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著名作家寺山修司在隨筆《銀幕上的殺人文化》中提到了一件駭人聽聞的街頭槍擊案件,他由此想到:一天的電視上有多少人被殺?高倉健到現在一共殺了多少人?若山富三郎犯了幾次法?小林旭用步槍濫射過多少回了?不過是隔著一層銀幕,槍手的所作所為和上述電影明星到底有什麼區別?電影裡的事情雖然不是事實,但卻是真實,名為銀幕的國境線,其實一抬腿就能邁過去。當時正值越戰,日本上下都在進行著對暴力的反思。槍擊者就僅僅是精神異常,或者天性兇殘的人嗎?
這名槍手名叫片桐操,1965年7月29日,於東京澀谷鬧市區犯下大案,造成1人死亡,18人受傷的嚴重後果。犯案的時候年僅18歲。在日本,死刑的實施非常謹慎,一般而言如果當事人不滿18歲,或者致死人數在1人以內,不會被判死刑。片桐操一審判決當處無期徒刑,但二審經由檢方上訴,由東京高等法院上訴法庭判處了死刑。
片桐操到底是何許人物?
他是戰後出生的第一批孩子,是四個兄弟裡最小的。他的童年在戰後的百廢待興中度過,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伴隨他的只有匱乏。但有一樣東西是戰後日本絕不會缺少的,那便是槍枝。小學四年級時,他的母親去世了,一年後,曾是軍人的父親和繼母結了婚。
年少的片桐操對槍枝產生了濃厚興趣,中學三年級時,父親給他買了一把玩具槍,但他說:「總有一天我會擁有一支真正的槍」。初中畢業後,大他7歲的姐姐送給他一把價值35000日元的步槍和配套的瞄準具。因為在戰後的日子裡,用槍防身是最安全的。因為當時他還不到18歲,槍枝記在他姐姐的名下。他最喜歡去的地方不是學校,而是射擊訓練場。在槍聲中,他能從貧乏的生活中跳出,體會到英雄一般的成就感。18歲生日過後,他立刻去辦理了變更槍枝所有權的手續,並且去位於東京的「皇家槍械店」添置了另外一把槍。他不吸菸,不喝酒,因為這些會影響他在射擊場的發揮。
與此同時,一名青年作家正在文壇嶄露頭角。他來自早稻田大學教育學部英文系,在大學時,他就加入了學校的射擊部,是狂熱的槍枝愛好者。同時,在東京神保町的舊書店裡,美國兵們留下的那些充滿神秘冒險故事的英文小說,也成為了他的精神食糧。1957年,早稻田大學學生大冢勘治(筆名為姓名倒寫的「仁賀克雄」)在校內創辦了「早稻田神秘俱樂部」,以研究和交流神秘、恐怖、幻想、科幻小說為主題,聚集了一大群的愛好者,並聘請江戶川亂步作為俱樂部特別顧問。
上文說的射擊愛好者便是在這個俱樂部中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才能,於1958年在內部同人刊物《青炎》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該死的野獸》。經過俱樂部會長千代有三和顧問江戶川亂步的推薦,同年發表在文學雜誌《寶石》上。這名作家的名字叫做大藪春彥,是日本「冷硬派」小說的創始人之一。「冷硬派」是一戰之後興起的推理小說流派,相較傳統推理小說,減少了推理內容,而是著重表現主人公冷酷強硬的個人魅力。主人公常常鍥而不捨地追求事實真相,憑藉個人能力搗毀犯罪團夥。在西方這一類型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雷蒙·錢德勒。大藪春彥本人的作品,以強烈個人化的槍戰和暴力描寫為賣點,主人公常常是一無所有的「復仇者」,讀起來十分爽快,甚至連三島由紀夫也被他的小說中描繪的「武器的快感」所折服。在上世紀80年代,大藪春彥的小說曾經被配上豔俗的封面,和西村壽行一起統治了國內地攤文學的半壁江山。
《該死的野獸》第一章,便講述了一起血腥的殺人事件:在細雨如絲的夜裡,警察岡田良雄與殺手狹路相逢,當他看到殺手的槍口對準他時為時已晚,他還沒有拔出手槍,額頭上便被開了一個洞,無聲地倒在人行道上。殺手無情地奪走了他的槍枝和證件,回到家欣賞藝術品般拆解起手槍來。
片桐操看到了這本小說,書中描繪的情景,和他朝思暮想的一模一樣。書中角色拆解槍枝的場面,和他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幾乎完全吻合。那麼,角色所做的其他事情,也並非不可能實現的。
我想將書中的情節變為現實。他在接受審訊時這樣供述。
7月29日,神奈川縣高座縣座間町的警察接到了一起報案,說有人在山林裡用氣槍打鳥。警察田所最先趕到現場,看到了手持槍枝的片桐操,在向他走進的時候,片桐操突然舉起步槍向田所開槍,田所的胸部中彈,他栽倒在地。片桐操緊跟著撲上去,拼命毆打田所的頭部,直到再沒有聲息,片桐操如書中描述般,搶走了田所的手槍。他的同事谷山和菅原收到支援請求趕來的時候,看到田所倒在地上,片桐操從草叢裡一躍而出,對兩人連連開槍。菅原腹部中彈,谷山則奇蹟般被皮帶扣擋住了子彈,倖免無傷。
逃離現場後,片桐冒充警察,謊稱執行公務從一家糖果店騙了一輛車,並持手槍命令司機向東京逃竄。在連續換了四部車後,他來到了他買過槍枝的「皇家槍械店」,持槍將三名店員劫為人質,並搶了大批槍枝彈藥。警察的車隊隨即趕到槍械店附近,片桐操以店鋪設施為屏障,以人質做威脅,和警方展開了對峙。為了躲避流彈,途徑附近的山手線電車全線停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看熱鬧人群聚集在附近,多達3000餘人,在澀谷區引起了大騷動。被3000多人包圍的片桐感到事情不妙,釋放了一名看上去狀態不太好的人質。
街道上無關的人員聚集,更刺激了片桐操的喪心病狂,他竟然向警察和圍觀群眾瘋狂掃射了合計超過110枚子彈,警察、報導記者、路人紛紛倒地。警方不得不一邊救援傷者,一邊使用催淚彈。煙霧瀰漫中,片桐操用槍挾持兩名女店員且打且退,人質還在危險中,警方仍然處於被動。這時候,原宿警察署的緒方保範警官突然衝向片桐操,將他從人質身邊撞開,片桐操當即拔槍射擊,擊倒緒方警官後拔腿而逃,兩名人質趁機逃脫。警察們追上去,沒等片桐操跑多遠,就把他制服。
這場槍戰中,片桐操殺死警察1名,擊傷警察及平民共18人。1967年4月,橫濱地方法庭判處片桐操無期徒刑。但東京高法表示:「這樣人格扭曲造成的殘虐無法矯正!」遂上訴並改判死刑。1969年,二審結果通過,維持死刑。法庭認為,被告「對槍的迷戀尚未窮盡,不能再讓他給別人製造麻煩了,所以判處死刑。」
1972年7月22日,片桐操的死刑執行,時年25歲。
對此案件,寺山修司認為,片桐操在與警察槍戰的時候,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快樂。他人生的虛構和現實發生了錯位。在他向人群開槍的時候,他眼中的自己大概成了小說裡的硬漢角色,正在進行著一場1vs3000的孤獨戰爭。
據傳,片桐操曾經對朋友說過:「想要和你逃離日本,跑到巴西去。」他還說過「聽說在巴西可以痛痛快快地打槍。」而在東京,就算是用氣槍打鳥,都是犯法的,這對一個愛槍如命的少年而言是一種殘酷的折磨。在他對警察田所開槍的那一瞬,他腦子裡也許是懵的,但隨之而來的衝動徹底將他拉入了那個充滿暴力的世界,讓他在地獄之路上拔足飛奔,一去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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