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本身不劇多大觀賞性,從人物到情節都很糟,無法讓人做到感同身受,很多細節處理太倉促,衝突也馬馬虎虎一帶而過。唯一有點意思的是對視覺和母性的處理,不過這也都是原著小說的功勞,電影只是總結呈現故事梗概而已。
首先是視覺。
故事設定比較有意思,突然一下子出現了令人恐懼到的東西,如此可怕以致看到的人都會想自殺,不自殺也會瘋掉,至於那個東西是什麼,沒說明,電影中被稱為『it'或』creature』,可能是恐怖小說家Lovecraft所想像的克蘇魯吧,但是通過『看』來使人瘋掉或是傳播大規模自殺,這個設定就值得思考。
至少在西方社會,視覺向來得到尊崇,被稱為最高貴的感官,這在英語語言裡也明顯,我(『I')和眼睛( 』eye')發音一樣,說I see常常指I understand,似乎我理解了明白了什麼東西,就是好像在腦海中看到了那個東西一樣,所以視覺與思想緊密相連。另外,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自我就是思考的自我,我就是我的思想,而我的思想往往比喻為視覺或者是採用視覺化的方式展現。
現代化過程中,視覺也不斷得到加強,早期的印刷術使得書面文字成為傳播知識和思想的主要途徑,通過『看』我們了解世界獲取知識探尋真理,照相技術出現後更進一步,人們不光通過文字描述了解發生在其他地方其他時間的事情,還可以通過相機鏡頭『看到』那些場景,似乎離真相更近了。到了當代,這些技術繼續推進,網際網路提供海量信息,視頻捕捉各種轉瞬即逝的片刻使之永恆,虛擬實境技術讓人真正地身臨其境,然而,隨著視覺技術發展,我們用雙眼看到的東西,越來越不可靠,離真實越來越遠,理性思維不斷受到挑戰。網絡上有假新聞,自拍相機自帶美顏,視頻也充斥著電腦合成剪輯,所有這些,都是受資本主義經濟和消費主義驅使,都是為了刺激我們的神經和欲望 -- 憤怒、恐懼、快感、嫉妒等等。或許我們從來都不是笛卡爾所設想的那種理性個體,但是視覺泛濫的當代技術和文化將我們非理性的一面極度放大。
而這部電影,正是反映了如今視覺與非理性之間的關聯,暗指視覺文化帶來的不止是信息爆炸、便利生活和豐富娛樂,也是對理性主體的威脅。所以,看到那個恐怖東西的人,要麼殺掉自己,不再看,要麼失去理性,變成瘋子。視覺不再促進思考的自我的形成,而成為摧毀自我的力量。雖然電影將這種恐怖的東西展現為某種巨大的超自然力量(有陰影,有聲音),只要躲進封閉的屋子裡,或者蒙上眼睛就可以不看,但這個東西本身沒有固定形象,大概也是想要用它指代對視覺的執著和沉迷所帶來的自我毀滅性。
不過,若是把對視覺文化的批判理解為電影的主旨,那麼最大的問題就是,電影這個媒介本身就是典型的視覺技術。和小說一樣,電影也是希望能把觀眾帶入它所呈現的世界,給人一段脫離日常生活的體驗,讓人感同身受,而這部電影,在批判視覺的同時也依賴視覺來傳達信息,自相矛盾,且令人產生距離感,我無法也不想體會它所呈現的末世。
第二個問題是母性。
Sandra Bullock所飾演的女主非常俗套,一位英雄母親如何在惡劣的環境中撫養照顧孩子,將母性光輝發揚到極致,但是這個母親本身很空洞。影片開始,她在姐姐的陪同下去做產檢,言語之間表現出生孩子這個事情很抗拒,還對能否與孩子建立關聯表示懷疑,甚至考慮送給別人領養。而末世場景出現之後,她這些抗拒懷疑都瞬間消失,生了孩子就化身超級母親,冒險尋找食物和補給,力圖給自己的兒子和另外那個孕婦託付給她的小女孩提供一切生活所需,這之間無縫轉換,完全沒有體現出她的掙扎或者內心矛盾。(只有一點她和小女孩的衝突,但是在叢林裡喊兩嗓子表達真情實意就解決了,太隨意了)
電影忽略掉了另一重可能。一個不期待生孩子的孕婦,在知道世界末日降臨的時候,明知道這個將要出生的小孩面臨的未來非常可怕,至少比末日之前的世界要糟糕得多,那這個孕婦會不會考慮打掉孩子?打掉的話,就不會多一個人來遭受她所遭受的苦難。如果說是因為她已經孕期比較晚了,如果打掉會影響到她自身,那在勉強打掉孩子的過程中所遭受的身體傷害,較之成為超級母親盡力撫養孩子減輕孩子的苦難,或許是更偉大的舉動。當然這麼說會很有爭議,畢竟我們的社會基本默認pro-life。但是電影呈現了女主對生孩子的矛盾心態而後又忽視這麼明顯的一個心理發展可能,就顯得缺乏深度,人物也非常不可信,完全淪為推動劇情的道具,無法讓人喜歡或產生共情。
當然也可以說女主之所以能在那樣一個末世頑強生存,正是因為她有兩個孩子要照料,孩子是她的精神支柱。這也是我們習以為常的對母性的理解,甚至常常把成為母親當作一個女性的終極成就,只有成為一個母親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才能實現自己的潛力,才能變得更加強大,成為最好的自我。但是這樣一來,女主無意識或下意識的生下孩子的決定就非常自私了,她的兒子何其無辜,沒被徵求意見就被帶到這樣一個可怕的世界上了,可以說,她的所作所為,是不道德的,將悲慘的生活強加於他人。
不過,寬泛地來說,生孩子本身大概就是不道德的。如叔本華所說,生活中或許有快樂,但是苦難更多,我們都是遭受苦難的人(fellow sufferers),存在的本質就是受苦,而沒有痛苦比痛苦更好,那麼不存在就比存在要好。所以當代一位哲學家David Benatar關於反對生育(anti-natalism)的書名就是,Better Never to Have Been(從未存在,再好不過)。
而這部電影在極力呈現一位超級母親形象的同時,掩蓋了她的母性裡不道德的一面。
總之,電影提出的設定很有意思,但是發展的太糟糕了。
* 反生育主義有各種各樣的理由。Benatar理由的比較抽象,是從會被創造出來的那個個體的角度出發,看似荒謬,但是也很難駁斥,誰能說自己的生活都是幸福快樂,沒有痛苦呢,對自己的人生進行過嚴肅思考的人,誰不會偶爾迸發出「活著好累好難」的感嘆呢。也有些反生育主義者為自己考慮,認為生了孩子就會佔用更多資源和機會,不利於個人自由和發展,這種說法比較容易被駁倒,尤其容易被社會傳統習俗批評,不過它本身也是有效的理由之一。另外一些反生者不從自身出發,而是出於對環境保護的考慮,反對生育,地球資源緊張,人口增加帶來更多消耗更多破壞;將其深化,後人類主義(Post-humanism)認為人也是自然環境的一部分,並不比其他生物高貴多少,地球也不是為了人而存在的,因此我們有義務為其他一切非人類的生物考慮。
反生育主義者比較容易被人指責為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已經出生了,又來說如果從未存在就好了,聽著很虛偽,更難聽的說法當然是,既然覺得存在是受苦,那怎麼還不去見馬克思。但是,這些都是人身攻擊,而非對反生主義合理性的反擊,甚至可以說,會這麼攻擊反生主義者的人,恰是過於墨守成規的人,他們將一切習俗奉為至高無上的真理,所以連稍稍懷疑一下都不敢。
反思生育是否道德,並不是說一定要所有人反對生育,而是想讓人們對自己的行為進行思考,有更全面的認識,而非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過完這本就不是自主選擇的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