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仰仰註:
點藍字看上一篇:暗戀一年,出軌一天(上)
抬頭一看,不是他又是誰。
他有一張冷清的臉,即使笑起來,笑容也顯得若有若無的,有一點邪氣。但就是那樣的笑臉,也使她的心臟一下找到窄小的安身地,變得安穩而緊張起來。
原來住在相鄰的小區內,這麼巧。
他的侄女在一旁練習輪滑,兒子似乎很喜歡那個小女孩,一見到她,馬上跑去圍著熱聊起來。
她便也跟著走到他們跟前:「你們住這兒啊。」
他輕輕嗯了一聲,她馬上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得用眼睛盯住兩個玩耍的孩子。
只聽他慢慢地說:「我不住這兒,偶爾過來帶一帶她。」
04.
那天把兒子送進課外班之後,陸意婷並沒跟往常一樣回去,而是坐在樓下的休息區擺弄自己的手機。
她記得自己曾經見過布布的家長在哪個群裡發言來著?QQ微信看了一圈,原來只有布布奶奶和布布爸媽。
那個男人沒有加過他們的家長群,但是他認得巖巖,不是因為那一天在行業峰會上時她告訴他「我是巖巖媽」,所以他今天叫出了兒子的名字,因為那一天她告訴他時,他回答說:「我知道。」
一想到那天在會議廳內狹促的位子之間,他曾經側過耳朵來聽她講話,然後淡淡地說:「我知道」,她便覺得自己的心跟著暗下來的燈光惆悵地融化了。
他怎麼會知道她是巖巖的媽媽?
假如她遇到兒子同班同學的爺爺或奶奶,自報家門之時對方回答她說:「我知道。」其實是很平常不過的事情,她不也認出了對方嗎?僅靠那一張照片。
她接送過兒子三年了,還參加過許多回校園的活動,大家相互眼熟,一點也不奇怪。
但另一方面,她執著地想從這裡挖掘出一線特殊的意義來。
他們只見了兩面,有過兩句對白,卻仿佛每一對白中都有一顆糖果,只要小心地收藏起來,攢得多了便有希望指向真實的情愫。
晚上回到家,她拉住兒子問:「你跟布布是好朋友嗎?」
兒子正在大擺他的恐龍陣營:「布布很愛哭!」
「你平時跟她玩得多嗎?」
「她和徐子豪天天粘在一起。」
孩子的心性真難琢磨,看他今天下午的熱情勁兒,陸意婷以為他喜歡人家小姑娘呢,結果現在統統答非所問,心不在焉。
她只好直接說:「那你知不知道布布她,要上哪所小學?」
「不知道!」
這回倒是答得明明白白,讓人死心。
陸意婷準備催兒子洗漱,丈夫在客廳內發出叮鈴乓啷以及咕嚕咕嚕整理衣物、翻動行李箱的聲音,兒子路過的時候看到了,便衝到爸爸面前去問:「爸爸,你要去哪兒?」
他一手把兒子抱起來:「爸爸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爸爸要去北京呀,5天就回來啦!」
見鬼,連他要出差,要去北京,要去5天這件事,都是兒子去問了她才知道的。
兒子吊在他脖子上撒嬌:「爸爸,我去送你可不可以?」
她趕緊出來制止:「去什麼呀,明天下午還要學遊泳,你早上又愛睡懶覺!」
丈夫沒聽到似的:「你要想送爸爸當然可以啦,那要讓你媽開車帶我們去哈!」按按兒子的頭頂,又繼續整理行李。
這間屋子裡只要能通過孩子傳話解決的,他們都可以做到不和對方搭話,不運用疑問句與徵詢意見的句子,統統只有祈使句。
甚至也不必關心孩子最終把話傳到沒有,因為反正沒差。
05.
為了遂兒子的心願,陸意婷第二天大清早就爬了起來,拉兒子起來穿衣服時,小傢伙還迷迷糊糊地問:「媽媽,幹嘛呀?」
母子兩人收拾妥當,四處沒見著丈夫人影,下到車庫,才發覺他已經發動了車子開了空調,舒服地坐在副駕駛上閉目養神。
相比把他叫醒爭執一番,陸意婷更願意閉嘴做兩趟車夫。
車子駛出小區的瞬間,她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躍過丈夫的腦袋,投向路邊的人行道去,看到了他。
螢光綠與灰色線條的那種運動短袖衫,穿在別人身上會醜得灼眼睛,但穿在他身上竟然也只有好看。
她不由放慢了車速,偏過頭來,想把他看清楚。
但後面的車子馬上按起連串喇叭,引得他看過來,目光先落在副駕駛上酣睡的男人身上,繼而看到她。
她慌亂地騰出一隻手衝他打個招呼,然後一踩油門,加速把車子駛走。
她覺得自己中蠱似的,無端惦念一個半拉的陌生人,因為他有一雙勾人的鳳眼?冷冷清清的少年氣質?藏在面具下面親切而溫和的氣場(由她YY出的),還是他倒三角的後背?她也說不清楚。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到了8月末,黃昏時分雖然還有蟬鳴,但已不是白天烤晚上蒸的難捱。
這座城市就是這點好,什麼都來得快也去得快,季節也都清清淨淨,各佔各的時間段,沒有拖沓和擾攘。
她沒再見過他。
兒子的遊泳課程進展得很慢,同一個班上的小同學都領到一張「結業證書」轉戰到戶外泳池去了,只有他還在泳池內被教練耳提面命,背上綁著一塊浮板反覆撲騰。
但小傢伙不願意放棄,她便鼓勵他守得雲開見月明。
為了給孩子打氣,她自己也下水,找回5年前的連體泳裝,在淺水區來來回回試練。
但她並不會遊,因為手腳與呼吸協調能力實在太差,總是扎進水中遊幾下就出亂子。
在淺水區練習的勇氣還是有的,反正稍遇不測便可發力觸底,站起身來。
泳池底部是斜坡,從1.2米到1.8米慢慢加深,陸意婷不知不覺越遊越遠,當她覺得有點累了,想以腳觸地站在池中,卻發覺池水已沒頭頂。
緊張之下嗆了一口水,整個人馬上亂了陣腳,於是又吸入更大幾口水。
她也想奮力把手臂伸出水面撲騰,引人搭救,但當下卻只有力量在水下亂攪,明知水面就在頭頂,卻無論如何伸不出頭。
在旁人眼中,溺水求生者相當安靜,不過是池中央一點小動靜罷了。
她最後一絲殘存的信念,是思量著高處的救生員究竟多久才能看到她——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她聽見「撲通」一聲沉悶的落水聲,然後有人從背後掖住她的胳膊,三兩下便將她拖入淺水區。
與此同時,救生員也來了,一根救生杆在岸邊追著她的胳膊,直到背後的不明人士將她的手扶到淺水區扶梯上,那根救生杆也沒派上用場。
救生員氣急敗壞的教訓倒是來得夠快:「女士,不會遊就不要往深水區遊了!這麼大人了,不知道危險嗎!」
周圍投來幾瞥不明所以的注視,她馬上羞愧地摘下來泳鏡朝救命恩人道謝,這一看卻幾乎心跳停止了——是他!正站在水裡抓著扶梯,另一隻手把額前的亂發往後撥,上身是一件溼透了的白T恤。
他並不是來遊泳的。
他馬上認出她來了,不耐煩似的冷靜便轉為探尋的笑容:「你——不會遊泳?」
「是……本來想自己練習一下,不小心遊到深水區去……」她指著他的上衣——「實在不好意思,你本來在岸上可是?」
他低頭一看,又笑了,咧開嘴,打出一組小括弧,露出整齊的白牙來:「救生員大概去找杆子去了,我四周沒看到人,就跳下來拉你——」
說話間,叫布布的小女孩已經披著浴巾走過來,站在岸上凍得發抖兼驚惶失措:「小叔,你掉到水裡了嗎?」
水裡的兩個人終於同時笑出聲。
上了岸,他接過來救生員遞來的浴巾,小狗似的低下頭一陣高頻率甩頭髮,把她嚇了一跳。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她:「我姓羅,叫羅琛。」
太突然了,她愣了5秒鐘才接上去:「我姓陸,陸意婷。」
「救命之恩,是不是當報?」
她趕緊說:「那是當然——請你吃飯——今天——」瞥一眼他的衣服,又改口「……哦不,明天下午。」
他輕輕說:「那正好,明天下午6點,布布小區的東門見?」
「那麼救命恩人,我來接你。」
06.
陸意婷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牽著兒子走回家的,像灌滿了鉛的雙腿踩在雲端,罪惡而快樂。
她打電話給閨蜜詢問本市適合約會及道謝的餐廳,對方敏感地問:「究竟是道謝,還是約會,你要泡何方凱子,速速招來!」
她乾脆將原委一口氣告訴閨蜜。吐露完這個驚天秘密,心裡反而一下子踏實下來。
閨蜜完全站在她的立場上為她分析利弊:對方一個小夥子,相貌又出眾,想找什麼樣的漂亮小姑娘找不到,你一個良家婦女,搞起來輸不起啊!
陸意婷當然先是不服:「我有多差?走在大學校園裡常常有學生把我當學姐想泡我,我外貌年齡也不比他大很多。」
「小姐,想想看此事如果東窗事發,丟人的是誰,被家庭拋棄的又是誰?」
「誰拋棄誰還不一定,張啟現在待在家裡也和不在家裡一樣了,我還挽留他不成?」
「但聽說你們有在線文檔記錄孩子的一切開銷,然後三七開,他付七成。」
「離婚了還不是照樣得付!一張傳票送上門,好過我現在每天撬開他的嘴巴去要,跟乞討沒有兩樣。」
「那你應該先把這邊收拾乾淨,再去赴約。」
「奇怪了,以前不是你和我說人生在世應該肆意妄為的嗎,現在咋又勸我收手,彭于晏今天晚上打電話跟你約P你去不去啊?去到就是賺到好不好?」
「彭于晏約你我肯定支持啊,但是跟這年輕人約會不一樣,這太真了,你期待很多東西,車子落空或者駛得太快絕非好事。」
「哪裡太真了?」
「意婷,你剛才絮絮叨叨訴說那麼多細節,讓我覺得你暗戀他已有一年之久。」
「一個多月而已。」
「但如果這次不見到他,你可以在心中記掛他一年以上。」
陸意婷不得不承認閨蜜說得對。她的感情太熾熱,幾乎灼傷自己,應當有人降溫。
但到了第二天下午,她仍然把衣櫃中的衣服翻來試去,卷得亂七八糟,最終選了一件堆領的一字肩小禮服。
又來來回回地選了棕色的皮夾手包。
隆重得像是要赴晚宴。
這番雀躍而激動的心情,像是十年不曾有了。
直至見到羅琛的瞬間被徹底澆滅——他穿著再平常不過的T恤衫和破洞牛仔褲,並且,領著侄女。
「啊,巖巖呢?」未等她尷尬,他先發問了:「你是不是沒看到我的微信?」
心如死灰間的她應變能力突然爆增,馬上答:「巖巖今天晚上有外教課,不願意出來,我就說我單獨出來款待你們也不錯,兩個大人帶一個孩子還能顧得過來。」
他讓侄女先進了後座,似有一瞬間的猶豫,然後說:「我陪她坐在後面。」
「好。」
一路無話,陸意婷羞得想把禮服一把扯下來,換上牛仔褲與球鞋。
如果車內有張毯子,她甚至會拿那毯子改件簡易長裙,總好過下車時禮服現身的尷尬。
是羅琛在她快把下嘴唇咬裂之時先打破了平靜:「我經常……見到你和先生一起出門,你每天送他去上班?」
陸意婷哧笑一聲:經常?一次而已,她一共也沒當過三次車夫,何來每天之說。
「就那兩次。」怕他尷尬,她簡短地改答。
羅琛「哦」得又長又輕。
一坐下,她便喚來服務生連點三套餐,然後極有禮貌地笑著說:「希望合你們的胃口。」
她希望這次用餐儘快結束,以便結束對自己的羞辱。小腹和頸部來自衣飾的壓力,都像是高壓水槍在逼著她承認這盤「約會」的荒謬之處。
她也乾脆敞開了問他:「你多大,哪一年的?」
「我們應該都是90後。」
她不依:「90與99也都是90後,可是中間幾乎隔著一個年代。」
「那麼你最多比我大7歲。」
她聽明白了,他是97年的。
啊,97年的小男孩,聽起來無限年輕,但掐指一算,其實也已經不算非常幼齒——至少他們已經達到了婚齡。
她自己笑起來了,她真的比他大了六歲,六歲即意味著她讀小學那一年他剛剛出生,她讀大一那一年,他還在讀小六。
多麼荒謬,她暗戀一個孩子長達一個月之久。
她太沉浸在自己的大腦中,以至於沒有聽到他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什麼?」
「對不起,我不該向你討要一次單獨的道謝,但是卻臨時把孩子帶出來了,因為她粘著我想一起出門,我……」
原來他看到她的穿著,結合她突變的態度,什麼都已猜到了。
她的心中剛剛豎起的防護突然被石片擊碎似的,靜靜立在那裡,等待他以低沉的聲音說下去:「我明年,要去墨爾本了工作了,一切已經辦理好,大哥大嫂都在那邊,孩子入學也會比較方便……」
然後那防護盾噼地一聲,在曠野中被粉碎了,一時間空空蕩蕩,再無聲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擠出一句:「也挺好的。」
07.
一年後的陸意婷,以為羅琛的出現便是使她突然具備決心,與閨蜜長談,與丈夫攤牌,搬離了他的房子,搬入自己婚前的那套房子中去,獨自帶著孩子的生活竟然也沒有什麼不同。
2019年的夏天,她以為那個有鳳眼、白得可怕、笑起來自帶一對小括弧的少年已經永遠成為一個歷史了。
如果不是在再一次的峰會項目聚會上,去年行業峰會的主持人突然說:我們陸意婷,受歡迎的咧!
大家紛紛起鬨,讓她給撮合撮合。
她搖搖手說:好久的事了,去年峰會散會之後,現場有個眼睛細細的男孩很著急地來問我,門口負責接待的同事是不是本公司的,還問我有沒有你的聯繫方式。
「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我說沒有啊!他自己想了想,說了句『對』,就走了。」
大家一片唏噓。
主持人不滿:「拜託,當時陸意婷是有夫之婦好不好,我哪裡敢這樣亂來?」
只有陸意婷愣在那裡。
原來一年以來,她所感受到的那些悸動不是孤獨的,那些明明滅滅的好感是真的存在過,有過相互輝映的時刻。
所以他說「我知道,」,又說「是不是應該報恩」,以及「對不起,我要走了。」
但他們兩人的緣分與決心還遠遠不足以爭破世俗的網,止步於那一天晚上。
即便在那一天她是報著出軌的決心去赴約的。
「真好」,陸意婷喃喃地說。
「你說什麼?」主持人問她。
陸意婷停了好大一會,說:「真奇怪啊,我沒有印象了,這麼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