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邋遢,觀音長發」。
短短十六個字卻在生死攸關的時候力挽狂瀾,多少人的命運在千鈞一髮之際逆轉。敝屣榮華,浮雲生死,慕容復孤注一擲的復國大業徹底熄滅,段延慶放下一生的仇恨,段譽逃過一死繼承大理王位,更不消說本來一觸即發的王權之戰消弭於無形,而說出這句話的刀白鳳,也懷著愧疚之心用生命成全了她的婚姻與愛情。
《天龍八部》是八種神道怪物,意指滾滾紅塵中形形色色的世人。就像佛語中的「無常」,命運的不可控左右著書中的每一個人物。金庸的文字如同上帝之手,即便出場寥寥的小人物,也不可避免歷經著貪、嗔、痴與求不得。
刀白鳳是《天龍》中微不足道的側線人物,但是人物性格卻在極少的文字裡起承轉合、血肉豐滿。身為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的妻子,主角段譽的母親,她有著普通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煩惱與神傷。在與段正淳近二十年的婚姻裡,遭遇無數次的背叛,位及王妃,武功了得,但刀白鳳的挽救與反抗,並不比圍城中凡俗的你我更高明。
大理小國,王權始於中原武林世家,至保定帝段正明已十三任,一直未完全坐穩,朝庭為權臣高智升所把持,在段正明之前,上德帝段廉義只登位五年,就因為權臣楊義貞與高智升爭鬥而喪命。金庸筆下的段延慶是個虛構的人物,在《天龍》裡設定為段廉義的兒子,所以書中稱他為「延慶太子」。
段正明被高氏推上王位,段延慶身在東海武學有成,聞訊趕回,卻半路遭到伏擊身受重傷,雙腿折斷,面目全非,因為喉頭被刺傷,聲帶也毀了。連日奔波,他渾身髒汙不堪,傷口感染生滿了蛆蟲,簡直不成人形,但他腦子裡有一個執念:奪回皇位。
段延慶拖著殘軀來到天龍寺外,想請枯榮大師主持公道。枯榮大師與段廉義是親兄弟,是段正明的堂叔父,德高望重,萬不會理虧於他。因為枯榮大師坐枯禪已入定五天,不得見外人,段延慶只好虛弱地爬到寺邊的一棵菩提樹下,又飢又渴的他全身發燒,疼痛難耐,生存的意志也逐漸被擊潰,想到堂堂太子竟淪落至斯,只想結束性命。就在段延慶萬念俱灰的時候,刀白鳳出現了。
刀白鳳相貌極美,當日木婉清見段譽與刀白鳳行為親密,不知他們是母子,大為不快,心生妒意,後來忍不住感嘆:「段郎的媽媽美得很啊,這模樣挺像是畫中的觀音菩薩。」這句是金庸的一處伏筆,現在重看《天龍》,不禁感嘆金庸筆力驚人。
刀白鳳是雲南擺夷大酋長的女兒,段氏與其結親,是為了攏絡擺夷、穩固皇位。雖然段正淳與刀白鳳是一場政治聯姻,但夫妻兩人卻是情意相投。擺夷人向來一夫一妻,刀白鳳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加之在家很受疼愛,自幼尊貴,性情很是剛烈。婚後刀白鳳嚴令禁止段正淳再娶,段正淳口中答應,卻流連花間,風流韻事不斷。
單單書裡正經出現的就有秦紅棉、甘寶寶、阮星竹、康敏、李青蘿。少室山蕭遠山說破虛竹身世,葉二娘保護玄慈不肯說出虛竹生父,這時的段正淳心裡還在打鼓,自己年輕的時候和葉二娘到底有沒有一段姻緣,暗自想如果虛竹真是他生的,他絕對要認下來。可見他的荒唐情史不勝枚舉,自己都記不清了。
看過不少「陰謀論」的分析,說刀白鳳選擇段延慶,是因為早暗通有無。不然為什麼段正淳的女兒們都比段譽小,說明刀白鳳不忠在先。其實阿朱應該是比段譽大的,像康敏也沒有生育,當時段正淳的相好可不止書中提到的幾位。
正因為段正淳對婚姻極不負責的態度,不斷地拈花惹草刀白鳳又拿他沒辦法,一氣之下憤然出家,做了道姑,自稱是玉虛散人。搬離了王府,平日住在寺觀,夫妻二人更疏於溝通。雖身在修道,心卻在紅塵,她第一次見到木婉清使毒鏢,就驚問:「秦紅棉是你什麼人?」即便十多年過去了,她依舊心懷妒憤。
說回段延慶躺在天龍寺菩提樹那天,刀白鳳從天龍寺出來,白衣如冰綃,長髮披肩,在白霧瀰漫的林草間如仙女穿行。段延慶迷糊中以為是菩薩下凡,搭救他這個落難的皇帝,便用盡所有的力氣發出幾聲嘶啞的喉音。
刀白鳳循聲看去大吃一驚,只見樹下伏著個獸一般的人形,遍身血汙、骯髒不堪。走近幾步便嗅到了陣惡臭,臉中間駭然一道可怖的刀疤。換作尋常女子早害怕到逃跑,但刀白鳳本就膽大,加上剛剛為段正淳的風流事惱怒到極點,只恨無法報復段正淳的負心薄倖,讓他也嘗嘗被人辜負背叛的滋味,此時看段延慶雖吃一驚,卻很快平靜下來。
刀白鳳想到自己全心全意對段正淳,當年結婚時在菩薩面前立下的愛情盟誓就像一個笑話,一次次原諒換來的是一次次背叛,暗自發狠道:
我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最汙穢、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你是王爺,是大將軍,我偏偏去和一個臭叫化相好。
刀白鳳俯身擁住了段延慶,受寵若驚的段延慶用手指在泥地上寫下:「你是觀世間菩薩?」刀白鳳點了點頭。在人生最落魄的時刻,刀白鳳給了段延慶活下去的希望,他堅信是長發白衣的觀音捨身相就,是天命攸歸,是他登上皇位的吉兆,只覺得周身突然有了力氣,在刀白鳳離去的方向叩謝了恩德,折下兩根樹枝作杖,遠行而去。
多年來,段延慶一直靠著菩提樹下那段精神支撐,用了五年將一陽指的功夫化在鋼杖上,又五年腹語有成,其後橫行江湖,成為了「四大惡人」之首。其間多少艱辛,非常人能及。
段延慶在段正明傳位於段正淳的時候,趁機擒獲了段正淳父子與段正淳的情人們。本來殺了段正淳與段譽,他臥薪嘗膽這些年的夢想就要實現。刀白鳳卻通過他臉上的刀疤認出他來,輕輕說出那十六個字,不若是雷霆之勢,再看段譽佩戴的金牌上一行生辰日期,驚駭不已。他一直想奪回皇位,卻沒想到命運戲人,兜兜轉轉他的兒子最終坐在了皇位上。那些名利尊榮、帝王基業頃刻如浮雲消散。放下,就在一念之間。人的命運就像莫比烏斯之環,走不完因與果的輪迴。
段正淳負了很多人,但個個都對他深情。見秦紅棉要殺刀白鳳,段正淳不顧性命攔在前面,可是當刀白鳳要殺秦紅棉時,他又不顧性命攔著。段正淳大概是那種多情又深情的人,對每一個喜歡的女子都能豁出性命。多情和深情看似對立矛盾,其實複雜才是人性的常態,不能用好與壞去界定,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有光明的地方亦有陰影。段正淳的形象接近於人的本性,世俗中的道德約束了天性中的多情,他活得更自我、更不用遮掩罷了。
段正淳見情人們一個個被傷,快登帝位的人卻選擇殉情而死,這份痴情又叫人讚嘆。段正淳死後,刀白鳳才說出那句無論段正淳喜歡過多少人,她都深愛著他,義無反顧地跟著自刎而去,這番深情,如若在段正淳活著的時候就表露出來,該有多好?畢竟那快二十年的時間,都在恨裡蹉跎了,人生又有多少光陰呢?
刀白鳳用現代的愛情觀來看,無疑是失敗的。背叛之所以痛苦,是用選擇用他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在婚姻裡完全失去了自我。
放在武俠世界裡,這樣的情感表達很極端,其實現實婚姻裡,那些為了讓對方不如意,明明沒有感情還堅決不離婚的,他們的心態與刀白鳳無異。婚姻中,快樂與價值感從來不是對方賦予的,而是獨立的精神狀態,在遭受背叛的時候,第一個當下是要愛自己。刀白鳳的不原諒,其實痛苦的只有自己。原諒有時候不是對對方的寬容,而是對自己的寬容。
《神鵰俠侶》中,黃蓉說穆念慈看錯楊康,愛的太不值得,郭襄卻說:「媽,她是沒法子啊,她既然喜歡了楊叔叔,楊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喜歡到底。」也許正因為這「沒法子」,才有了那麼些甘願困頓於情愛中的紅塵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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