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欞凋零了碎紅,舊歲姑婆葉已綴滿院巷,小溪流松柏青蒼,夜風寒涼水車響,山道彎曲長……
我是在外祖父與世長辭的三年後,才再一次回到那個我自幼生長的地方,那塊包含我太多記憶的土地,那個三代以來,歌哭生聚的地方。
他是愛生活的人,四時佳興都很濃厚。庭院裡有他手種的芭蕉、瓜苗、豆角和葡萄,簷角有燕子銜來築巢的早春的泥巴……種種,都成為我如今思之不及的蠱惑和只存在記憶裡的熟稔。
不知是時光太清淺,還是歲月太久遠,物不是,人也非。瞥見籬笆樁前,他昔年種的姑婆芋的葉子依舊油亮油亮的蔥綠,透著蓬勃生命力的呼吸,卻也有著含蓄的憂傷與悠遠的思慕。
那時候,臨近他出殯那天,我才趕回。還沒進門,便看見慘白的花圈置地擺滿,刺眼的冥紙焚燒飄飛。外婆蹲在靈堂前燃燭,見我來了,起身拄著拐杖走出來,拉著我的手,不住地顫抖哽咽:「怎麼現在才回來,你外公走的時候……惦記的都是你回來沒……」
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前一個月還在電話裡說,等我回來就去屋後的那棵板慄樹上打板慄的人,此際,寂靜地躺在封存的棺槨裡,與世永隔。
桌上是沒有顏色的遺照,耳邊是揪心的斷斷續續的啼哭,長明燈昏黃的燭火幽微。
那個在我幼年,每每接我放學讓我騎在脖子上的人,那個無論是飲冰揮扇的夏日,還是圍爐擁衾的冬夜,都給我講故事到深夜的人,那個在天未亮就扛起鋤頭到地裡去,仿佛有使不盡的氣力的人,怎麼突然就老了,沒了呢?
老,這觸目驚心的字眼呵。
似乎,每個年齡階段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感嘆一句自己——老了啊,老了啊。但是仿佛,年輕人說老,多半是不服老的,而真正的老,似乎是一瞬間的事,甚至在完全沒有覺察注意時,便悄然降臨,是那樣默默的無言和迅疾。
人事的代謝,有如花事的盛凋,一樣的無可奈何。墳前墓碑上的瓷燒相片,慈顏宛然。
時間的金光一閃,已經過去許多年。
如今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在我忙得觀感紛忙的時候,總會想起那些個夏夜,他躺在樹下的搖椅納上涼,眯著眼睛團扇輕擺,見我回來笑著起身喚我洗手,然後去廚房端一碟姑婆葉蒸米糕。
手藝不好的他很少下廚做飯,但他這甜點算是他的拿手絕活,每每在我跟著媽媽回去的日子裡出現在飯桌上,那泛著植物綠葉特有清香的米糕,總讓我的味蕾產生不可言說的依戀。
我親眼見過,他頭天將院中手種的姑婆芋葉子掐下來,放在木盆中一片片洗淨換水泡置一段時間之後,再拿乾淨的白毛巾擦乾晾曬在老屋門口一塊青石板搭建的臺上。第二日晨起,到村頭那口老井去挑一擔井水回來,將糯米粉混合麵粉,兌上純淨的井水,加入白糖,揉搓按捻,等之後打成了一個緊湊的麵團,再用刀切成盒狀的小方塊。
在這之後,前一日洗淨的姑婆葉便派上用場了,一片葉包裹兩塊糯米糕,用絲線紮好固定,就可以放入灶臺下鍋蒸煮了。
約莫兩個時辰就該熟了,不及端上桌品嘗,一進廚房便能嗅到姑婆葉摻和著糯米的香氣,清新誘人,妙不可言。一塊塊亮白晶瑩的糯米糕在碧綠的姑婆葉的映襯下更顯透亮可人,盛在精緻的白色小碟子裡猶如一塊塊精心雕琢擺放的藝術品,讓人幾乎捨不得吃,可香甜糯軟的樣子又實在令人垂涎。
他最喜在庭前種姑婆芋,一是因姑婆葉可用作糯米糕,二來他實在喜歡這植物,樂作觀賞。聽他說,從前在山坡種作,若是不知道哪邊的田土肥沃,只要看姑婆葉長得茂盛的地方,必是肥沃之地。犁田翻土之後,原來的姑婆葉埋入地裡當堆肥,像是對大地恩情的回饋,會使土地更有地力。
在後來的日子裡,雖無需姑婆葉作為肥沃土地的養料,但他仍舊習慣種幾株,這是鄉間最土、最俗,卻也最是融入生活的植物。
所以我也一直覺得姑婆葉有非凡的美,那種美是一點也不輸給蓮荷的,即使在最僻靜、無人的山野,亂頭粗服,鮮有人問津。
他也用尚且沾著晨露的姑婆葉墊在竹篾中,挑著擔子,到集市上去賣著家中吃不完的自己種植的新鮮的果蔬,每份也就只賣得幾角錢,可是他仍舊風裡來雨裡去,起早貪黑地走上大老遠,擺一個地攤,花上一天的時間,所得甚至不夠在外面吃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外婆和媽媽也總規勸他,一大把年紀了不要總在外奔波勞碌,可他總也閒不下來,略顯黝黑褶皺的面龐咧開嘴笑得燦爛。
記得有一次,西北雨驟然來的時候,他正牽著剛散學的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出門之前又未帶傘,便隨手在路邊摘兩片又大又綠的姑婆葉當傘撐著罩在頭上,一老一少的倆人,頂著兩片偌大的葉子走在鄉間的小徑之上,雨點打在葉面,滴滴答答,零零落落的,像是自由的樂手奏響的鼓點。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停了雨,但還是溼了全身,卻固執地不肯得把那姑婆葉扔棄,執拗地要留著。外婆見了回來我們這一副落湯雞的狼狽相,忙把毛巾遞過來,推搡著喊我們趕緊換下溼漉漉的衣服去洗個熱水澡,那時我只在他給擦頭髮的時候傻傻地笑……
記憶中往事舉重若輕,又舉輕若重,欲說換休又欲休還說,不可言盡。
前些日子天氣大好,連續落了一周的雨終於歇了,擇了個明媚的天氣,前往嶽麓山登攀,到了山腰的嶽麓古寺。進殿看見普賢菩薩,文殊菩薩,觀世音菩薩和地藏王菩薩以及如來佛祖四大天王等諸多那些曾經在西遊裡便熟悉的神佛,情不自禁地闔目參拜,雙手合十,素手焚香,當時心裡想著,距離上一次如此滿目虔誠地跪拜祈首,還是在他的葬禮儀式上,時光一轉卻已數年了。
心下方一陣悵然,出殿門的時候隨意一瞥,便見幾株姑婆葉在石階下方,也是如他種的那般,碧綠油亮,風搖影動,落落生姿。
突然覺得冥冥之中,好似總有定數一般,好似又看見他終年坐在老屋門前,整日就在自己手種姑婆芋靜靜坐著,呆呆地看著前方,寂靜得仿佛太古時期的壁畫,等著我回來一般。
《春月歌》中寫道:「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每當燈火中,團團清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並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而當無高堂可獻,碧落黃泉,死生永隔,是怎樣的無可奈何呵!
下一次回去,定要記得移栽幾株姑婆芋去他墓旁,邊望著那廟前的姑婆葉,心裡邊這樣想著。讓這他最愛的葉,在生或死的殿堂,在喜或悲的時刻陪伴著他,就好像我童年的時代,在炎日中他摘來為我遮陽,在風雨裡拿來避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