉重的現實,夢就破碎了。再也沒有什麼「好玩」、值得玩的了,面對懸崖,她一跳了之,簡單粗暴。
而何安下,他的江湖夢,是謀生,是窮而後定,是在找一個能吃飽飯的江湖。很難說哪個江湖孰高孰低。但在遊歷江湖的成長之中,何安下認了那麼多師父、死了那麼多師父,他的性格並沒有推進,他始終隨波逐流,碰上誰就是誰,就連最後隨查老師上山,也被動的。誰會被一個隨波逐流的小人物打動?尤其他被設定為英雄豪傑身邊的小隨從?
但導演完全沒有意識到何安下是一個平面的人物,而是讓他與英雄們分享顯而易見的成功,把他捧為一個「找到了心」的人物。比起《臥虎藏龍》中李慕白所言的「我並沒有得道的喜悅,相反地,卻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繞」,陳凱歌的「深刻癖」,發作起來,簡直膚淺得令人發笑呢。
侯虹斌,歷史小說作者,專欄作家,媒體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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