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多與呂佩茨
烏多提到最多的是呂佩茨——他最尊敬的老師。「呂老師當了杜塞道夫美院的院長以後,有一次過年,給每個教授都發了一個大戒指。」烏多說話時,一邊轉著他右手中指的那塊銀色的超大戒指,頗有些得意的樣子。「他在義大利有個別墅,每年都舉辦Party。他喜歡名車、美女。」烏多提到有趣或有意味的事情時,喜歡擠眼睛。「我也被邀請去參加幾次這樣的聚會。呂佩茨對朋友很熱情,也是很喜歡玩的人。他對我很好,影響我很多。」
說實話,我以前對呂佩茨是不怎麼注意的。只知道是德國新表現主義的大師,而且在中國常辦畫展,名氣很大。仔細翻找出呂佩茨的畫來看,讀了些有關他的故事。覺得是個有趣的人。呂佩茨有股子老派精英知識分子的氣質,自戀,自認為天才(某種意義上,他確實是),自命為「鬥士」。他說話很直接,曾經在高規格的畫展開幕式上,直接表達對開畫展畫家的批評,不怕得罪人。他除了繪畫,還寫詩,打拳擊,職業級別的。他對納粹時期歷史的直接而具批判性的描繪,即使在德國也是有爭議性的。他畫了第三帝國的軍人,又像是中世紀的武士,看上去愚蠢又暴力。人類的本性在機械般的制度下蠢蠢欲動,大概就是這樣一種滑稽的形象吧。
呂佩茨 黑紅金 布面膠畫 300×200cm 1974年
我覺得呂佩茨是尊重傳統文脈,相信藝術精英的一代。他們經歷過20世紀60年代追逐理想的青春激情,也理解社會為何需要鬥爭,鄙視庸俗,最求不凡。換句話說,是個老文藝青年。這一點從他喜歡寫詩歌也能看出一些。畢竟,當下時代,詩歌情懷和深刻批判確實落寞了許多。此外,我也想到,做個真正的藝術家需要勇氣,活得精彩,活得放縱和自由,在哪裡都不容易。若是真的喜歡美女香車,那就去喜歡吧,並不妨礙你成為好老師,好藝術家。當然,提醒一點,還是最好別忘了在哪裡玩藝術,是中國還是德國。
再看烏多的畫,也像是在講一個故事。獵人和獵物不成比例地站在一起,同樣是嚴肅又滑稽地把生死和身份問題變成了一個文化隱喻。這樣看,我覺得德國人的畫有意思的一個原因,大概就是和中國的國畫傳統相似,都是在畫外找意味的吧。
烏多的其他幾位老師也是大名鼎鼎的。開始他跟著李希特學畫。「李老師很聰明,對繪畫觀念和方法能不斷探索與實驗。」但是,這也是他不太喜歡的老師。李曾看過一眼烏多的畫,直接就否定了。後來,在李老師的畫室,烏多還和同學打了架,雖然學校沒說一定要開除他,烏多還是覺得彆扭,心想柏林藝術氛圍好,是藝術中心,於是就去了柏林,進了巴塞利茨的畫室。誰知道,巴老師又跟烏多說要調到斯圖加特美術學院,結果烏多先轉學去了斯圖加特,巴塞利茨最終卻沒去,被放了鴿子。
烏多由此卻幸運地遇到了另一位他喜歡的老師柯克比。「柯克比是個非常了不起的老師,我現在還記得看到他畫時內心的震撼。他很耐心地教育和鼓勵我,是個很認真的好老師。」烏多當真喜歡柯克比——這位在中國還不太知名的藝術家。但實際上,柯老師在國際上的知名度並不輸給另外兩位老師。而且,令我感到欽佩的是,柯克比本來是學地質科學的,拿了碩士,參加過多次科考探險,後來又做導演拍電影,寫詩歌,搞文學批評。不過提到他最為世人稱道的事情,還是繪畫。仔細欣賞柯克比那色彩感覺極好,表面豐富有趣的繪畫,對比一下烏多的自由而敏感的繪畫色調,我似乎有點明白烏多對柯克比的那種感動了。
實際上,烏多的藝術生涯也屬於半路出家。他曾經是德甲有名的職業足球隊沙爾克04二線隊的守門員,是拿工資的那種。因為傷病的原因,他中途退役。命運選擇他做了藝術家,但也是一種斷斷續續地,逐漸接近的過程。成為職業藝術家以後,他還曾和沙爾克04球隊的運動員們合作過一個大型公共繪畫行為。
烏多•切斯科和沙爾克04球隊的運動員合作過公共繪畫這些信息在我的腦海裡逐漸形成了一些想法。首先,德國的藝術家也是講究門第和傳承的,和大師在一起,成為優秀者的機率自然大得多。其次,全世界的藝術家都會有一種被選中的命運感,無論遇到怎樣的人和事,最終在藝術上的選擇都有種宿命感——天生就是要這樣做藝術的。再有,在德國,藝術家起步不論出身,無論學理工還是當足球運動員,一樣都能成為最好的美院教授。最後,我喜歡的柯克比那樣的藝術家,在中國太少了。若是洋洋得意於把繪畫藝術當做能上大學能餬口掙錢的職業,實在是不夠酷。當代繪畫根本就是能夠發展自我,表達自我,完善自我,讓自我生命很酷地燃燒的高規格手藝。無論是把畫畫當做印鈔機,還是宣傳單,或者敲著官印的身份證,實在都不夠酷。
烏多與杜塞道夫美術學院
很奇怪地,烏多和我談了很多關於美院教授間傾軋鬥爭的事情。他用胳臂肘做出左右擺動的樣子,好像擠公共汽車。然後又用兩個指頭對著自己的眼睛,告訴我:「我知道有人會在背後做小動作。但是我眼睛都看著呢。作為一個藝術家,不僅僅要學會畫畫,還要了解藝術界的政治學,懂得保護自己,看好自己的後背,不要中冷箭。呂佩茨就是一個很懂得運用學術權力的人,但是這不會影響他成為一個好的藝術家。」
杜塞道夫美術學院確實是鼎鼎有名的。世界當代藝術史上開創性的大師博伊斯,還有攝影界被稱為杜塞道夫學派的貝歇夫婦,當然還有呂佩茨,都是那裡的。不要小看大師範兒,那種驕傲和自信其實不是所有人都能帶著的。我在2014年的夏天拜訪杜塞美院烏多的工作室時,看到了一年級學生的學年展覽,這是他們申報各個專業方向工作室前的大檢閱。這些作品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在我有限的眼界裡,杜塞美院的確是非常有創造力和啟發性的世界最好的美院之一。烏多作為一個基礎課老師也是傑出的,工作起來也很拼,真心為學生著想。他有一種很厲害的能力——發現學生傾向的眼光,能夠很好地指出不同學生各自適合的方向,經常有繪畫轉雕塑,雕塑轉攝影,寫實轉抽象之類的事情發生。
烏多也為自己的學校驕傲。他曾認真地給我提過一個建議:「既然你是教授,也算是領導了,應該和上級反映一下,你們中國的老師實在太忙了,管老師管學生都管的太嚴了。這樣不對,你可以和你的領導說,人家杜塞美院老師可以自由安排課程和時間,也沒有這麼忙,但一點也不耽誤把學生培養成世界上最優秀的藝術家啊!」
這些信息在我心裡是有回聲的。不過我大抵是笑笑而已,有微笑也有苦笑。首先,想提高現有大學體制下教授的地位,讓老師閒下來,基本沒戲。其次,藝術家搞各種鬥爭是人性的必然。藝術家也是人。群展裡爭取最好的掛畫位置,研討會上爭取嘉賓待遇,美協改選爭取當個主席,評獎評職稱、選畫選幹部選學生、競標拿項目,哪一個不是需要把別人擠走,自己才能有點位置的呢。僧多粥少畢竟是個普遍現象。好奇的是,烏多給我講話時候的態度,表明他是個認真的人,同時又是個懂得放鬆的聰明人——「我知道對手們都在想什麼,跟我別整貓膩,我只是懶得理他們而已」。於是我最終知道,原來當代藝術不是要捂起眼睛,躲起來逃避社會與世情,而是要學會睜大眼睛,認清厚黑,學會微笑、嘲笑、自嘲、狡黠地面對藝術政治、社會百態,如此才能說的上真正的勇敢和自由。
筆者與烏多•切斯科教授一起在北京金五星小商品市場,該地也是令烏多驚嘆的京城奇觀之一。最終他買到了一個非常便宜的雙肩背書包。
最後,幾句話談談我對烏多繪畫作品的感受。他的畫大多數是畫自己經歷過的事情,日常所見所聞,特別是旅行的感受。他會畫許多小畫,每天都畫,不是所謂的場景或動態速寫,更像是視覺日記或者創作稿。然後回到畫室,把這些畫貼出來,再創作成大畫,或做成版畫。聽起來很普通,但實際上很有趣。這說明畫畫不是為了別人畫的,是為了自己畫。還說明他是個喜歡記生命流水帳的人,這一點和我有點像,只不過我是因為記憶不好,總是怕想不起經歷過的事情或場景。而烏多不同,他也許是個孤獨的旅人,能夠把詩意藏起來的那個人。這些手稿不拘泥於視網膜印象,更像是中國畫裡的意境、情緒,還有比喻和留白。於是,他畫裡有話,有故事,有奇觀,有傳說,有畫外音,有旋律,有一種宿命的黑色幽默。
2014年的春天,他在西安美院教課,畫了一大堆校園裡的拴馬樁,他特別喜歡畫石柱頭表情豐富的獸。給我一張張翻看的時候,我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的場景:美院太極池畔,微霾的暖暖的暮靄把烏多的身影襯映成清晰的剪影,他細細觀察著拴馬樁上的猴子石雕,仔細地畫著素描。突然,幾百歲的中國石猴和烏多彼此會心一笑:藝術和生活一樣,太認真不好,不認真也不行,生命苦短,都看著辦吧。
註:本文刊載於《油畫藝術》第六期,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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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麥可·布萊克伍德
編劇: 唐納德·庫斯皮特
主演: Georg Baselitz、Sandro Chia、Francesco Clemente、
Markus Lüpertz、David Salle、Julian Schnabel
類型: 紀錄片
製片國家/地區: 美國
語言: 德語 / 英語
上映日期: 1984
片長: 58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