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爾本的銀行上班時,我與一個澳洲出生的越南裔有一段短命的情感關係。對方劍眉朗目,身形修長。他叫C,在晨會上自我介紹,說之前半年在休養,因為開賽車時翻車撞斷了頸椎。語音平淡,令人陡生好感。後來發覺他學藝術,寫得一手漂亮的圓體字。
他跟我在澳洲認識的其他亞裔並無不同。價值觀和人生選擇都在一個可預見的範圍內,讀書,約會,旅遊,賽車樂隊,酒精派對。他父母在他五歲時離婚,其時已有三個孩子在側。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母親和新的男朋友正在日本度假。——把主人公換做任何一個澳洲白人或其他亞裔,都毫無違和感。他們把人生看做體驗,自我追求到極致。但等我真正到了越南,旅經九個城市,生活近一個月,閱讀了一些文史資料後才後知後覺:他可不是普通的亞裔。他是越南裔——越南難民的後代。
一
越南的全稱是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公元前111年到10世紀,是中國屬國。19世紀中晚期到1945年的一百年裡,是法國殖民地。1955年到1975年,越戰。美國進入越南戰場幾乎二十年。1975年,西貢城破,越南統一併建國。1978年,越南入侵柬埔寨。1979年,中越戰爭,歷時一個月。到2018年,越南民眾只享受了不到40年的和平歲月。
——這是歷史編年體的敘述方法。但講到細節,無疑是與抗日戰爭、二戰等曠日持久的戰爭一樣的煉獄。越戰暫且不表,本文專談越南戰後難民和移民故事。箇中血淚磨折,為人類史所鮮見。
拍攝於越南美奈。青綠色的小漁船每天出海打撈各種魚、蝦、蟹。當地海鮮價格極廉。
在1975年到1995年的二十年間,越南難民達到了兩百萬之多。這是如今一個中國地級市的人口規模。香港作為第一收容港,承接了二十三萬越南難民。對於彈丸之地的香港,後期引發的社會問題可以想像。很多越南難民在抵香港之後向各國遞交移民申請,運氣好的,就去了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發達國家。
越南難民逃亡的海路是什麼樣子呢?
數據說明一切:聯合國難民署調查顯示,1981年一年內,共有452艘載了15,479名難民的船抵達泰國,其中349(接近八成)艘船被海盜襲擊平均超過三次。578名婦女被強暴。228名婦女被劫持。881人失蹤或死亡。事實上人們只能粗略地估計死在海上的難民總人數,聯合國給出的數字是20萬到40萬之間。更廣泛的估計是10%到70%的難民葬身大海(注1)。
C的家人,和其他許多生活在澳洲、北美、歐洲的越南裔是幸運的。沒有死在海上,就是幸運的。至於他們的母親和姐妹是不是被強暴,是不是多日靠喝海水過活,是不是跪求海盜給條生路,移民後是不是語言不通受盡歧視……通通不重要了。經過戰爭的人容易變得粗野暴戾,也容易滿足,給碗飯就可以活下去。
拍攝於西貢戰爭遺蹟博物館。圖為一名農民站在因被美軍噴灑了化學藥品而無法種植的農地上。
二
我來講幾個故事。在澳洲讀書工作的五年裡,在東南亞背包旅遊時,因緣際會認識了一些越南難民後裔,我儘量平實地描述我所知道的他們:
Long H.:墨爾本認識的朋友。祖籍下龍灣(Ha Long Bay)。父母和五個親戚,攜其兩歲的胞姐於1978年乘船逃往香港。等待十個月後獲得澳大利亞難民籤證。有親人在戰爭和逃難過程中失蹤。父母在澳洲開了一間裁縫店。他1992年生於墨爾本,現在攻讀計算機碩士的同時,在一家物流公司工作。有過敏性鼻炎,喜歡玩飛鏢,兩個月後準備去紐西蘭度假。
Long社交網絡頁面截圖。大部分是他去的餐廳、度假和購物的生活照。
Giang T. :越南大叻旅遊時認識。1994年生於加拿大溫哥華。其祖母與親戚偷了一條小船出海。被馬來西亞海軍發現後獲救。在難民營生活數月後移民加拿大。Giang是一名義大利麵廚師,曾在溫哥華、墨爾本、日本的西餐廳工作。喜歡巴西柔術和奶酪。2019年準備去義大利學習並工作。
Giang社交網絡頁面截圖。上排的意面是他做的。倒數二排中間圖片是他所用的廚具。
Jason Q. : 墨爾本工作認識的同事。1989年生於澳大利亞墨爾本。父親是華人,母親是越南人。因越南反華和戰爭問題出逃。藝術專業肄業生,喜歡賽車、視覺藝術和漢堡。在銀行工作五年後,因想要閒散生活一陣而辦了一年的停職手續。
Jason社交網絡頁面截圖。只有他自己改裝的車的照片。
Kiet L. : 在越南美奈認識的朋友。1994年生於加拿大魁北克省。英語、法語和越南語均屬母語水平。其父母也是乘船逃難至香港。現職業為視頻剪輯師。右膝蓋上方有一行英文紋身「panda」。
這是我熟識的幾個朋友,自然不能代表所有的難民後裔;但是他們身上自信和自由氣息如此強烈,難以想像他們父輩經歷了慘烈的逃難。
數十年戰爭連綿,你可以選擇冒險上一條擁擠汙濁、根本不能遠航的漁船,有可能被劫持、被強暴,饑渴而死的概率超過50%。即使僥倖移民,也無法融入當地文化,一生被歧視、被孤立,自己深信的價值觀受到嚴重衝擊,——但你的家族從此自由平等,子孫會勇敢地實現自我價值;你也可以賭一把,終有一日國泰民安;但你一生要為吃飯住房發愁,你只盼兒女讀書賺錢,他們的自我價值實現不在考慮範圍內。
你要怎麼選?
拍攝於越南西貢,繁華市區中的一條小巷。
拍攝於越南會安。一位老年婦女在出售放在油紙裡的蠟燭,遊客買來可放在河面上。
三
越南難民可以說是近代難民安置的重要事件之一。聯合國難民署北京辦事處於1979年設立,就是為了應對1978-1979年中越衝突爆發後越南難民大規模流入。期間約有26萬越南難民逃往中國,多是華裔。他們大多獲得了難民身份(注2)。
如今中東北非硝煙四起,難民流亡;我在澳洲時,有許多非裔越南裔柬埔寨裔朋友,背包旅遊時,也認識了頗多義大利人、德國人。所有我問起的人——真是所有——都跟我描述了第一代難民移民的慘況,和發達國家打開國門的義舉。這裡面當然有倖存者偏差。我只記得在美奈(Mui Ne)時,一個德國退役軍官引述了世界人權宣言裡的話,Everyone has the right to leave any country, including his own, and to return to his country. Everyone has the rgiht to seek and enjo in other countries asylum from persecution. (注3)
"人人有權離開任何國家,包括其本國在內,並有權返回他的國家。
人人有權在其他國家尋求和享受庇護以避免迫害。」
這段話讀來仍令人熱淚盈眶。在漫長的人類文明史上,權利從奢求到天賦,真是可歌可泣的鬥爭不歇。有人說世界人權宣言不具有現實性,拿難民問題來說,歐洲難民危機不止一次上了新聞:難民虛報年齡、騙取低保、強暴女性、街頭犯罪。新聞當然有其選擇性和過濾性,但民眾是被誘導,還是被告知,眾說紛紜。唯一確知的可悲事實就是,發達地區越發達,文明差異越大,被狠狠摜入發達文明的人越無所適從。
還是數據說話。我們來看另一個近鄰,同樣是資本主義和Com主義對壘,戰爭結果卻和越南截然相反的朝鮮半島。每年都有徒步穿過大興安嶺,從蒙古國獲得遷往韓國資格的Defectors。但還有一個觸目驚心、我第一次知道時震驚到無以復加的名詞:double defectors. 指從北朝逃往韓國,然後又逃返北朝的難民。僅在2012年上半年,這個數字就是200人(注4)。為什麼呢?已經獲得法律保護,重獲自由,與當地人說著同樣語言的defectors,為何要再度叛逃回朝呢?
因為他們活的甚是艱難。2012年,針對24,000個生活在韓國的defectors調查顯示,607人有抑鬱甚至自殺傾向。半數人在韓國的生活因其出身受到歧視(注5)。這些沒有學歷,幾乎沒有任何性教育和衛生教育等現代社會常識的人,跟自由開放的韓國社會格格不入。最後便是好好的自由不要,重回北朝。
今天發達社會與極不發達社會之間的區別,早非四十年前可比。曾經或許只需一代人就能抹去的戰爭創傷,今後不知要賠上多少人的青春與性命。
所以難民社會問題之大,不是在和平文明中生活的你我所能臆測的。難民移民後不能勝任基本工作——只好吃納稅人的社會福利;無法婚娶——就有人惡性犯罪;道德素養與經濟水平正相關,於是又一副刁民嘴臉。這是兩難的困局。要麼就是納稅人買單,要麼就是眼睜睜看著難民毫無尊嚴地死去。
我不敢想像金氏倒臺後,國際社會如何面對營養極度不良、與當代文明嚴重脫節的兩千五百萬北朝人民。
好在,從諸多越南難民後裔身上,我們知道總會等來嶄新的一代人,從此便過上體面的生活。至於整個社會和第一代冒著近半死亡風險出逃的難民要付出多少代價,也許只有老天能回答了。
拍攝於越南會安古城區。一條狗在陽光下午睡。會安有六成左右人口從事旅遊相關行業。
(文中所有圖片均由Irene Wei拍攝/截屏。未使用任何濾鏡。)
Reference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Vietnamese_boat_people
http://www.unhcr.org/cn/聯合國難民署簡介/聯合國難民署駐華代表處簡介
http://www.un.org/zh/universal-declaration-human-rights/
https://www.koreatimes.co.kr/www/news/nation/2013/12/485_148498.html
https://en.wikipedia.org/wiki/North_Korean_defecto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