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姓史。
母親不滿一生只得見太湖莽莽,總惦記著千尺浮圖的杭州西湖。
以至我一出世,便得了「杭明」二字做名字。
我家祖上便在小村村生活,一輩又一輩守著漫山的香樟樹。
與其他人家不同,我家小孩子生下來聽過哭聲後,不相面貌、不計長短,首要便就是「相手」。
香樟木二十年一成。木質細密,紋理細膩,香氣天成,經年不衰。木中油脂極厚,雕刻成像,佛像臉龐的光澤幾近人肌膚。黑絹覆面,摸起來人佛難辨。
我史家祖傳雕刻佛像的手藝,便是方圓幾百裡之外,也是首屈一指。
祖父常說,男人手如棉,女人手如柴,無財變有財。我的一雙手,棉中有骨,天生便要使這把刻刀的。
六歲後,我便每日把玩木料入睡。
十歲時,香樟的年歲、質量、軟硬我觸手便知。不用看第二眼。
祖父欣喜說,這行可以沒有眼珠子,手上的功夫半點兒都矇混不過去。
我問,沒有眼睛怎麼行。不見佛臉,如何下刀。
祖父笑,佛本就是無相的。
我暗不服。
祖父最擅長雕釋迦摩尼。無論像身高矮,或立或臥,坐廟還是供桌,每尊頭身、眉眼的比例都絲毫不爽。神情悲憫、體態風致,佛眼半闔,氣度高華。
久望,只覺世間萬象皆為塵土。
它們都長著同一張臉。
明明一模一樣。
我天生便擅此道。
幼時院中弄泥,鄰家小妹飛奔而過。我隨手於泥團中便能掐出小妹的五官嘴眼。
使刀之後,更是心隨意動,信手拈來。刻刀所到之處木屑雪片子一般紛落,一尊尊佛自木身中脫胎而出,栩栩如生。
只是,我的觀音長著母親的臉,彌勒像爹。
唯獨釋迦摩尼,卻同祖父手中的一般無二。
一來二去,求佛的鄉民有時便點名請我落刀。
那年除夕前,鄉中首富王家長子冒冷前來,稱要趁除夕為其父賀壽,聽聞我有刻佛像人的手藝,求我雕尊像他父親的彌勒。
我不應聲,只看祖父。
來人見我不點頭,便殷切承諾,如可雕成,便予我一寸木一寸黃金的酬謝。
祖父滿意頷首,我自然應允。
成像後,鄉中轟動。
來者更是絡繹不絕。
我問過祖父,後山香樟取之不盡,買賣木料賺得更多,何苦一刀刀在佛胎上刻出俗人的臉來換錢。
祖父說,雕佛原本賺得就是血淚錢。
人若生活無憂,便只覺一身富貴皆是應得應有。多是那歷盡坎坷、心無所系之人,才來求佛供奉。
苦了磕一個,悲了上柱香;思念故去之人,便在佛前供上瓜果糕餅。就圖個此身不滿,來世或能如意。
幹這行兒的,也是唯恐生意太好。行善積惡,舉頭三尺,無神佛不知曉的事。
我暗自猜,觀音面前他們一個頭磕下去,拜的究竟是佛還是我母親。
二十歲那年,母親要予我提親。
汪家小姐,名喚思遙。明眸皓齒,肩如刀削,纖腰一握。我早中意多年。只我多番吐露心意,她始終不置可否。
我便同母親一再推託。
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從我手中雕出的觀音臉,儘是汪思遙的模樣。
香樟木雨後香氣最是充裕,憑氣味從林中尋出好料是我獨自揣摩出的道理。
那夜雨後,正是我上山尋料的日子。
月光清冷,透過林間叢叢枝葉,落於青苔上便是斑駁樹影。
林中,正窺見汪思遙同首富王家長子幽會。
她撐一柄紅傘,雨珠猶自不時從傘沿滴入腳下泥土。
我有些羨慕這雨。
落不盡的,或能留在傘上伴她一路歸家。
若有幸落於肩上,令她不得不抬手拂去,該何其有幸。
我踉蹌下山,當夜一病不起。
不久,王家長子再度登門。
縣裡到任新官,他欲在仕途上邁出一腳,求我再出手,雕一尊縣長模樣的釋迦摩尼。同樣寸木寸金。
他不知,那夜之後,我便再未雕出過佛臉。
下刀落木,脫出的一一儘是醜惡奇詭,猙獰扭曲的魑魅魍魎。
祖父見了,欲語先嘆。
佛有三千相,你偏只見阿修羅……
三天後,像成。
王家長子自是歡天喜地,前去繞樹。
他不知,我偷偷在佛像兩隻眼中包了紅蠟油。
新縣長本不信神佛,驚奇之餘,也不由得心悅誠服,對著自己的身像下拜。
案桌前煙霧繚繞,香燭火油,熱氣騰騰而上。
紅蠟油,恰在那時溶化。
縣長三拜後,起身驚見自己的身像流出血淚。
勃然大怒。
立時便叫人捆了王家長子。
隨後便著差人帶槍來我家拿人。
祖父一己承擔,束手就擒。
三日後,新縣長以邪教罪名,將祖父和王家長子綁上了火刑柱。
後來有人說,世間總有秦火燒不盡的詩書,法缽照不住的柔情。
可那日我成的,並不是佛像。
而是一隻鬼。
我動手,給了它一張佛的臉孔。
這一把火,不是世間火。
而是這鬼從煉獄中攜出的地獄之火。
新官一怒,野火燒之不盡。
縣裡不計其數的佛教徒死在火刑柱上。
平靜的縣城霎時成了修羅場。
我躲進山間廟中,聽山下縣民日日哀嚎不止。
無人知,這修羅出自我手。
佛果然無相。
人鬼神魔妖,皆是佛三千中的一相。
茫然跪在蒲團之上,我盯著黑暗殿中殘破的泥身十八羅漢。
若有修羅,必定有佛。
佛你為何沉默不語。
山下教徒被火焰炙烤的哀嚎無一日停止,而我這始作俑者卻活在你腳下。
你為何沉默。
你為何不去拯救你的信徒。
證明你真的存在。
十八尊泥像,自蛛網和灰塵後面,靜靜望著我。
不發一言。
腳步聲急促,似有一股人逃至破廟四周躲藏。
不多時,圍剿的差人們還是尋了進來。
見我獨自一人呆坐,便要帶走。
我雕佛十餘載,自己卻從未向佛磕過頭。
我重重的向著差人們磕頭到地。
「我一生雕佛,死前不忍見佛像殘破。可否饒我一日將這廟中像身修補完成。明日太陽升起,我一定就死。」
差人們見我痴傻,狂笑。
領頭的那個端起槍,對準本就殘破的羅漢像,瘋狂射擊。
槍口所到之處,塵土四濺。
羅漢周身凌亂,面容破碎。依舊不發一言。
差人走後,四周躲藏的十多個縣民教徒湧進廟中,問我此處可否安身。
「明日太陽升起,他們便來帶我走。」
鄉民教徒惶恐。
「我向他們磕頭,為的就是等你們來。」
「今日之禍,是我一人所闖。我要一力承當,自知已是不能。你們打我,罵我,殺我,我甘願承受。
但你們如想活命,能否聽我一言……」
次日清晨,差人們進廟時,環視四周不由驚嘆。
十八尊殘破的羅漢,一夜之間如有神親臨,彈孔全部消失不見。一尊尊充靈活現、面目如新,神姿抖擻,更勝從前。
我則與昨夜一樣,獨自一人呆坐在蒲團之上,任人刀俎宰割。
起火的時候,皮肉疼痛自不用說。
我是最後的餘孽,差人們全部聚集起來,檢閱我浮誅。
我仰首望向山間,仿佛盼著昨夜修復的羅漢能夠帶我脫離這火刑之苦。
是的。
我將那十餘個縣民泥封於羅漢像身之中,留了氣孔。
我就擒後,山上的暗哨便會全撤,再無留守。
我同他們約定,以山下我身火起的黑煙為訊號。
他們從像身內部打碎脫身,一路向北,逃出生天。
佛本無相。
烈火焚毀我一雙肉眼時,我明白了祖父的意思。
廟裡那十八個泥胎,並不是羅漢。
在我墮入地獄邊緣時,出現的那些縣民才是。
不是我救他們。
原是他們,救了我。
後記:
近來我心情苦悶。所以下筆儘是怪力亂神。
文中人物姓名只是身邊好友將自己名字借我一用,不牽扯更多。這裡解釋一下。
消失的彈孔是2018年高考作文題目。若是我真這麼寫了,當年也就考不上大學,參加不了工作。
或許反而能少許多煩心事。
兩者之間,我現在不知哪個更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