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趙汀陽可謂先聞其名,江湖傳聞說他是唯一稱得上中國原創意義上的哲學家,因此多有好奇,特別是其政治哲學號稱「天下體系」,聽這名字想必就是未曾謀面的前輩知己。可惜聽了網絡上的講座錄音,發言其口才不如名聲大覺有降分,又得了一本其早年寫的《思維迷宮》,其中一個章節對「辯證法」和黑格爾評價都不甚高,又沒有說明緣由,甚是詫異,又看了幾本發現其愛引維根斯坦,不免覺得他可能由此深入西哲,這麼說來走的是羅素——維根斯坦數理邏輯、語言邏輯、分析哲學之路,貶低老黑實在是條件反射。
這本《四種分叉》可謂其最新西哲閱讀構建自己框架的導言性小冊子,時間的分叉解決「有無問題」,意識的分叉解決「真假問題」,倫理的分叉解決「對錯問題」,最後一個分叉,智能的分叉蘊含著「矛盾」,似與前面三個分叉並不和諧並列,但又能以「可能性」的名義引申出來。不難看出,奠定整個論文理論基調的其實是「時間分叉」,冠名時間自有其道理,但時間分叉實際上是其對存在的深度思考。
那什麼是「時間分叉」?或者說什麼是趙汀陽的哲學問題。
任何一種存在的可能性都足以展開成為一種可能生活甚至一個可能世界,而多種可能性則構成博爾赫斯所說的「時間分叉」,這是意識的特效,或者說意識的奇蹟。……也是所有哲學問題之所在。(《四種分叉》)
這段書中綱領性的文字實則有三個關鍵詞:可能性、時間與意識。但是,我們也看到這裡的「時間分叉」首先是博爾赫斯的時間分叉,但博爾赫斯是著名的文學家,我們看看他究竟說了什麼。
存在於《特隆百科全書》裡的特隆世界以心理學作為唯一基礎學科,而其他所有學科都屬於心理學的分支。特隆人所理解的宇宙只是思想過程,因此宇宙的存在就只有時間性而沒有空間性。既然一切存在者只顯現在心理過程中,形上學就只是「幻想文學的一個分支」,於是特隆哲學家「不研究真理或真實,而只研究驚奇」。(參見博爾赫斯,1983年,第17-37頁)博爾赫斯的小說《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忒蒂烏斯》所展現的想像力本身就是個驚奇:想像一個子虛烏有的世界固然不易,但不如虛構一套學問那麼匪夷所思。(《四種分叉》)
此處關鍵詞:心理學,想像,有時間性而沒有空間性。
博爾赫斯在另一篇小說《交叉小徑的花園》裡揭示了關於時間意識的關鍵問題。那個古代中國的建造師的遺作令人費解,似乎矛盾百出,就像是一個讓人迷失的路徑交錯的花園,它暗藏的謎底是無窮分叉交錯的時間。通常,在面臨未來的多種選項時,我們只能選其一而排他,所以永遠痛失眾多可能性。可是那本謎書卻超現實地「同時選擇了所有選項,於是創造了多種未來,多種時間,它們分離又交錯」,於是產生了互相矛盾的種種結局,但結局並非結束,而是通向其他更多分叉的出發點,因而未來總在步步分叉中無窮演化。《交叉小徑的花園》作者「不相信單一絕對的時間,而相信存在著無限的時間系列,存在著一張分合平行擴展的時間之網」,這張不斷分叉的時間之網包含了一切可能性,因此「時間總是不間斷地分叉為無數個未來」。(參見博爾赫斯,1983年,第69-83頁;1996年a,第128-140頁)這就是自由選擇的困境:無窮展開的未來永在意識的能力界限之外。(《四種分叉》)
這裡的關鍵詞是: 選擇,單一絕對,無限,未來。
博爾赫斯以兩部小說《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忒蒂烏斯》與《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忒蒂烏斯》為中國哲人趙汀陽提供了哲學靈感,驚異過後必然是深思。
存在之本是時間性,意識之本也是時間性,這個同質性使意識得以僅憑自身的主觀性而創造出意識對象的存在。(《四種分叉》)
在此處我們可以看到「時間分叉」哲學欲立的邏輯起點何在?存在、意識與時間,三者合流。似乎並不違背笛卡爾開啟的近代哲學「我思故我在」的傳統,又在這個傳統中混沌加入了「時間」,時間帶有很強的科學宗教的意味,嚴格說時間的話語權已經不在當世哲人手中而在科學家手裡這是哲學危機所在,當然反思「科學」的海德格爾也為時間劈開了一條縫隙。
張祥龍曾在某本書引用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原話: 時間是概念本身。如果再套用現象學的名言,現象背後仍是現象。豈不是黑格爾也成了趙汀陽的三者合流的主張者,那麼貶低黑格爾要麼是趙汀陽沒有讀懂黑格爾,要麼就是趙汀陽沒有真懂三者合流的哲學意蘊。
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發問:「時間究竟是什麼?」他自答到:「沒有人問我,我倒清楚,有人問我,我想說明,便茫然不解了。」其實這原本是開啟哲學之門的好問題,可惜很多人站在門口就徘徊不前了。
孔子曰「天何言哉?」存在無言,人為存在選擇問題。人能提出問題和製造問題,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但肯定為必然的存在開啟了可能之命運,把無事的世界變成有事的世界,把自然的生存變成人文的生活,為事實賦予價值,將時間化為歷史。正如行走創造道路,問題在於問法,維根斯坦說:「問題了含意在於回答的方法。告訴我,你是如何探求的,我就告訴你,你在探求什麼。」(《四種分叉》)
其實關於哲學是道路的比喻或者說「象」,筆者已經在討論《小邏輯》中的十二個比喻中言及,至於如何處理問路的問題可以參考管窺。「以靜制動」一文實際上已經涉及西方人如何從時間的河流中練就「邏各斯」的功夫,趙汀陽延伸的「時間-歷史」之命題可以說已經在馬克思手中在資本論中得出「歷史=邏輯」的命題。
當然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分叉,難說已經解決,必然性和可能性之爭論要害主要在於人,特別是人之自由。當然量子物理現象鼓譟常人厭煩「必然性」實不知「量子」物理來科學理論開出結果,實際上是邏各斯的成果,我們卻本末倒置。今日閱讀交匯的並非只有趙汀陽,另一位由史入哲的學者金觀濤更有意思,與趙汀陽抓住時間問題不同,他要抓住了是真實性(黑格爾言客觀性)。
現代性的基礎是人類在傳統社會中形成的真實心靈。今日各種思想困境背後都存在著一個共同的本質,這就是真實心靈的喪失。它是現代性展開不可避免的結果。人類在政治社會、科學和哲學領域遭遇的困境看似並無關聯。但三者背後其實有著共同的本質:真實性的喪失,而真實性哲學相當於一個回到原點的探索,目的是重新尋回這個遺失的真實性。(金觀濤)
金觀濤從中國思想史入手,自學專研西方哲學,耳順之年大呼找到真理了!在喜馬拉雅上有幾個他的錄音講座,關於數學,關於維根斯坦,關於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金換濤由史入哲,趙汀陽似乎由哲入史,可謂「九陰真經」順倒兩種練法,由交匯在維根斯坦,豈不妙哉。
諷刺性的是:在維根斯坦這位公認的天才作為哲學革命代表的背後,是哲學被閹割,其創造性被束縛在牢籠之中。正如卡爾納普所主張的,哲學家的唯一工作變成了語言分析,一方面,將無意義的形上學的句子分揀出來;另一方面,剩餘的有意義的句子被分成兩類:一是可由邏輯和語法確定真假的句子,二是對世界進行描述的、具有經驗意義的句子,前者交給數學家、邏輯學家、語言學家分析,後者則交給科學家。這樣一來,人類似乎就可以找出語言是如何把握對象的,從而勾勒出思想運作的大結構。這確實是一種很精彩的哲學想像,但結果卻是人文精神的衰落和「人」的萎縮。人的理想也隨著哲學的死亡成為被嘲笑的對象。(金觀濤)
什麼是符號?為什麼人可以使用符號?討論符號有怎樣的價值?這就相當於魚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水裡,不可能認識到水給其帶來了怎樣的限制,而人類之所以知道自己和魚的生活有什麼差別,是因為人可以站在水的外面看魚。正因如此,可以用如下比喻來表達二十世紀哲學的語言學轉向:正如一直生活在水裡的魚可以躍出水面觀看自己生存的世界,哲學家發現了世界和語言同構,認識到自己是用符號把握世界的,形上學是語言誤用帶來的錯覺。(金觀濤)
不過與趙汀陽不同似乎金觀濤又引發了另一個重要命題: 概念是語言。不過趙汀陽與金觀濤之間構成一組很好的相互批評的命題關係有利於我們神拓哲學的深度。也可以看見現代中國人在「東西古今」之間開闢的精神領域。
時間是在那裡存在著的作為空洞的直觀而呈現在意識面前的概念自身;所以精神必然地表現在時間中,而且只要它沒有把握到它的純粹概念,這就是說,沒有把時間消滅[揚棄],它就會一直表現在時間中。(《精神現象學》)
顯然在黑格爾這裡,時間作為思維把握對象的環節,時間處在感性階段,或者說對於認識本身,如果沒有揚棄時間,思維就沒有開出新的境界,當然趙汀陽所言並非完全是強調停留在感性階段,而且擁有了複雜之方法後對時間再一次的追問,追問的是「時間與存在」的關係。這是海德格爾的路數,可是從神學漸次醒來的他又留戀於「詩意」之中。
知道過去、現在和未來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之必然性的人是先知,按海德格爾的說法:「先知就是已經看到了在場的在場者之大全的那個人」。這說明,除非神授,人自己並沒有能力成為先知。(《四種分叉》)顯然,在趙汀陽眼中人是一種有限的存在者,可是作為「先知」一詞他在書中大有告別之意,由不得使人琢磨他的結尾:
當大部分人被降格為蝗蟲,社會非常可能會在同歸於盡的全面暴亂中徹底崩潰。拯救少數人的方舟終究不受歡迎的(劉慈欣在《三體》中討論了這個有趣的問題),這令人想起了馬克思的先知洞見: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夠解放自己。(《四種分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