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國寶研堂易水墨硯文房公司(簡稱「寶研堂公司」)在與外方就商標撤銷糾紛中獲勝。雖然商標保住了,但寶研堂公司董事長馬強卻並不痛快:註冊了商標,非遺產品和所涉傳承技藝還是輕易被侵權,智慧財產權得不到保護,原本為了擴大活態傳承進入市場的路子,是不是越走越窄了?
馬強所憂慮的幾乎是業界常遇到的痼疾。隨著我國越來越多的非遺資源得到開發、走向市場,智慧財產權糾紛與日俱增,相關案件層出不窮。眾多專家學者在接受採訪時表示,我國尚無法律對非遺智慧財產權保護作出明確規定,多年前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偏重於行政保護,與智慧財產權法律體系缺乏有效銜接。如何加強對非遺的法律保護,是業界亟待解決的問題。
證明「我是我」
非遺產品有商標缺歸屬
一紙通知書,把寶研堂公司拖進了非遺商標之爭的泥沼。
2020年9月,馬強收到國家知識產權局通知。根據文件,上海某公司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第四十九條規定,以連續3年不使用為由,向國家知識產權局申請撤銷「寶研堂」商標在第16類「雜誌(期刊)」等全部核定使用商品上的註冊。依據相關規定,寶研堂公司需在收到通知之日起兩個月內,提交近3年在核定使用商品上的使用證據材料,或證明存在不使用的正當理由。
寶研堂公司產品很受歡迎,商標使用頻繁,網上也能查到相關信息。到底是誰,為了什麼要質疑公司商標效度呢?馬強很快就反應過來:數月前亞洲某國有家同名公司聯繫寶研堂,希望能夠買斷公司商標,以便將該國同類產品帶入中國市場,馬強當即回絕:「傳承百年的非遺老字號,不賣!」結果該公司並沒罷手,而是委託該國知名律師在中國註冊的諮詢公司,提起撤銷商標申請。馬強認為這就是中外硯臺商標爭奪戰的源頭。
如何應對?公司內部出現爭議。最有力的證據是公司業務記錄,但其中涉及與大客戶的往來信息,公司多位管理者都認為這是公司機密,不宜洩露。可是商標不保,別說產品資質受限,還會牽連易水硯製作技藝的傳承發展。相持之下,馬強力排眾議,迅速組織收集關鍵材料上報國家知識產權局。馬強表示:「不打贏這場商標保衛戰,百年老字號就要易主,中國制硯界再無寶研堂,唯有破釜沉舟。」
3年交易記錄、合同發票、產品設計資料,以及報刊雜誌登載信息、廣告投放等一應俱全,涉及技藝和設計手稿等部分也有複印件。2020年11月7日,寶研堂公司按期提交了材料。
等待國家相關機構的核查期間,馬強沒有一天踏實。更令他痛心的是,像這樣「自己證明自己」的事件已經不止一次。馬強14歲跟著父輩學習制硯技藝,曾代表河北省參加過許多國家級賽事和活動。2012年,馬強被文化部正式認定為易水硯製作技藝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誰知不久後,「馬強」二字被一家文化公司註冊為商標,經過長達3年的訴訟答辯,多次向商標局遞交申請,馬強才拿回自己的名字,擁有了作品署名權。這一事件讓馬強充分意識到商標對非遺產業的重要性,2016年,為了讓「寶研堂」不被搶註,馬強牽頭註冊了中國寶研堂易水墨硯文房公司。沒料到數年後,合法合規經營的公司還是要證明「我是我」。
好在公正自有決斷,2020年12月底,國家知識產權局正式發布處理決定:寶研堂公司提交的證據有效,駁回撤銷「寶研堂」商標的申請。
「非遺傳承需要幾代人付出努力,這樣的無形資產不能沒有智慧財產權的保護,同時還需意識到市場風險。面對侵權,堅決回擊。」馬強說。
智慧財產權易攻難守
非遺產品打入市場路途坎坷
非遺智慧財產權包括商標、專利、著作權等,對此提出異議可由國家知識產權局和商標局予以受理,部分上訴到法院的則形成案例。截至目前,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147個指導性案例中,涉及非遺智慧財產權保護的有3個,主要涉及侵害商標權、著作權和不正當競爭,這也是目前我國非遺產品「鬧官司」的主要案由。
從法院裁判要點和眾多行政處置中,非遺產品的部分爭議問題正逐步釐清,如非遺代表性項目的名稱概念能否成為商品通用名稱、傳承人的權利在使用商標上的體現、民間文藝衍生作品受法律保護等,均有案例作為參考。即便如此,幾乎沒有非遺傳承人願意上法庭,智慧財產權糾紛也並不因有案例而減少。近年來,圍繞非遺智慧財產權的爭議數不勝數,不少業內人士認為,這是不同利益主體博弈的外在表現,根本在於侵權易、確權難、處罰力度不夠。
依據現行法律,商標有效期10年,外觀設計專利有效期20年,著作權是自創作者逝世後有效期50年。然而,一門非遺技藝,靠師承、子繼延續,往往傳承幾代。如寶研堂背後的易水硯製作技藝到現任傳承人馬強手中,已經是第七代,堂號歷史已逾百年,其非遺產品智慧財產權該歸誰所有?代際延續之間能否過渡?這些始終是爭議點。此外,非遺項目中大量群體性傳承的習俗或技藝,確權更是難上加難。
智慧財產權主體一旦模糊,侵權者就有縫可鑽。確權難進而引發法律判定的一系列問題,一方面眾多傳承人無法以充分的證據證明非遺產品的顯著性或知名度,造成取證難。另一方面,傳承人或是缺乏維權意識,或是缺乏維權渠道和相應法律資源,面對被侵權、不正當競爭,常常處於被動位置,導致維權不易。
進入市場的非遺產品何去何從?怎樣保護自身合法權益?如何讓非遺產品銷售真正助益非遺傳承,助力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路途茫茫,任重道遠。
變軟肋為護盾
用好智慧財產權守護中華文明
國家知識產權局不予撤銷寶研堂商標的通知,宣告「寶研堂」屬於中國,宣告傳承百年的非遺老字號根基穩固。然而,頻頻發生的侵權現象不斷給非遺傳承人敲響警鐘:要想擺脫被模仿、被剽竊、被歪曲的怪圈,必須善用智慧財產權。而像馬強一樣,不少非遺傳承人在擁有企業經營者的身份後,越發體會到,非遺產品每深入市場一步,與消費終端的距離就近一步,與同類產品的競爭性就強一分,相應的智慧財產權價值就大一分。
客觀來講,市場能夠給非遺更大的傳播空間,通過產品將技藝物化也是活態傳承的有效手段。但市場的逐利性與非遺內涵的文化公益性有天然衝突。而非遺技藝一旦產品化,就由公權轉為私權範疇,除非涉及公共利益,很難再訴諸政府保護,市場問題還需市場手段解決。
北京智慧財產權法院曾就打了10多年官司的「湯瓶八診」商標爭議案件做出評述:在保護模式上,公法保護和私法保護模式在非遺的保護問題上一直存在爭論。在非遺保護問題上,我國鼓勵和支持開展非遺代表性項目的傳承、傳播,並以認定代表性傳承人的方式促進其傳承和傳播。非遺的公共性自不待言,因此需要國家力量的介入;同時,由於公法保護的目的主要在於保護社會公共利益,私法的保護亦必不可少。非遺的傳承和商業開發利用等也需要藉助於著作權法、商標法以及專利法等法律的綜合保護。
的確,非遺智慧財產權保護不是單項法律問題,而需行政、法律乃至整個社會文化層面共同發力。
關於令業界頭疼的確權問題,有專家建議,可以採用「多層次認定權利主體」的辦法對非遺的產權主體進行認定。「從民族民間傳統文化具體傳承人、留存該傳統知識的民族或社區、國家或相關職能部門3個層次來認定民族民間傳統文化的權利主體。可以將非遺產權作為試點,逐步擴展文化資源產權認定的適用範圍,就有可能探索出一條傳統文化資源產權認定的中國道路。」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董雪梅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
中傳悅眾(北京)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執行董事兼總經理秦智勇認為,非遺保護和利用正蓬勃發展,非遺產品的智慧財產權保護越來越重要。非遺傳承人進入市場,首先要提高自我保護意識,用好智慧財產權,避免亡羊再補牢。同時,在著作權層面的糾紛還可嘗試通過文化執法等行政手段予以解決,這相應也要求相關部門提高專業素養或有較充分的專業支撐。記者了解到,目前,該公司旗下的中傳新文創(IP)平臺已能夠採用數字暗水印等最新技術,在溯源、確權、侵權監測、侵權證據固定等方面保障用戶合法權益。這些如果納入非遺產品開發程序,將加快解決確權問題,讓智慧財產權真正成為非遺從業者的護盾。
記者手記
在採訪中記者了解到,不少專家認為對文化遺產智慧財產權保護應上升到維護國家文化安全的高度。「從寶研堂商標被搶奪到某國利用參觀之機竊取景泰藍製造技術,從單個事件看來都只是利益驅使下的商業盜取掠奪行為,但置於大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下看來,都是對中華文化的掠奪和對中華文明的踐踏,是對中國文化安全的僭越。守住寶研堂商標和所有優秀非遺智慧財產權,守護好中華文化遺產,就是守住了凝結在傳統技藝中的5000年中華文明、守住了中華民族文化的根脈、守住了全民族文化自信的磐石。廣大非遺傳承人和文化工作者要以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己任,面對市場衝擊,要全力守住凝聚著祖先精氣神的商標和IP,這是廣大文化工作者的神聖職責。」有專家說。
責編:李一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