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凹叔
來源|磨鐵書友會
ID|motieclub
大家好,我是凹叔。
8月7日是泰戈爾逝世78周年紀念日。捲曲的鬍子,寬鬆的長袍,他是一個典型的東方智者形象。但在100年前的民國,他還是一個以黑紅出圈的印度訪客。
1915年,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在加爾各答。/維基百科
他擁有眾多追隨者,也有許多看不慣他的人。
今天凹叔就來帶大家走進一段歷史,看那些年民國文人如何對他又愛又恨。
01
文人們的偶像
1913年,泰戈爾憑藉抒情詩集《吉檀迦利》成為了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人,聲名大振。
《吉檀迦利》
泰戈爾 著
事實上,在他獲獎之前,翻譯家錢智修就曾在《東方雜誌》(1913年第十卷第四號)上發表過介紹泰戈爾的文章《臺峨爾氏之人生觀》。這是中國讀者第一次讀到泰戈爾,錢智修稱其為「獻身於國家,獻身於人類之福利者」。這位異國作家的積極姿態令人精神一振,「一種快樂地動力,策勵其進行。」
1915年,陳獨秀首次在《新青年》上發表了四首《吉檀迦利》的譯詩,他直接尊泰戈爾為印度青年之先覺,甚至表示「願青年之為託爾斯泰與達噶爾」。
鄭振鐸也曾系統地翻譯了《飛鳥集》和《新月集》。圖為鄭振鐸《飛鳥集》選譯,來自《小說月報》第14卷第9期第86頁,1923年
與此同時,正在日本留學的郭沫若也對泰戈爾詩歌一見鍾情。
出於對偶像的愛,也出於為第一個兒子郭和夫賺奶粉錢的私心,郭沫若曾試圖編選《太戈爾詩選》。但很遺憾,泰戈爾還沒有火出圈,當時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都拒絕了他的稿件。
郭沫若只能自我調侃:「他(泰戈爾)是一個貴族的聖人,我是一個平庸的賤子……以我這樣的人要想進入他的世界裡算是僭分了。」
1920年左右,冰心讀到了鄭振鐸翻譯的《飛鳥集》,登時如聞仙樂耳暫明。
同年她寫下了一篇隨筆《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情真意切,完全是一副追星女孩的模樣。
「泰戈爾!美麗莊嚴的泰戈爾!當我越過「無限之生」的一條界線——生——的時候,你也已經超過了這條界線,為人類放了無限的光明了……
泰戈爾!謝謝你以快美的詩情,救治我天賦的悲感;謝謝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靈的寂寞。
這時我把筆深宵,追寫了這篇嘆感謝的文字,只不過傾吐我的心思,何嘗求你知道!然而我們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寫了,你看見了。」
如此炙熱的感情,在泰戈爾粉絲榜上,冰心應有姓名。
冰心的寫作也深受泰戈爾影響。聞一多稱她為「最善學太戈爾之人」。她擅寫小詩,《寄小讀者》就有泰戈爾散文詩的風味。
「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播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瀰漫,使穿枝拂葉的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哀。」
「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記。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看著疏星從我床前度過,那時便也和同老友見面一般地喜悅。」
「然而人生不止歡樂、滑稽一方面,病患與離別,只是帶著酸汁的快樂之果。」
更幸運的是,粉絲搖身一變,成為偶像的摯友。比如徐志摩。
徐志摩,劍橋大學高材生,從頭到腳都閃耀著二十世紀留洋歸來的文青之光,他衷心仰慕與自己文學取向一致的泰戈爾。
1923年,泰戈爾的秘書恩厚之找到了徐志摩,希望他幫忙聯絡泰戈爾訪華事宜。
從接下來一系列舉動,你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徐志摩的興奮:
徐立刻聯絡梁啓超,梁正式發出邀請;
徐頻繁寫信,瘋狂表白,說對方在中國實紅,是罕有的能如此鼓舞中國青年的作家;
徐親自跑到北京城西為泰戈爾租了一套設備齊全的現代化房子;
得知自己是泰戈爾的翻譯兼旅伴後,徐又激動地給對方寫了封信,「偉大」、「喜愛」等字眼,多次出現在信中。
泰戈爾(中)與徐志摩(右)、林徽因(左)
偶像在身邊,徐志摩的文學創作也出現了高光時刻。那首著名的《沙揚娜拉》,正是在陪同泰戈爾期間寫成。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裡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
泰戈爾對這位熱情的年輕人也是十分關心。他為徐志摩取了個印度名字「索西瑪」,二人在泰戈爾離開中國後仍然保持密切的交往。在徐志摩與陸小曼愛情受挫之時,泰戈爾也及時給予了鼓勵和支持。
泰戈爾一共來過三次中國,後兩次都是為了探訪徐志摩而來,他避開公眾的視線,住在徐志摩與陸小曼的家中,泰戈爾稱他倆為「兒子和兒媳」。
1929年泰戈爾最後一次來華,誰也沒有想到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1931年,徐志摩因飛機失事不幸去世,與偶像的友誼因生命消逝,戛然而止。
02
他的思想是溫柔的麻藥,全無建設性?
泰戈爾在中國國內的討論度達到巔峰,正是1924年有徐志摩陪同的第一次訪華。然而這次訪華為他招來了無數黑粉,其中不乏脫粉回踩之人。
1924年泰戈爾在清華,左起張彭春、徐志摩、張歆海、泰戈爾、曹雲祥、辜鴻銘、王文顯。
1. 雞湯救不了中國人
入坑最早的郭沫若最先表達了對泰戈爾的不滿。早在泰戈爾正式來華之前,他就發表了一篇《太戈爾來華的我見》,講述自己粉轉路的過程。
「梵的現實,我的尊嚴,愛的福音,只是有產有閒階級的嗎啡、椰子酒。」
曾經打動過他的泰戈爾作品成為了意識形態批判的對象。當詩句被寫入階級鬥爭的語境,單純文學鑑賞也就變成了對價值觀的嚴苛考量。
在正式訪華期間,國內對泰戈爾的批評達到高潮,尤以陳獨秀態度最為激烈。
陳獨秀仿佛忘了是他第一個翻譯泰戈爾的人,他先後發表了20篇左右抨擊泰戈爾的文章,連標題也充滿了火藥味,諸如《好個友愛無爭的詩聖》、《太戈爾是一個什麼東西》之類。
他密集開炮,將泰戈爾塑造為一個「何不食肉糜」的落伍者、空想家。
「我想泰戈爾先生聽了江先生這話,必然又要說『這些物質文明我們不必羨慕』……你看我友愛無爭的詩聖,是何等逍遙自在的在北京為英人之座上客!」
陳獨秀甚至放下了文人的架子,直接進行人身攻擊:"請不必多放莠言亂我思想界!太戈爾!謝謝你罷,中國老少人妖己經多的不得了呵。"即使在泰戈爾離華之後,陳獨秀依舊時不時拎泰戈爾出來批判幾句。
更有人不滿足於隔空喊話,直接跑到泰戈爾面前讓他難堪。
泰戈爾第一次在北京演講時,有人在場內發放反對他的傳單,傳單有這樣的話「激顏厲色要送他走」,將場面搞得十分尷尬。
胡適仗義執言,在第二次演講開始前批評了這種行為,還是無濟於事,結果原定的六次演講只進行了三場。
這樣的待遇對泰戈爾而言有幾分無妄之災的味道。泰戈爾來華前中國知識分子們正在為了「到底什麼才能救中國」爭得天翻地覆。
科玄論戰是五四後知識階層的又一次大分裂,分成三派:一是以梁啓超、張君勱為首的玄學派,認為科學只能指導物質生活,哲學才能指導精神生活;二是以胡適、丁文江為首的科學派,認為哲學是空想,生活應由科學支配;三是以陳獨秀為首的唯物派,認為根本不存在「思想自由」。
以梁啓超為代表的玄學派處於下風,因此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梁啓超邀請來華的泰戈爾不幸地成了靶子。茅盾晚年在自傳中透露,他當時攻擊泰戈爾的文章,是根據黨中央的精神寫的,而那時陳獨秀是黨的領導人之一。胡適也回憶說,演講時發布傳單的行為,是有政治作用的。
在左翼文人眼中,泰戈爾只懂妄談道德、博愛、宗教,他的思想是溫柔的麻藥,對水深火熱中的中國全無建設性。
就連忠實粉絲徐志摩都無法完全贊同泰戈爾的觀點,「他安慰我們的話,幾乎是虛設的」。攻擊者以為泰戈爾不合時宜,但或許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也對泰戈爾寄予了不切實際的厚望。
畢竟陳獨秀譯介泰戈爾時,在注釋裡誤寫泰戈爾「曾獲Nobel Peace Price」,而當他發現這位老人無法帶來和平只帶來了雞湯,想必也是非常失望吧。
泰戈爾來華期間合影
左起為梁思成、張歆海、林長民、思厚之、泰戈爾、林徽因、徐志摩。
2. 魯迅:泰戈爾不過是一介凡人
與言辭刻薄的陳獨秀相比,魯迅秉持冷眼旁觀的態度。他對泰戈爾談不上心懷敵意,他厭惡的是對其奉若神明的文人們。
沒有粉絲濾鏡的魯迅在《罵殺與捧殺》中,對泰戈爾的狂熱粉絲們冷嘲熱諷。在他眼中,泰戈爾不過是一介凡人,卻得到了「堪比中國古代聖賢的讚譽」(徐志摩語)和宛如「長安人士歡迎鳩摩羅什」(梁啓超語)般的熱情接待,實在是一出鬧劇。
他到中國來了,開壇講演,人給他擺出一張琴,燒上一爐香,左有林長民,右有徐志摩,各各頭戴印度帽。
徐詩人開始紹介了:「纛!嘰哩咕嚕,白雲清風,銀磐……當!」說得他好像活神仙一樣,於是我們的地上的青年們失望,離開了。神仙和凡人,怎能不離開?
但我今年看見他論蘇聯的文章,自己聲明道:「我是一個英國治下的印度人。」他自己知道得明明白白。大約他到中國來的時候,決不至於還胡塗,如果我們的詩人諸公不將他製成一個活神仙,青年們對於他是不至於如此隔膜的。現在可是老大的晦氣。
泰戈爾剛踏上中國的土地時,深情慨嘆「到中國就像是回到故鄉一樣」,卻沒想到自己引發了如此大的爭議,為此他傷心得取消了幾場演講。
在告別辭中,他平靜地說道:「你們一部分的國人曾擔著憂心,怕我從印度帶來提倡精神生活的傳染毒症……我現在可以吩咐曾經擔憂的諸君……我沒有本領可以阻止你們奔赴貿利的鬧市。」
03
天空沒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
愛泰戈爾的人,愛他清新流麗的文筆與毫無保留的赤誠之心。diss他的人,恨他張嘴就是不切實際的「愛的福音」,空有詩才,華而不實。
這位老人來自一個飽受苦難的古老國度,他懷著單純的同情與熱愛而來,在另一個有同樣境遇的國家被政治話語和文學話語反覆書寫,褒貶不一。從結果來看,支持者和反對者各有偏頗之處,凹叔無法辨明誰對誰錯。
如今當我們談到泰戈爾,首先出現在腦海的一定是那些意境雋永的詩句,他成了擺在書架上的美與愛的典範。可是作家畢竟不止活在質樸純潔的寫作之中,誰能想到一個世紀前的中國,他還有這樣一番奇妙的經歷。
萬眾矚目也好,口誅筆伐也好,斯人已逝,斯言永存,今天就以他的一首小詩作結吧。
「我相信你的愛」,讓這句話做我最後的話。
——《飛鳥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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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圖片來自網絡。本文採編:賣他萌;本文編輯:賣他萌、渣狸;監製:袁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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