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真實地呈現自我的演員不是好演員,那是任何一個坦誠的普通人都能做到的事情,比如魏敏芝,儘管她不是每個戲都能做到,而僅僅是演《一個都不能少》的時候做到。——郝蕾
「碧浪達」和「河南人」
話劇《柔軟》排到一半,女演員郝蕾的情緒跌到谷底,最直接的觸媒是10月12日「碧浪達」自殺。《柔軟》全劇只有三個角色,女醫生、年輕人、碧浪達。郝蕾演女醫生,碧浪達的原型是她的好友樊其輝——一個有易裝癖的男服裝設計師,為很多明星設計過「山寨版」晚禮服,被稱作「京城第一版」,卻對時尚業充滿鄙夷,更樂意自稱「女裁縫」。
郝蕾和碧浪達是《柔軟》的「助產士」。他們讓編劇廖一梅頭腦中盤旋了多年的主題落了地:剖去所有的偽裝,人可以怎樣面對與生俱來的困惑?2009年冬天,扮演成獨眼海盜的孟京輝和扮演成女巫的廖一梅參加了郝蕾的生日化裝晚會。剛剛經歷了生命的多事之秋,卻依然笑靨如花的郝蕾讓《柔軟》在廖一梅頭腦中現出輪廓。
每周二午夜在三裡屯酒吧易裝成「碧浪達」夫人、大唱哀怨情歌、大講心酸笑話的樊其輝則直接跳進了廖一梅的劇本。他一直盼望這齣戲的上演,卻在剛剛建組的時候,輕輕了斷了自己的生命。
樊其輝死後,北京藝術區798廣場上播放了一部關於他的紀錄片。廖一梅去看,很多觀眾穿著黑衣,白色的玫瑰花瓣撒了一地。紀錄片演到第四十分鐘,廖一梅離開,走了很遠回頭看,風把屏幕吹皺了,樊其輝卻還在屏幕上笑著。
「生命是很脆弱的,就算你一直徹底取消它的意義,把它當作玩笑,這個玩笑也有開不下去的一天。」廖一梅總結樊其輝的去世。
郝蕾的大腦中則長久盤旋著「碧浪達」在戲裡的一句臺詞:生命是沙漏,正著放,倒著放,時間都會流逝。
這句多少洞悉了生命真相的大白話讓郝蕾絕望透頂、憤世嫉俗,以前可以接受的人生雜色瞬間無法接受,「河南人」最先中彈——「河南人」其實是當晚最早在郝蕾微博上留言的一個用戶名。
「其實他們一直都那樣,惡言相向,給你編『電視劇』,讓大眾以為你是什麼樣的人。他們以為他們在競爭……」今天的郝蕾平靜而含混地總結自己製造的那場軒然大波。
女醫生不能死
在首演前一天,「碧浪達」的戲被刪掉了三分之一,不是因為禁忌,而是因為演「碧浪達」的香港演員詹瑞文空有一身武藝,唯獨說不好普通話,儘管他背臺詞的聲音響徹後臺,但他一張嘴就惹所有人發笑。
《柔軟》開始就面對一系列冒險,最後一遭是:「碧浪達」臨陣從劇中的一個實在的角色,變成一個有些串場性質的符號。
編劇廖一梅和導演孟京輝又回到了最初的尷尬:三個角色的戲,敢演的不合適,合適的不敢演。希望合作的大牌都稱劇本顛覆了他們的人生觀,親友團王朔、姜文(在線看影視作品)、劉索拉、趙寶剛一度要組個班子赤膊上演,
選角耗時半年,兩名男演員只好「引進」,「年輕人」範植偉來自臺灣、「碧浪達」詹瑞文來自香港。只有郝蕾毫不猶豫地接演了劇中的女醫生,加入冒險。
「如果像我們這樣的人都不肯冒險,中國的話劇只能裹足不前。」孟京輝說,他說這話的本錢是當天有四部他的話劇在包括國家大劇院的四家大大小小的劇院上演,票全部售罄。《柔軟》讓他有機會拋棄只花50%的力氣就可以預期事情結果的從容,重新回到剛做戲劇的「失重狀態」。這種壓力是廖一梅的劇本帶來的。
很長一段時間,廖一梅寫不出戲的結尾,她一度把女醫生寫死了,這讓她的朋友劉索拉特別受不了:哪能在這結束?根本立不住!
廖一梅需要的不是一個技術性的結尾,而是真實的生命體驗。她跟各路朋友聊天,王朔、姜文、藏傳佛教的上師……上師說的一句話讓她醍醐灌頂:與真實的人性相比,善良和邪惡沒有本質的區別,它們的區別就像空中的烏雲和白雲。
紙上的劇本走進三維的排練場,孟京輝前所未有的緊張。他經常在排練場坐到凌晨兩三點。他是在跟一個未知的世界交流,他需要一點時間。
「白天我要說很多話。有些意思表達完整了,有些只說了一半,期待別人跟我一起完成餘下的部分,就好像把手掌推出去,希望有人迎面一擊。到了晚上,我希望一個人面對空白。」孟京輝回憶自己的心態。
在和孟京輝迎面擊掌的人中,郝蕾算一個。
手術前夜,女醫生和年輕人做愛,舞美張武設計了一張懸空的床,郝蕾問張武:我能不能到床上頭去?張武說:這個有點玄,床是投影在半空中的。郝蕾又問:能不能設計一個舞臺裝置,在某一時刻,讓平放的床豎起來?公演的時候,女醫生和年輕人以豎在半空的床為背景,以現代舞一般的寫意動作演繹了劇本的激情段落——之前,這曾讓所有的人頭痛不已:年輕人雖然還沒變性,但已有隆起的胸部,怎麼在舞臺上表現兩個人的親密場景,又不引起觀眾任何生理上的反感?
郝蕾已經可以在很形而上的層面跟昔日的偶像對話,而不像2003年出演《戀愛的犀牛》時那樣簡單爭吵。那時,孟京輝認為郝蕾演得不夠美。郝蕾反唇相譏:「什麼叫美?美有很多種。我必須找到屬於我自己的表達,為什麼非要像吳越一樣不食人間煙火?」
「緊張是一種不高級的處理」
郝蕾的博客底版取自她在達利現代藝術館拍的一張照片,那是一件裝置作品:各種不相干的物件組合出一位貌似夢露的金髮女郎。她的金髮是一扇門;她的臉是房間裡的木地板;兩片厚厚紅唇是一隻沙發;金色的闊鼻梁上有一尊木雕像;眼睛一張一合,是兩幅黑白的攝影特寫——和這些物品站在一個平面的時候,你看不出它們組成了什麼,只有站在二樓的某一個指定地點,你才能看出那是一位金髮女郎的臉龐。
在某種程度上,這張偶然拍到的照片是郝蕾現階段的藝術理想。
早先,她關於表演的想法很簡單。「臺上一隻虎,臺下一隻鼠」,長春電影製片廠學員班的教誨讓小姑娘郝蕾學會了不動聲色。考「上戲」前,媽媽讓她練聲、壓腿,她老成地說:臺上見!
大一拍校園劇《十七歲不哭》,郝蕾演甩著馬尾辮,演英姿颯爽的女班長。那是她第四次演校園劇,從小學生一路演到高中生。導演王靜說:「你不知道你多幸福,有多少人能同步演自己成長的每個階段?」郝蕾卻不以為然,她認為她的表演沒有任何技術可言,隨後各路校園劇找來,她照單全拒。
下一單活是《姐妹》,郝蕾從十幾歲的、不諳世事的鄉下妹子,一直演到燙著大波浪、坐在老闆椅上,動輒抄起電話,談幾千萬生意的女老闆。「女老闆」的手下全是五零後、六零後的資深演員。
之後的《肥貓尋親記》,為了適應港臺腔,郝蕾每場戲之前要和演對手戲鄭則仕對詞,對疲了,臺詞順嘴出去。鄭則仕問:拍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說臺詞?郝蕾愕然:可以嗎?「當然,舒服最重要。」鄭則仕回答。
郝蕾覺得那是一種解放:從學院派的舞臺腔到鬆弛的生活化的表演。鬆弛幾年的結果,是自己被貼上「港臺劇演員」標籤。凌力原著、劉恆改編並任總導演的《少年天子》覓角,因為這枚標籤,郝蕾一度被剔除在外。
是劉恆力排眾議,讓郝蕾演靜妃的,靜妃的戲從22集擴充到40集。
「加戲」源於一次爭吵。戲排到一半,劉恆對郝蕾不滿意:「皇帝把你打入冷宮,你已經兩百多天沒見到他了,今天突然見面,你怎麼一點也不緊張?」「我認為緊張是一種不高級的處理,我跟現場導演設計過二十幾種靜妃重見皇帝的反應,緊張是最不理想的一個。」郝蕾希望劉恆對她有足夠信心,接著演下去。
靜妃一個一個地害死所有妃子,最後自己的心理幾近崩潰。這樣的人怎麼會緊張?只有心存善念的人才會緊張,完全失望、完全失控的人會認為自己所有的行為都理所應當。劉恆對二十出頭的小妮子刮目相看:劇本寫著寫著就「順」了,郝蕾演出了我潛意識裡的東西。
劇組的人捅郝蕾:劉老師誇你呢,真給面子。郝蕾不以為意:「那隻證明我的勁使對了地方。」
郝蕾至今認為,《少年天子》是她藝術生命力的一個臺階:從讓別人知道郝蕾到讓別人知道郝蕾是個好演員。但到《少年天子》為止,自己還是在用技術而不是靈魂演戲。
因為靜妃,從洗髮水到手機的廣告都來找她演皇后。郝蕾慢慢覺得窒息,她看不到成為好的職業演員的階梯,直到《頤和園》找上門來。
「看了《頤和園》就知道你能演」
讀完婁燁和梅峰的劇本,郝蕾流下眼淚,儘管1978年出生的她本不屬於餘虹(郝蕾在《頤和園》中扮演的角色)的時代,她對餘虹的種種苦悶卻感同身受。「她的身體就是她的靈魂,她是用身體來進行靈魂的活動。她與別人做愛,便是她與他人建立聯繫、面對世界的方式,她用身體來丈量和探測他人以及這個世界。你說她很主動吧,她又很被動,像一架風琴一樣一撥就響。她的生活看起來雜亂無章,從學生到工作,從南到北,從一個男性到另一個男性,但是所有這些混亂的頂點是清澈。」在與婁燁、梅峰對談的時候,學者崔衛平對餘虹的概括精準而詩意。
郝蕾接演餘虹的時候,對角色遠沒有這麼清晰的把握,諸如「我為什麼總是急於跟男孩子們做那件事,是因為只有在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是善良的」的臺詞,她甚至不明所以,但她卻分明感受到一團東西,像曉霧一樣的迷濛而有誘惑力。
但問題是,脫還是不脫?一邊是巨大的風險,很多女演員退避三舍,男友鄧超不能接受全裸的激情戲;一邊是那團迷霧的致命吸引力。郝蕾猶豫過,但也驕傲自己最終做出了職業演員的選擇:「脫!可能就像中國人第一次喝咖啡一樣。沒試之前,誰知道是什麼味道?」
在片場,郝蕾悄悄對婁燁說:我和圖們小戀人完全是假接吻。婁燁嚴肅地說:「我不在乎你們是真接吻還是假接吻,只要出現在我的鏡頭裡,你們很技術地完成了表達就行。」
拍周偉和餘虹在宿舍裡的激情戲,按照約定,鏡頭應該一直停在身體上,攝影師卻把鏡頭一下子從演員的身體推到面部,婁燁在麥克風裡喊了四次「拉回來」,攝影師都置之不理。婁燁只好妥協:那已經是你靈魂的表達,我沒辦法幹涉你。
「在現場,你要面面俱到完成各種規定動作,又要應對各方面的突發事情,根本顧不上想自己的身體。我跟胡伶(女二號)自始至終不知道男主角郭曉冬的生殖器長什麼樣。」郝蕾說。
郝蕾一遍又一遍地走進餘虹,最初的懵懂變成了清晰的定義:《頤和園》是一個少女的成人禮,也是婁燁他們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記憶。她也認同婁燁在坎城對外國記者的表達:性和革命一樣,都是激情的產物。
《頤和園》讓鍾孟宏記住了郝蕾。當他要拍《第四張畫》的時候,給郝蕾掛了電話。這次郝蕾要演的角色是一個完全沒有靈魂的女人,只要過得下去就好,這跟她之前所塑造的所有文藝女青年的形象形同水火。在2009年成為佛教徒的郝蕾,坦然接下這個角色,她慢慢明白,沒有靈魂的活著也是一種活法,世上很多這樣活著的人。
到了臺灣,第二天就排戲。某些臺式片語的發音,郝蕾拿不準,去問鍾孟宏。鍾孟宏說:「你隨便,怎麼舒服就怎麼念。」郝蕾火了:「你這個人真奇怪!我根本不認識你,你就讓我來演戲。我來了,你又不給我說戲。」鍾孟宏慢吞吞地說:「我看了《頤和園》,我就知道你能演。」
11月20日,郝蕾憑《第四張畫》獲得從藝17年的第一個表演獎項:金馬獎最佳女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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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