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7章 花魁道中,第808章 東瀛太夫

2021-03-05 古道驚風
第807章 花魁道中

楚楓向東側而去,經過那一排排屋舍,踏上一條小徑,便來到一處庭園。庭院前是一座木牌樓,上刻四字:菊柳町!

菊柳町果然就在倭寇巢穴之中,不過卻是被水環繞著,如同一個孤島,水上飄著一塊塊的浮木,以繩索相連,但並不相貼,要上菊柳町就必須越過水麵。水面不算寬,但要越過去也得身手不凡。

那些倭寇一個個腳點浮木越過水麵,最後剩下楚楓和千葉、還有那名鬥笠武士。

鬥笠武士忽取下鬥笠,往水面一拋,跟著飛身而起,腳尖一點鬥笠越過水麵,上了菊柳町,不過鬥笠卻要落入水裡。楚楓衣袖一拂,那鬥笠便「唰」的旋出水面,飛向那武士,那武士伸手一接,戴回頭上,轉向楚楓,鬥笠仍然壓得很低。

以楚楓的輕功,就算沒有浮木也能踏水而過,但他不想太顯露,也腳點浮木上了菊柳町。

菊柳町布置得相當風雅,有遊廊環繞,有青竹成蔭,有小橋流水,有茶亭點綴,更有鼓樂之音娓娓傳來。

眾人沿遊廊來到一條小花徑前,豎著一木牌,刻著「花魁道中」四個字,眾倭寇踏上花魁道中,顯得異常興奮,很快來到一座大木屋前。

這座木屋雕梁畫棟,碧瓦朱簷,十分華美。原來是一座揚屋。

原來,在東瀛,最有才藝的藝伎被稱為太夫,亦即花魁,相當於青樓的頭牌。尋常藝伎在伎館待客,而花魁有專屬的木屋,被稱為揚屋。而花魁步向揚屋的這段路徑就被稱為「花魁道中」。

話說楚楓踏著花魁道中進入揚屋,正前方是一個大方臺,臺後是一方布幕,臺前是一排排的小矮桌,約二、三百張。

原來,倭寇之中能越過水麵不過十之一、二,所以能進入菊柳町的只有二、三百人,卻都身手不凡。

眾人開始席地而坐,楚楓正要尋個位置,有侍女走來,躬身道:「大藏大人,這邊請。」楚楓不知道她說什麼,千葉答了一句,隨侍女來到最靠近方臺的那一排座位。只見這排矮桌不但比其它的大一倍,而且雕飾精美,每張矮桌旁邊還立著一名侍女伺候。

看來最前面這一排座位是貴賓席,那個鬥笠武士也在其中,楚楓乃在旁邊一席坐下,千葉立在旁邊。楚楓示意侍女離開,不用伺候。卻見館主近藤兵衛走來,向楚楓躬身,正要開口,楚楓一擺手,也不看近藤兵衛一眼。近藤兵衛倒也識相,轉身離開。

很快,揚屋坐滿了人,但貴賓席中有一席始終空著。有侍婢陸續端上菜盤,貴賓席上的菜式自然也豐富得多,不過讓楚楓撓頭的是,這些菜式都是各種的壽司、刺身,還有醬油和芥末,他不懂得怎樣吃,乃偷眼瞥向那名鬥笠武士,見他取起一塊生魚片,蘸了些醬油芥末便嚼起來,嚼得津津有味。

楚楓正肚子打鼓,亦有樣學樣,取起一塊生魚片,蘸上醬油芥末,放入口中一嚼,嗆得他幾乎眼淚都流出來。原來,東瀛的綠芥末十分辛辣,楚楓沒吃過,便多蘸了些,當然嗆得眼淚都要出來。他還不能吐出來,只能硬著頭皮嚼著,簡直嗆得他頭皮發麻,還不得不裝作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

千葉在旁邊看著,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

好一會楚楓才緩過氣來,這時眾倭寇開始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吆喝不停。

酒過三巡,近藤兵衛走上方臺,倭寇靜下來,近藤兵衛道:「這些年來,各位為幕府大業藏匿西海,德川將軍沒有忘記你們。今日將會有一位大人物到來,為我們帶來德川將軍的將令!」

眾倭寇一時歡呼,楚楓悄問千葉,千葉道:「他說德川將軍派了一位大人物到來……」

「德川將軍?」

「德川將軍是江戶幕府的徵夷大將軍,地位僅次於天皇!」

楚楓還想再問,忽覺背後氣息有異,轉頭看去,只見楊屋門下不知何時立著一個人,一身武官正裝,手持太刀,戴著一頂垂纓冠,兩眼如鷹,卻是半閉著。身後還跟著兩名黑衣人,僅露雙眼。

這時,近藤兵衛又說了句什麼,眾倭寇一齊向那武官俯首行禮,千葉大吃一驚,道:「來人是德川將軍兩大近侍之一,岡田以藏!」

「岡田以藏,很厲害麼?」

「岡田以藏是神道無念流的第一劍士,劍法僅次於他的師父!」

「他師父是誰?」

「練兵館的館主,齋藤九郎!」

「練兵館?」

「練兵館是江戶三大劍術道場之一,就是北辰一刀流的玄武館、鏡心明智流的士學館以及神道無念流的練兵館!」

「他身後兩個是神風門殺手?」

「那兩個是神風門一等一的武藏殺手!」

「他們會不會認出你?」

「我改換了裝束,他們認不出。」

這時,岡田以藏開始步向方臺,仍然半閉著眼。

楚楓問:「他怎麼一直閉著眼?」

千葉道:「神道無念流是下野國人福井平右衛門,在萬念俱空的冥想下突然頓悟的劍法,所以其門人常在冥想之中。」

楚楓暗吃一驚,從岡田以藏的舉步,他看不出岡田以藏是真冥想還是假冥想,也就是說,岡田以藏的劍道修為,不會比自己低。

岡田以藏步上方臺,仍然閉著眼,開口道:「今日之後,你們不用再藏匿於此。從明天開始,你們登岸後即一路燒殺,周流深入,將中原殺到天翻地覆!」

眾倭寇一聽,一齊拔刀出鞘,齊聲吶喊。

楚楓急問千葉,千葉卻驚得好半響,乃怔怔道:「他……他說明日開始,這些人不用再回此處……」

「啊?他們去哪?」

「一……一路燒殺,去到哪……殺到哪……」

楚楓大吃一驚,如今朝廷大軍正在清剿回地,匈奴趁機進犯中原,蒙古鐵騎又虎視眈眈,如果這幫倭寇再在西海一路燒殺,豈非天下大亂!

「德川將軍已經統一東瀛,會隨時派軍接應你們。他日吞併中原,德川將軍不會忘記你們!」

岡田以藏說完,在眾人歡呼聲中步下方臺,坐在那張空著的貴賓席上,兩名武藏殺手立在身後。

歡呼過後,近藤兵衛揚了揚手,眾倭寇靜下,近藤兵衛道:「今晚是你們在西海的最後一晚,德川將軍特意挑選了一批藝伎來此侍候,為你們助興!」

眾倭寇一聽,又歡呼起來。

近藤兵衛走下方臺,一名中年婦人從布幕後走出,向眾人說了句什麼,然後拍了拍手,走下方臺。便見一個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從布幕魚貫而出,在方臺排成四排,每排十人,共四十人。

這些女子頗具姿色,只是臉塗得很白,嘴唇很紅,眼角也被點上紅色,看著有點怪異,但眾倭寇卻是異常興奮。

她們先向眾人鞠躬,然後開始表演禮儀、舞蹈,動作卻顯生硬。

楚楓悄問:「她們就是藝伎?」

千葉點點頭。

「不咋地!」

千葉道:「她們未經修習,根本不算藝伎,只是濫竽充數。」

這些女子也知道表演只是走過場,草草了事便立在臺邊,等待點紅。有一侍女手捧硃筆侍立在旁邊。

只見一名倭寇跳上方臺,馬上有另一名倭寇跳上方臺。兩人先向眾人鞠躬,再向對方鞠躬,即拔刀相鬥。

原來,藝伎只有四十人,而這裡的倭寇有二、三百人,所謂僧多粥少,想得到藝伎就得搶,怎樣搶?自然是以武士的方式——決鬥!

任何人均可上臺,只要能連贏三場,他就能執起硃筆在藝伎額上一點,這名藝伎就歸他了,此謂「點紅」。

臺上相鬥激烈,楚楓卻完全提不起興趣,因為在他眼裡,這些倭寇根本不入流。因問千葉:「你姐姐好像不在?」

千葉道:「我也沒看到。」

楚楓正要再問,瞥見近藤兵衛跟岡田以藏說了幾句什麼,便見岡田以藏起身向他這邊走來。千葉大驚,因為岡田以藏是德川將軍的心腹,要瞞過他不容易。

楚楓低聲道:「不要怕!你不要作聲,也不要看他!」說完抱手合眼,仿似閉目養神。

岡田以藏走到楚楓身前,望著楚楓,卻沒有睜眼,楚楓同樣沒有睜眼,兩人就這樣合眼對峙。四周倭寇也感到氣氛不尋常,一時靜了下來,連臺上的倭寇也停住了相鬥,望向這邊。

足有小半炷香時間,岡田以藏和楚楓仍然閉著眼,仿似睡著一般,但四周倭寇額頭出汗。

「大藏武士?」岡田以藏忽開口。楚楓還是閉著眼,仿佛沒聽到。岡田以藏兩眼一睜,兩道目光仿似鷹一樣盯視著楚楓。楚楓還是閉著眼,嘴角還帶著一點微笑,似在甜睡之中。

岡田以藏手握刀柄,千葉那心幾乎要蹦出,但岡田以藏沒有拔刀,因為他也看不出楚楓究竟是真睡,還是假睡。

旁邊那名鬥笠武士一直在自斟自飲,忽說了一句什麼,岡田以藏霍地轉身,盯住鬥笠武士,目光一掃他那把刀。

「一刀齋?」

鬥笠武士沒有答話,繼續自斟自飲。

岡田以藏冷哼一聲,轉身回到席位。千葉幾乎軟倒在地,手心還在冒汗。楚楓睜開眼,轉向鬥笠武士,然後舉起酒杯,鬥笠武士亦舉起酒杯,兩人一飲而盡。

不多時,四十名藝伎已被點完,搶到藝伎的自然是得意洋洋,沒搶到的則一臉沮喪。奇怪的是,貴賓席上無一人出手,不過很快就知道原因了。

只見那中年婦人又拍了怕手,又有二十名女子從布幕魚貫而出,排成兩排。這二十名女子不但姿色更好,臉上的妝容也淡得多,禮儀歌舞也嫻熟些。她們表演完畢,仍然立在臺邊等待點紅。這回的爭奪要比剛才激烈得多,開始有高手登臺,不過貴賓席還是無人出手。

點紅完畢,中年婦人又拍了拍手,又見十名女子魚貫而出。這十名女子只是略施粉黛,不但美豔動人,而且頗具氣質,禮儀歌舞也相當嫻熟,看來這十名女子才算有些藝伎的範兒。

這回的爭奪可謂異常激烈,所有高手都加入到爭奪當中,但貴賓席上仍然無人出手。

點紅完畢,中年婦人又拍了拍手,又見五名女子轉出,卻都用紗巾蒙著臉。她們還沒有開始表演,只是站在臺上,那嫵媚動人的身姿已經讓人亢奮不已。

千葉幾乎失聲喊出,因為她一眼認出,其中一人正是自己的姐姐,千雪。楚楓也認出來了,因為千雪在這五人之中,身形最是嬌俏。千雪也認出了千葉和楚楓,因為她望向這邊的時候,愕了一下。

毫無疑問,這五名女子必定是這些藝伎之中最美豔、最有技藝的,而蒙上面紗,更能勾人慾望。

果然,有倭寇已迫不及待登臺爭搶,而貴賓席也終於有人出手了,是一名武士,刀法頗為了得,很快連敗兩名倭寇,執起硃筆點向千雪。千葉見楚楓沒有出手的意思,急了,也顧不得許多,嬌叱一聲躍上方臺。

那名武士見是一名女子,怔了一下,再望向楚楓,遂以為千葉是為主公爭搶藝伎。

按照劍道禮儀,兩人比劍之前應該先向對方鞠躬。那名武士便向千葉鞠躬,但千葉救人心切,如何還顧得這些禮儀,一刀便向那武士劈去。那名武士正在鞠躬,突見一刀劈來,急舉刀一擋,連退兩步,千葉一步搶前,一刀揮出,那武士眼見刀鋒劈至嚇得向下一滾,已跌出方臺。心中當然不服,正要再上臺,已有另一名貴賓席上的武士上臺爭搶,不過很快也被千葉打落臺下。

千葉連贏兩陣,心中一喜,迫不及待便要拿起硃筆點向姐姐,忽覺眼前一晃,一條人影掠上方臺,冷冰冰盯住她,是立在岡田以藏身後的兩名武藏殺手其中一名。

那名武藏殺手盯住千葉,冷聲道:「你是神風門的人?」

千葉一驚,也不答話,一刀揮出。這名武藏殺手顯然比日前在賀蘭山下追殺她的那名武藏殺手還要厲害,他望著刀鋒劈來,既不閃避,也不擋格,在刀鋒劈至面前之際,身子斜向下一偏,刀鋒同時出鞘,「唰」刀光已在千葉咽喉划過,千雪失聲驚呼。

武藏殺手最厲害的是捕捉最短暫的時機,一擊必殺!而千葉的第一刀,他就捕捉到了這個時機。但刀鋒並沒有劃破千葉咽喉,因為刀鋒被兩根手指夾住,是楚楓。沒人知道楚楓是怎樣上臺的,只是看到前一刻楚楓還坐在貴賓席上,下一刻已經立在臺上,夾住了武藏殺手的刀鋒!

武藏殺手想抽刀,只聽得「嘣」一聲,鋼刀當中崩斷,武藏殺手倒飛跌落臺下,眾人皆震,另一名武藏殺手正要拔刀上臺,岡田以藏一擺手,制止住。

楚楓抱手而立,等了半響,見沒人敢上臺,遂執筆往千雪額上一點,然後挽起千雪飄身落回貴賓席上。千葉強忍激動,立回楚楓身後。千雪當然知道楚楓和千葉是來救她的,不過她現在是藝伎身份,這戲還得演下去,遂拿起酒壺為楚楓斟酒。

楚楓見那些倭寇都是將搶來的藝伎摟在懷中嬉樂,遂將千雪摟坐膝上。千雪沒有掙扎,只是微含羞意,繼續為楚楓伺酒。

剩下四名蒙著臉藝伎很快也被搶去,同時被掀去了面紗,不過楚楓並沒有解下千雪的面紗,仍然讓她蒙著臉。

既然所有藝伎已經「瓜分」完畢,這酒會自然也到了尾聲,那些搶得藝伎的倭寇都想離開,及早風流,正熙攘之間,布幕之後忽然響起一聲琴音。這一聲琴音在眾人的熙攘聲中,是如此清幽而純淨。

眾人一時靜了下來,布幕後響起第二聲琴音,悠揚婉轉,如細語絲絲,那音色非箏、非琴、也非琵琶。

眾人一時驚訝:是誰在布幕後彈奏?莫非還有人壓軸登場?

第808章 東瀛太夫

一曲彈罷,那中年婦人再次上了方臺,先向眾人鞠躬,然後說了句什麼,一時舉座譁然,緊接著是瘋狂般的歡呼聲,震耳欲聾。

楚楓莫名其妙,乃湊嘴千雪耳根,裝作親熱,悄問:「幕後還有人?」

千雪點點頭。

「是誰?」

「是太夫!」

「太夫?」

「就是花魁。」

「花魁?」楚楓不禁失笑,難怪這些倭寇如此興奮,原來是花魁壓軸登場,就不知東瀛的花魁是什麼樣子。

中年婦人等到眾人重新安靜下來,乃向布幕跪下,雙手放在膝蓋上,鞠躬一禮,然後站起,躬著身退下方臺。

之前那些藝伎出場,中年婦人只是拍了拍手,如今太夫出場,卻是跪地鞠躬相請,單是這份尊貴,已讓眾人萬分期待。

布幕緩緩拉開,只見一名窈窕女子腳踏木屐款步而出,一身華麗和服,頭上梳著花魁獨有的立兵庫髮髻,插著十六支龜甲笄:前面是三把梳子模樣的前櫛簪,一側插著兩支松葉簪,另一側插著兩支珊瑚簪,下面兩側各插著三支芳丁簪,後面兩側又各插三根玳瑁簪。單是這頭飾已是極盡華美。

沒有人不想一睹花魁風採,但她頭上帶著一頂珠冠,垂著一圈珠簾,遮住了整張臉。

她手上捧著一支長樂器,僅有三根弦,原來是東瀛特有的樂器,三味線。三味線起源於三弦琴,傳入東瀛後發展成為三味線。剛才她彈奏的就是三味線。

太夫娉娉嫋嫋立在臺中,向眾人鞠躬一禮,單是這麼個最簡單鞠躬動作,卻有萬千儀態。之前那些藝伎站在臺上,無論多有氣質總帶有點嫵媚。但這名太夫立在臺中,不但沒有半點嫵媚,還有一段雍容高雅。

有侍婢搬來幾張矮桌:一張是茶几,一張是書案,一張是棋盤。

太夫放下三味線,移步至茶几前。茶几放著一壺茶、一支茶勺和四隻倒扣的茶碗。太夫輕輕翻轉一隻茶碗,然後拿起茶勺,伸入壺中舀起一瓢茶水,再倒入茶碗之中,然後放下茶勺,左手以掌託起茶碗,右手輕扶碗邊,微微舉起,向眾人奉茶。原來她在表演茶道,那輕盈優美的動作早把眾人看醉。

太夫放下茶碗,步至書案前。書案放著文房四寶,只見太夫執筆輕蘸,端然落筆,有如涓涓細流。眾人看不到她寫什麼,但那落筆的動作已讓人神醉。

太夫放下筆,最後來到那張棋盤前,端然坐下,然後伸出兩根纖纖素指,拈起一枚棋子,「嗒」的輕輕壓落棋盤,聲音不大,卻如『亂石流泉影,空山落子聲』。然後又拈起一枚棋子,輕輕壓落棋盤,然後又拈起第三枚棋子……她落子的每一個動作是如此之輕妙,如此之自然,就仿似她拈著的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段神韻,就連那一下一下的落子聲音也讓人心馳神往。

眾人看得如痴如醉,這太夫每一個動作是如此曼美,但她舉手投足之間展現出來的那份獨特氣質卻又非東瀛所有,也非中原所有,她究竟是誰?真是謎一般的絕代佳人。

楚楓呆住了,因為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眼前這名東瀛太夫正是那名自己曾在錢塘江相救、來自高麗的青袍女子!雖然她穿著一身和服,頭上插滿簪子,還帶著珠冠,但她那份獨有的氣質,楚楓還是一眼認出她來。

終於落子完畢,太夫慢慢站起身子,望著棋盤,帶著絲絲的留戀,就仿似這是她最後一次落子一般。

馬上有婢女撤去茶几、書案和棋盤,那名手捧硃筆的侍女又立在臺上,等著眾人點紅。

一陣靜默過後,眾人再次發出瘋狂般叫喊,就連岡田以藏的眼睛也閃著異樣的興奮。

倭寇雖然叫喊著,但沒人敢上臺。他們都很清楚,現在有資格上臺的,只有貴賓席的人。那麼誰會第一個上臺?

那名一直在自斟自飲的鬥笠武士忽放下酒杯,走上方臺。楚楓開始還以為這名鬥笠武士「與世無爭」,沒想卻第一個上臺爭搶花魁。

鬥笠武士上了方臺,太刀斜靠左膝,微低著頭,靜坐檯中。單是這份靜坐的氣息,貴賓席上已經沒幾個有這份修為。不過美色當前,誰都想拼一槍!

便見一名武士跳上方臺,向鬥笠武士鞠躬施禮,鬥笠武士並沒有回禮,仍然靜坐不動。只見那名武士雙手執刀,慢慢將刀高舉在自己右肩上方,盯住鬥笠武士,那指向斜上方的刀身和右臂彎曲的架勢,遠遠看上去仿似一隻巨大的蜻蜓停在右肩上,是示現流的獨特起手式:蜻蜓八相。原來是一名示現流武士。

眾人一時靜了下來,就在所有人都靜下來的時候,那名示現流武士突然發出一陣鬼哭神嚎般的叫聲,然後一邊嚎叫著一邊衝向鬥笠武士,揮刀猛斬!

楚楓幾乎一口茶水噴出。一般人全力一擊,最多是出招前大喝一聲以壯聲威。但這名示現流武士卻是一直叫喊著,喊聲尖若猿啼,不明所以的還以為在鬼叫什麼。

原來,示現流是東瀛劍道十分特異的流派,它不追求快,也不追求守,它只追求力!全力揮刀,一擊斬殺!所以在與敵人交手時,示現流武士會全力揮刀劈下,完全無視對方攻擊,對方若擋格,示現流會一氣將對方連人帶刀劈為兩截。所以示現流是東瀛劍道中最剛勇、最不要命的流派,其他流派碰到他們都要避讓三分。

示現流最厲害的一招是大袈裟斬,就是雙手舉刀猛烈向下斜斬,現在這名示現流武士向鬥笠武士使出的,就是大袈裟斬。而且示現流還有一個特色,它在攻擊時會發出尖厲的暴喝聲,此謂「氣殺」,一般人聽到這樣的暴喝聲,早就未戰先怯。

再說那名示現流武士,他嚎叫著衝至鬥笠武士身前,揮刀一斬,鬥笠武士身形一側,刀光一閃,瞬即消失。那名示現流武士一刀斬空,仍然嚎叫著,正要舉刀再斬,嚎叫聲忽地停住,鋼刀也停在半空,一絲淡淡的血痕正從他手腕處現出。原來,剛才刀光一閃,鬥笠武士已經出刀完畢。

那名示現流武士收刀回鞘,退後兩步,向鬥笠武士鞠躬一禮,然後跳下方臺。鬥笠武士依然靜坐檯中,斜靠左膝的太刀仿似從未出鞘。

「一刀齋?」話聲之中有人躍上方臺,刀柄上刻著一個「合」字,也是一名居合道武士,不過從他躍上方臺的身法看,其修為要比楚楓秒殺的那名居合道武士高得多。

這名居合道武士慢慢走向鬥笠武士,在距離一丈處停住,然後手按劍柄,卻沒有拔刀,只是盯住鬥笠武士,對峙著。

居合道最擅長的就是對峙,「居」和「合」就是對峙雙方的互稱,在對峙之中等待殺機,拔刀即斬,一擊必殺!

不過鬥笠武士靜坐檯中,始終沒有望向他。既然鬥笠武士不現殺機,唯有自己製造殺機。那名居合道武士兩眼一睜,左手握鞘向後一拉,刀鋒剛出一半,鬥笠武士壓住刀格的拇指微微一推,「鏘」,刀鋒出鞘半寸,那名居合道武士一下頓住。

作為一名居合道高手,單是從這齣鞘的半寸刀鋒,他就知道自己和這名鬥笠武士的差距。其實在自己出刀那一瞬,他就知道自己輸了,因為殺機不現,刀出無名。

居合道講求動靜相宜,一擊制勝。所以居合道不同於一般劍道,一般劍道要拔刀交劍之後才爭取勝敗,而居合道在交劍之前已決勝負。

那名居合道武士還刀入鞘,向鬥笠武士鞠躬一禮,鬥笠武士亦點了點頭,那名居合道武士躍下方臺,回到席中。

鬥笠武士連敗兩名劍道高手,一時無人上臺應戰。

近藤兵衛向岡田以藏躬了躬身,然後步上方臺。眾人愕然,扶桑道場的館主親自上臺爭搶還是第一次。不過眾人馬上明白了,近藤兵衛是為岡田以藏搶人。顯然,太夫壓軸登場是近藤兵衛特意安排的,目的是為了給岡田以藏一個驚喜。誰知那名鬥笠武士不懂規矩,上臺搶人,近藤兵衛唯有親自把人搶回來。

再說近藤兵衛走到鬥笠武士前,這回鬥笠武士也不敢託大,站起身子,但鬥笠仍然壓得很低。近藤兵衛向鬥笠武士鞠了一躬,鬥笠武士亦向近藤兵衛鞠了一躬,然後各自退後兩步。近藤兵衛兩眼平視,開始繞著鬥笠武士而行,一直走到鬥笠武士身後,停住,但他並沒有面向鬥笠武士,而是面向鬥笠武士的左側。

鬥笠武士背對近藤兵衛,沒有動,這似乎讓他處於劣勢。但真正的劍道高手並不需要用眼盯著對方,僅憑氣息的細微變化就能判斷出對方的殺機。

兩人靜立著,這種靜立既是為了隱藏殺機,也是為了等待殺機。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四周落針可聞。「鏘」,兩人幾乎是同時出刀,沒有任何先兆,兩道刀光交錯一閃,瞬即消失,兩人仍然立在臺上,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對換了位置。

既然第一刀未分勝負,自然要等第二刀。兩人再次靜立,不過今次是近藤兵衛背對鬥笠武士。

真正的武士決鬥不會超過三刀,因為第一刀過後雙方已經知道對手出刀的路數,第二刀即定生死。換句話說,第二刀其實是最兇險的!

時間再次一分一秒過去,近藤兵衛和鬥笠武士同時手握刀柄,就在這時,岡田以藏忽說了一句,近藤兵衛便鞠了鞠躬,退下方臺。

岡田以藏站起,步上方臺,目視鬥笠武士,鬥笠武士仍然靜立著。

「一刀齋?」岡田以藏冷冷說了一句,然後放聲大笑。

楚楓暗吃一驚,岡田以藏果然厲害,雖然笑聲不止,但氣息沒有絲毫變化,反是靜立中的鬥笠武士氣息漸亂。

氣息對於一名劍道高手極其重要,氣息一亂,他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認輸,要麼出刀,因為再不出刀就沒有機會。

「唰」,刀光一閃,鬥笠武士刀鋒尚未出鞘,岡田以藏的刀光已經在他眼前一閃而過。刀光消失,岡田以藏望著鬥笠武士,冷冷一笑。

「裂!」鬥笠武士頭上的鬥笠前沿突然裂開一線,原來已被刀光所破。不過鬥笠武士仍然手握刀柄,看來這一刀他還是要出。

楚楓忽的站起,伸了伸懶腰,步向方臺。看來他也要登臺搶奪太夫。按規矩,他已搶得一名藝伎,不能再登臺爭搶,不過這種規格只對普通倭寇有效,貴賓席從來都是強者說了算!

楚楓踏上方臺,口中含著一片茶葉,懶洋洋的走到岡田以藏面前,又伸了伸懶腰,還用手拍了拍口,打了個盹。

岡田以藏暗吃一驚,眼前這個人雖然伸著懶腰打著盹,但全身上下竟沒有一絲的破綻。

鬥笠武士向楚楓鞠了鞠躬,退下方臺。

楚楓伸完懶腰打完盹,便懶洋洋的繞著岡田以藏轉圈,一邊走一邊吹著葉子,「吱吱」作響,聲音時高時低,高時若大風呼嘯,低時若細絲連綿。

岡田以藏沒有動,右手慢慢握住刀柄,但沒有拔刀,在冥想之中等待著。那「吱吱」聲響越來越小,已細得仿似一根細線連繫著,若斷若絕,岡田以藏定定等著,等著吱聲斷絕一刻,因為那一刻就是楚楓氣盡之時。岡田以藏等了一刻鐘又一刻鐘,吱聲還是不絕如縷,他似乎永遠等不到吱聲斷絕那一刻。

「鏘!」

岡田以藏終於出刀,刀光之快不愧為神道無念流的第一劍士,不但快,而且狠,因為楚楓正繞著他走,所以他刀光稍稍向前,這樣在刀光斬下之際,楚楓剛好步至他刀鋒之下。但楚楓在他出劍前一刻,身子停了停,這一停是如此自然,就仿佛這個位置本來就是他前行的終點。

「唰!」

刀光在楚楓身前劈下,隨即消失,楚楓又舉步向前,仍然繞著岡田以藏舉步而行,吹著葉片。

「唰!」

岡田以藏又一刀揮出,楚楓身子停了停,刀光又在他身前劈下,楚楓復舉步向前,如是者岡田以藏連揮三刀,每次那刀光只是在楚楓身前一閃而過。

岡田以藏沒有再揮刀,他知道自己被那「吱吱」聲響亂了方寸。神道無念流講求的是萬念俱空,萬念俱空即是無念:無念出刀,出刀無念。他要重新進入冥想。

但楚楓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劍光一閃,岡田以藏正欲冥想,即揮刀相迎,劍光卻已消失。楚楓懶洋洋望著岡田以藏,劍已還鞘。

「咔!」岡田以藏頭上那頂垂纓冠斷開一道裂痕,已被劍光所斷。

岡田以藏盯住楚楓,慢慢鬆開握住刀柄的手,鞠躬一禮,步下方臺。所有人都震驚住了:岡田以藏乃神道無念流第一劍士,卻被一劍擊敗,誰能想到!臺上這名大藏武士究竟是個什麼人物!

連神道無念流第一劍士都敗於劍下,自然再無人敢上臺,楚楓遂至太夫跟前。由於珠簾遮隔,再加上楚楓一身武士裝扮,太夫並沒有認出楚楓,下意識向後退,楚楓挨身向前,貼向她耳邊細聲說了一句:「秦淮一別,相知何如不知!」太夫一下頓住。楚楓並沒有執筆點紅,而是執起她纖纖玉手,挽著她步下方臺。

既然太夫已有所屬,眾人便陸續離場。中年婦人向楚楓躬身道:「大人,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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