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恩愛,子媳孝順,辛蒼婷一家人完美詮釋了「父母和子女是彼此贈予的最佳禮物」這句話。
養育阿福這樣的孩子,就是鐵杵磨針,滴水穿石,用偉大這樣的詞形容我太過了,這是所有母親的本能。阿福要是不在家,好像家裡有做不完的事情,他要是在家,什麼事都解決了。真的,有了他,我感到此生不虛。
文_《三月風》記者 馮 歡
攝影_《三月風》記者 張立潔
阿福百天出院後,辛蒼婷夫婦抱著兩個孩子特地補拍了百天照,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憧憬與期盼。
懷孕7 個月時,辛蒼婷第一次做上了B 超,這才知道自己懷的是雙胞胎。她卻高興不起來,自打懷孕就吐,吃什麼吐什麼,血壓高,腳也腫得不行,過去穿37 碼的鞋,現在家常的拖鞋,穿到42 碼了。
一想到將來,就更鬧心了,她一個「盲人」,如何照料好兩個孩子?辛蒼婷年少時總發燒,每年都害紅眼病,小學一年級開始戴眼鏡,一直戴到2200度,鏡片厚得酒瓶底兒似的,也就勉強到0.1。孩子一來來兩個,自己身體吃不消,廠裡效益也不太好,她越想越愁,晚上睡覺都哭。可兩邊老人美著呢,正好一家一個,名字都起好了,都有「福」字,大的隨辛家姓,小的隨老倪家。
這是1989 年6 月。兩個月後,辛蒼婷入院待產,周遭還亂鬨鬨的,各種遊行運動,人心惶惶。8 月9 日早上7 點,醫生給掛了催產素,10 點生產,在沒有病歷的情況下,辛蒼婷囑咐醫生自己是雙胞胎,醫生竟然沒聽見。老大辛福先出來,5 斤3 兩,等辛蒼婷要起身時,醫生突然急了,「快躺下!裡面還有一個!」
老二倪忠福最終難產,被產鉗夾了出來,3 斤6 兩,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臉憋得烏青。
「這孩子最好別要了」
出生第6 天,倪忠福哭鬧個不停,旁人說是黃疸沒事,辛蒼婷自覺不對勁,讓丈夫帶去兒童醫院瞧瞧,早上出的門,下午還不見人,她又讓父母去,直到傍晚,仨人一起回了家,一臉輕鬆:醫生說不要緊,阿福體質弱,住院養養就好了。
辛蒼婷坐著月子,沒有細想,後來才知道丈夫一早去醫院,醫生就給孩子判了「死刑」——這孩子活不了,最好別要了。丈夫轉悠了一下午,打定主意丟了算了。剛上公交車,就有人問,這孩子多大呀,眼睛烏漆漆的蠻可愛呢!心又馬上軟了。返回醫院,醫生還是不肯救,辛蒼婷六十多歲的父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這才收了阿福。
一出月子,辛蒼婷就要去看阿福。母親打了招呼,你眼睛不好,看了可不許哭!病房不讓進,辛蒼婷就湊在窗口外,護士把小包裹遞過來,影影綽綽的,一瞅見孩子,她的眼淚吧嗒吧嗒掉。
100 天,阿福出院,沒長肉,還掉了膘,正好3 斤。母親說這孩子我來帶,你把老大辛福帶好了就行。辛蒼婷堅持要自己帶,「自己的孩子,別人是帶不好的」。
接下來的每一天,幾乎是混混沌沌過的。好在單位離得近,領導又開通,辛蒼婷半天幹完一天的活兒,便早早回家照料,一會兒這個餓了,一會兒那個要拉屎撒尿,一會兒另一個又冷了,小東西們折騰累了,都睡了,她不敢睡,還沒來得及洗手,阿福又醒了,又是哭著醒來的,左搖右晃地哄他,給他唱童謠,常常都無濟於事。
1 歲的時候,哥哥辛福會走路會說話了,阿福抱到手上都是軟的,帶到康復醫院去檢查,醫生說這個孩子是腦癱,你別要了,反正有一個好的。「什麼是腦癱?能看好嗎?」醫生笑得悽涼,「沒有用的,他痛苦你也痛苦。」「再痛苦能痛苦到什麼程度?」辛蒼婷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了懸崖的邊上,「這個孩子永遠睡在床上,站不起來。」
好心而多事的人都勸她丟掉阿福,辛蒼婷和丈夫沒有放棄,而是帶著孩子四處求醫。4 歲多的時候,阿福終於能夠拉動學步車,針灸推拿,一碗又一碗苦黑的中藥,悶著頭喝得乾乾淨淨。辛蒼婷沒事就帶他去草地,讓他爬,小腿越來越有勁,6 歲時,阿福終於學會了走路,他倚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步一搖,像個不倒翁,走兩步摔一個跟頭。
只要一看見辛蒼婷,小阿福就跌跌撞撞迎上去,辛蒼婷伸開雙臂,和阿福抱在一起,那些久違的幸福又絲絲縷縷地回到了心頭。
月工資275元,學費300元
阿福會走路了,也該上學了。周邊沒有培智學校,6 歲的他和哥哥上了同一所小學。
他倒乖巧,讓坐哪兒就坐哪兒,寫字時攥不好筆,卻愛寫,沒事就塗幾筆。每周一去學校,阿福最開心了,辛蒼婷總會給他的筆盒裝好滿滿一盒新鉛筆。這些鉛筆就像一個個戴著小紅帽的少年,非常惹人愛。到了中午,阿福垂著頭進門,臉上身上哪哪都是傷,本子不是他的本子,書也不是他的書,新鉛筆全被換成了舊筆頭。
走在路上,總有人扔石頭、拽他衣袖,傻子呆子地叫著。哥哥辛福有一次實在看不過去,和對方幹了一架。辛蒼婷心裡疼,表面還得掛著笑,忍氣吞聲不敢告訴老師——能上學就不錯了,哪裡還敢多事。
到了六年級,老師主動找到辛蒼婷:你家阿福現在就這麼受欺負,中學更不得了,甭給他上了。辛蒼婷無話可說,領著阿福回了家。
這年夏天,13 歲的阿福和哥哥散步到家附近的白馬公園門口,被一輛計程車撞到十幾米開外,街坊鄰居烏泱泱圍上去,長籲短嘆,「小辛終於解脫了……」辛蒼婷衝上去,阿福掙扎著,伸出手緊緊抓住她,哆哆嗦嗦說,「媽媽,我疼死了……」辛蒼婷死死抱住他,臉貼著他的鼻尖和臉頰,眼淚洶湧而出——這個孩子不能沒了。
阿福福大,送到軍區總醫院,檢查只是腰部骨折,命保住了,也落下了腰疼的毛病。
同樣是2003 年,辛蒼婷因意外工傷住院,同屋是位殘疾人病友。阿福來醫院看她,嘟囔著想上學,「就去哥哥的學校上」,孩子一說,她就掉眼淚。病友關切地告訴她,南京市有個愛德慈佑院,專門收這樣的殘疾孩子。辛蒼婷一聽激動了,頭天做的手術,繃帶都沒拆,第二天就拖著傷腿趕到愛德慈佑院,吭吭哧哧爬上五樓,負責人譚老師都很驚詫,這孩子的媽媽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這是當時南京市首家也是唯一一家為智障人士服務的專業機構。辛蒼婷的月工資275 元,慈佑院一個月的學費要300 元,周圍所有人都罵她神經病,「又遠又費錢,你們一家不吃飯了?」
為了這個兒子,夫妻倆真是什麼苦都能吃,老倪白天黑夜做著鈑金活兒,母子倆則每天五點半起床,六點準時從家出發,騎著電動車橫穿整個南京城區,足足五十分鐘才到慈佑院,接著,辛蒼婷再騎五十分鐘回到廠裡上班,下午又去接,如此反覆,風雨無阻。
一天天的,阿福真的有變化了,和同樣的孩子們在一起,沒有界限,沒有歧視,性格明顯活潑多了,在家不幹活,也不會幹,但在慈佑院經過老師們的培訓,不但學會了生活自理,還能幫著做家務了。
2004 年,南京市舉辦第二屆特奧會,殘聯到慈佑院挑運動員,看中了靈活的阿福。接到老師的電話時,辛蒼婷驚呆了,什麼特奧會?在此之前,阿福從未參加過任何文藝演出和運動會。老師問你願意讓孩子去嗎?「去啊!當然去!哪怕帶他玩一玩都好啊!」
繞場50圈,只有阿福跑完了
南京特奧會那天,辛蒼婷特地請了一天假,「這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一天,別說特奧會,哪怕是個再小的運動會,我都要去。」
賽場上,阿福跑得激動而又焦灼,一顛一顛的,瞄到辛蒼婷了,腳步更帶勁兒了。
初試身手表現不凡,阿福拿了一塊50 米銀牌,一塊跳遠銅牌。第二天,辛蒼婷把兩塊明晃晃的獎牌帶去廠裡,同事們挨個兒摸,她心裡從沒有這樣明淨清澈過,好像18 年來折磨她的那團烈焰終於熄滅,她居然生還了。
特奧會結束後, 阿福轉到了離家不遠的博愛安養庇護中心,殘聯又來挑運動員,備戰2006 年全國特奧會。挑了五個孩子,運動員選拔要繞著200 米的操場跑50 圈,只有阿福一人堅持了下來。
備戰全國特奧,訓練還是挺艱苦的。阿福每天下午在清涼山體校練,辛蒼婷都陪著,看著兒子在烈日下揮汗如雨,不停跑圈,伏地挺身一做做好幾組,背著沙包半身懸著做仰臥起坐,她看著糟心,但阿福不知道累,40℃的熱天,教練教的,當場沒學會,晚上回家接著練。教練都有這樣的感觸,「該練多大量就是多大量,該練多少時間就是多少時間,他不會討價還價,總是那麼一板一眼地去完成。 」
阿福甚至給自己加量,要求每天爬紫金山。母子倆4 點半起床,騎著車過去,五點準時到山腳下,辛蒼婷在山腳等著,阿福至少要跑兩個來回,一臉怡然自得地享受著運動的快樂……2006年全國特奧會,這個酷愛運動的小夥子拿到了立定跳遠的金牌,2007 年9 月28 日,又作為火炬手光榮參加了上海世界特奧會的火炬傳遞。
阿福變了,整天樂呵呵的,辛蒼婷也變了,揚眉吐氣腰板直了,最大的變化來自街坊四鄰,原來阿福出門,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現在這街上的人沒有不曉得拿金牌的阿福。有時阿福路過,門房大爺一邊倚著門柱剔牙,一邊探著腦袋問,「阿福,又去打比賽啊?」
機構事務繁雜,辛蒼婷忙碌 時,阿福就有些百無聊賴,即便這樣,他還是願意和媽媽膩在一塊。
身體不像樣,活得要像樣
其他智障孩子的家長羨慕得很,他們找到辛蒼婷,希望她也能調教調教自家的孩子。「我總在想,將來有一天,當我們沒有能力庇護孩子時,他們該怎麼辦?」懷著對殘疾孩子的特殊感情,2007 年,辛蒼婷拿出全部積蓄,創辦了「萬家幫希望安養庇護所」,後來又接手了紅山街道殘疾人託養服務中心,主要為智障群體服務。
南京市智障親友協會副主席、第八屆南京市好市民、江蘇省第五屆殘疾人代表大會代表……一個個榮譽接踵而來。工作越來越繁重,眼睛也越來越不爭氣了。2010 年白內障手術後都能瞧見人臉了,連軸轉的工作又導致視網膜脫落,眼底出血,如今,老年手機上的大字都影影綽綽,白天走路,該拐的彎忘了拐,晚上更是不敢出門。
好在大兒子辛福大學畢業後,二話沒說過來幫母親。對於老大,辛蒼婷自覺虧欠太多,她把所有的關注都給了阿福,「辛福沒有童年的。」
辛福比一般孩子都早熟。小的時候,小夥伴們一塊玩耍,因為要照顧弟弟,辛福去不了,學校春遊,別的男孩躥上跳下,辛福得牽著阿福。天熱時,辛蒼婷給他一塊錢,讓他買兩個蛋筒,跟弟弟一人吃一個。第二天,當她再給一塊錢時,辛福不要,說身上有錢。辛蒼婷急了,「你的錢哪兒來的?」辛福如實交代,「你昨天給了一塊錢,我和弟弟一人吃了一根兩毛錢的冰棒,今天我們還可以一人吃根兩毛錢的冰棒,明天你再給我兩毛錢,我們明天又夠了。」辛蒼婷聽完,抱著兩個孩子痛哭。
一家人都做了公益,日子其實更艱難,辛蒼婷和愛人都從單位「內退」了,一個月的收入才一兩千元,不過,大兒子辛福的加入,到底讓機構煥發了生機。辛福先後開發出綠色精靈項目——「環保紫金山」,讓殘疾學員做手工藝品,再通過社會慈善組織進行義賣籌款。而「蘑菇莊園」項目,是教自閉症青少年種植靈芝與猴頭菇,並將成品放到愛心流動超市義賣,讓殘疾人靠自己的勞動掙得一份報酬,過上有尊嚴的生活。這個項目高票當選為「南京市十佳公益創投項目」。
被斷言一生不能站立的阿福也27歲了,不僅站起來了,還生龍活虎的。母親和哥哥不在機構時,他就是小當家,別人總想偷偷懶,阿福就怕閒著,像只貓一樣溜進廚房,淘米、清理垃圾、擇菜洗菜、 打掃灶房、分裝盒飯,瞧見什麼幹點什麼。大師傅常常把要擇的菜,要挑的雞蛋搬出來,阿福就蹲在廚房門口,一心一意挑著,顧不得說話,「阿福要是不在家,家裡有做不完的事情,他要是在家,什麼事都解決了。」
會管事了,阿福有時也耍耍威風。看到別人吃飯狼吞虎咽,每逢這時,他就「咬牙切齒」罵一句:「沒人和你搶啦!」他最愛管的是錢,每月在食堂幫工賺二百,平時賣蘑菇百八十的,今天藏一個地方,明天藏一個地方,只有他知道。省下來的錢,全買了運動裝備,輪滑和平衡車玩得滴溜轉。
阿福已經高出辛蒼婷半頭,有時,他會邁著懶洋洋的大步走過來,一把摟住辛蒼婷的肩膀,膩著,叫聲「老媽」。偶爾,在她出門的一刻,他喊住她,知心地把她蓬起的一縷頭髮別到耳後去。那個時候,辛蒼婷心都醉了:親愛的阿福啊,你終於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