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瞞你說,我是陳衝微博的粉絲很久了。
在中國第一代走向國際的女演員裡,陳衝是這樣一個存在:並不熱鬧,但隔幾年一定有一部作品,並且那個角色讓人過目難忘。
印象最深的,是好幾年前她放過哥哥畫她的那張照片。
畫家陳川(哥哥)和影星陳衝(妹妹),照片攝於1981年8月。
不是這條微博,沒人知道陳衝居然還有個大畫家哥哥,而這張照片裡的陳衝側顏,竟然跟16歲出演陳衝導演的《天浴》的李小璐有幾分相似。
陳衝的微博寫道:「出國前哥哥陳川畫我。走之前他說紐約很冷,用畫插畫的錢和他全部的存款為我買了一件上海西伯利亞的貂皮大衣,至今仍然油光閃亮。那時的東西居然比現在的還貨真價值。」
這是陳川到美國後的自畫像,陳川當年的老師是陳逸飛,他的畫上過蘇富比拍賣行的封面。
當時我就感覺,陳衝兄妹倆都有極高的藝術天賦,家庭出身肯定不一般。
最近吸引我追看的,是陳衝在美國疫情期間的長文。
不誇張地說,篇篇都是作家水準。
陳衝
5月6日 11:41 來自 iPhone XS Max
今天的雲
疫情居家令期間,每天最美好的是出門散步的時光,尤其是在藍天白雲的日子。哪怕在雨中漫步都別有一番風味,潮溼的空氣會讓我想起家鄉上海的梅雨,勾起那黏黏糊糊的懷舊和思念。
舊金山這個城市一年四季溫差很小,非常適合步行。孩子們小的時候,不懂散步本身的愉悅,出門後總是問,我們現在去哪裡?我會說我們去圖書館,或者我們去超市。再大一點,她們有些認識路了,就問,我們為什麼繞遠路?我會說,媽媽喜歡走路啊。我覺得,對孩子們來說,漫步去圖書館的一路上,她們學到的東西,並不亞於在圖書館裡面,至少在感官和想像力的層面上是這樣。
科技 —— 以效率的名義——進入了生活的每一個縫隙,然而它並沒有帶給我們更多的自由,更不要說更多的智慧。我們反而失去了狩獵採集時代的本能,和跟自然的關係。現在,我們也許省略掉了從家裡走去圖書館蜿蜒的路程,一切可以在手指間解決,但我們並沒有因此得到更多的閒暇。工作、睡覺以外的時間都被花在了屏幕前,任光怪陸離的信息侵入我們的意識和潛意識 — 有些也許是我們需要的信息,而大多數是我們不需要的;有些也許是真理,而大多數是糟粕。
也許幾十年後,或者幾百年後,人們追溯2020年代的人對技術的依賴和濫用、對效率的崇拜時,會說,真不可思議啊,當時的人居然追求那種沒有旅途的到達;他們居然把自己的頭腦當成垃圾桶。就像當今人們回憶1950年代孕婦享受菸酒的行為時,會說,那是多麼無知、多麼愚蠢啊。
前些天一直陰雨,今天終於放晴了,金色的陽光從窗簾縫隙裡鑽進來,讓我的心躍躍欲試。丈夫9:30才上班,我們便決定早早起床,上街散步。鄰家門前的花園散發著淡淡的玫瑰、紫羅蘭、梔子花的清香,還有路上花瓣、落葉被雨水浸泡後開始腐爛的特殊香味。我們走到離家不遠的Union街。它歷來是一條布滿了時髦精品店和餐廳的、玲琅滿目的街道。近年,網購消費開始影響這條街的興旺; 而這次疫情對許多商家來說,也許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路上許多商店的玻璃櫥窗都用木板擋住,以防盜或者蓄意破壞。整條街那麼冷清、蕭條,往事不堪回首。我們走過Krimsa,這是一家專賣羊毛地毯、掛毯和室內裝飾品的商店,裡面的每一件物品,都曾引起我強烈的想擁有它的欲望,而我平時是個物慾很低的人。今天Krimsa的門前停了一輛巨大的卡車,店老闆站在門口,我隔著兩米跟他打招呼,他說他要把店搬去科羅拉多州了。這個消息讓我莫名地傷感,好像那輛卡車將載走的不只是美麗厚重的羊毛地毯,而是一整個時代,從此一去不復返。
我們離開Union街,走向ILM公園。丈夫抬頭,看著天空一朵完美的雲彩,跟我說「Cumulus」,我沒聽懂,他說這樣的雲叫Cumulus,是從拉丁文來的。我自以為英文詞彙量挺大的,但是丈夫還是時常能教給我一些新的詞彙。或許因為我沒有在美國上小學、中學的科普課,或許我在哪裡見過這個字,但是從未去查過字典,所以今天才認識它。我突然好喜歡這個帶畫面、帶音樂的字——Cumulus ——它們一朵一朵浮在藍色的天空,底部平平的,頂部拱起來,像巨大的天鵝在水裡滑行,像開滿棉花的山,像棉花糖,也像我女兒們小時候彈的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
回到家後,我上網查了這個新學的字,發現一本叫「The Invention of Clouds」《雲的發明》的書,它講述了Cumulus的來歷,和它的發明者的身世。我馬上買了這本書的電子版本並開始閱讀(必須承認,這是科技為我帶來的方便)。原來,這種雲的命名者叫盧克·霍華德,是一位英國的化學家、藥劑師和業餘氣象學家。霍華德在1803年自行出版了一本32頁的小冊子,題為《雲的變遷》。書中,他把雲彩分為三大類,並用拉丁文為它們取名為積雲(Cumulus)、層雲(Stratus)和捲雲(Cirrus)。《雲的變遷》引起了社會上廣泛的關注,同時也引起了一些專業人士對霍華德的批評,他們指責他在為雲命名時使用了拉丁文,而不是自己國家的英文。與此同時,另一些人則開始盜版和竊用書中的內容以牟取暴利。
幸運的是,在霍華德的關注者裡,有一位熱情洋溢的「鐵粉」——歌德。也許因為氣象學中對雲對研究超越雲的物理現象,頌揚了自然的內在詩性,因而令這位哲學家和詩人著迷。沒有任何其他的自然現象,能比雲彩更詩意、更哲理地象徵了自然界完美的循環和平衡 ——所有的付出,都會得到補充。當霍華德受到批評時,歌德便站出來為他辯護,堅稱霍華德拉丁語的命名「應被所有語言接受;它們不應該被翻譯,因為那樣就破壞了發明者的初衷」。在歐洲,歌德是那個年代的文化以及文明價值的仲裁者,他的支持確保了霍華德對雲的拉丁命名,成為氣象學裡的標準名稱。歌德還為霍華德的每一類雲彩,寫了一首對應的詩歌,並用詩歌的形式感謝了那個「把一朵雲與另一朵雲區分開來的人」。
放下書本,一個遙遠而朦朧的畫面出現在我的腦海:黃昏,一個女孩站在曬臺上看雲。那好像是在我二年級的時候,母親剛為我買了一本叫《看雲識天氣》。從那以後,我每天在曬臺上看雲,如果那天有積雲,就會興高採烈地跑下樓,向全家預報:明天是晴天。偶爾,我會看著雲發呆,由天上的棉羊變灰兔、灰兔變鸚鵡、鸚鵡變成一棟小黑屋,裡面點起一盞燈。大自然變著法兒地取悅著那個沒有玩具的女孩。
窗外天色漸暗,星月升起,我在冥冥之中感受宇宙的無邊和神秘。今早出門散步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因為看見那朵雲,所以有了這樣的一天。
這篇關於雲的散文我尤其喜歡。
在網際網路浩瀚浮躁的信息海洋裡,這種柔和冷靜,優雅清晰的文字不是經常能見到的。而這也不是練出來的文章,是生活幫忙才能長出來的文字。
陳衝姐姐再次驚豔到了我,原來除了那些入木三分的角色,她的文字竟然這麼好。
陳衝,金牛座,上海人。有一張金牛女獨有的飽滿端正的臉。愛吃、愛錢、愛生活、既有出塵的神秘感,又有入世的煙火氣。
關於陳衝的生平,網上已經有很多介紹。強烈推薦大家看一下許知遠2019年採訪陳衝的那期十三邀,已經足夠精彩。
誰能想得到,採訪車禍王許知遠先生居然在陳衝姐姐的光輝下製作出了高光一期,彈幕裡評論:」許知遠跟陳衝產生了同頻共振的感覺,像是一次靈魂的訪問。」
採訪開頭的一幕值得玩味:許知遠像一個中學生那樣戴著耳機聽貓王在書店裡等陳衝(雖然這個開場也是很不知所云),58歲的陳衝穿著Polo衫和短裙悄無聲息地出現,把許知遠嚇了一跳。
許知遠的開場白是:感覺外面這個雨好像都要停了。
陳衝接:那你是希望它停還是不希望它停呢?
輕輕鬆鬆,一句話反客為主。
陳衝捏了一下鼻子,笑著說看過許知遠的採訪,那表情和語氣,讓我想起《色戒》裡的易太太,又想起《太陽照常升起》裡的林醫生。
陳衝這麼能衝,跟她「頂配」的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分不開。外公張昌紹,中國藥理學奠基人之一,從哈佛大學回國任教。 父親陳星榮,醫學博士,歷任華山醫院放射科主任,正、副院長。母親張安中,復旦大學教授、神經生物學家、博士生導師,有個如今科學界很出名的學生,叫饒毅。
右下陳衝外公,右上陳衝母親,全家都是知識分子相,尤以外公最佳。
哥哥陳川,旅美華人畫家。外婆史伊凡與著名音樂家周小燕是好姐妹,陳衝從影,正是因為周小燕先生張俊祥把她推薦給了謝晉。一家人皆非池中物,後代又怎會平凡。
父母那輩說起陳衝,條件反射般總會提起《小花》,可想而知那是一部國民度多麼高的電影。
陳衝18歲出演此片,19歲就憑此片得了百花影后。這也實在不意外,這從她那高到人間罕見的耳朵位置就可察覺,臉型方中帶圓,五官明朗甜美。當年同樣早早成名的影壇一姐劉曉慶亦有個不服輸的高耳朵,但在19歲的陳衝旁邊,氣場居然短了一截。
年少的陳衝,除了早慧和自信的眼神外,更有一個倔強的下頜線。這是她一生最有辨識度的側顏,也是她倔強和強烈自我意識的開端。
所以哪怕剛剛得了影后,第二年她轉身就登上了去美國的飛機,拋下了國內的一切。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是家庭環境賦予她追尋的勇氣。
到美國後,自然是吃了一些苦頭的。文化衝擊,各種落差。好在陳衝上外畢業,從小家裡祖父輩都是留過洋的,語言沒有太大問題。後來輾去了加州州立大學北嶺分校學習電影製作,1986年起,陳衝隻身勇闖好萊塢。
同年被義大利製片人發掘出演的第一部《大班》,陳衝就有了全裸演出,在國內引起軒然大波。要知道那可是80年代的,連鄧麗君的歌都被視為「腐敗的靡靡之音」的中國。這種劍走偏鋒和大膽,陳衝是要付出代價的。
好在第二年, 幸運的陳衝就獲得了貝爾多魯齊《末代皇帝》中的婉容一角,並在電影史上留下了經典的一筆,算是扳回一城。
到美國後,陳衝的面相明顯發生了變化。特別有意思的是,這種面相變化也是中西文化的折射。
《小花》時期的圓潤與天真,被稜角分明的線條所取代。
1988年,陳衝與尊龍主演的《末代皇帝》獲第60屆奧斯卡最佳影片,請看婉容鋒利的下頜線。
1990年陳衝參與大衛.林奇執導的電視劇《雙峰鎮》,褪去嬰兒肥的臉龐,呈現出剛強果斷的一面。
1994年的《 紅玫瑰與白玫瑰》得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此時陳衝33歲,許是角色需要,添了幾分豐腴,反倒是呈現出面相的高峰。
2000年,陳衝投資5000萬美元並執導《 紐約的秋天》。她和理察.基爾及薇諾娜.瑞德站在一起就是一副電影畫面。
可能是土象星座的惺惺相惜,魔羯座的姜文在《太陽照常升起》裡拍出了陳衝最性感的一面。那個林醫生我覺得用風情、風騷都不夠味,是真正的Sexy,這種完全相信自己性魅力的十三點女性角色可以說電影史上也不多見。注意陳衝的小腿線條,一看即知是常年鍛鍊的人。
同樣是2007年,李安則拍出了一個不動聲色,卻掌控一切於無形的易太太。這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紀,也是最複雜的年紀。陳衝的面相,最能擔得起這翡翠、波浪頭和旗袍下的雍容華貴。
2018年的《如懿傳》,她和多年演對手戲的鄔君梅再一次走到屏幕前。一對老戲骨,都到了演太后的年紀,哪怕只出場短短幾集,哪怕只是一張劇照,都自會憑神情訴說千言萬語。
直至2019年的大熱黑馬片《誤殺》。很多人被陳衝的表演嚇到,提起來就不寒而慄。狠辣而陰冷的風格,似乎不怎麼像過往印象中的陳衝。卻又一次帶給人震撼。
要知道此時陳衝已經年近60,一個演員,還能有如此旺盛的創造力和突破,難道不是一種勇敢?
但面相確實不如年輕時潤澤也是事實。如刀鋒般尖銳的面頰,以及對人物心理神態的精準把握,讓她演活了這個反派角色。
從演藝生涯的創作來看,陳衝是比較大膽的。有膽識、有反思、有經歷,讓她塑造的人物有信念、有厚度。但我想這除了跟她的學識積澱有關,也跟生活的養分有莫大關係。
必須要說,陳衝的第二次婚姻,覓得一位良夫,這位彼得許是舊金山有名的心臟外科醫生。一望即知出身沒受過欺負的知識家庭,且冥冥之中,又和陳衝醫學世家的背景搭上了線。這位肯定是比陳衝第一次婚姻的丈夫適合不知道多少倍。
兩個女兒,一個像父親,一個像母親,非常神奇而公平的基因傳遞。
陳衝的面相到了中年後,實際上是有消耗的。從事演藝行業,感性多於理性,生活顛倒,難免要有情緒狀態的波動。陳衝自己也說,實際上她是一個脆弱的人,好在丈夫彼得性格穩定,「堅如磐石」,給了她莫大的支持。
在女星中,陳衝的綺麗端正甚至霸道,單看並不明顯,需要有比較才能有「傷害」。
一樣演過女王,鞏俐和陳衝一比就成了鄰家女孩的小清新。
本來是頗有混血野性風範的莫文蔚,在陳衝邊上就像一個乖乖女。
這張就更有趣,一樣是人間富貴花Style,一樣既性感又精明,嘉玲姐跟陳衝姐同框,有人戲稱是省運會冠軍和全運會冠軍的差別。
可能唯一能與陳衝「一較高下」的就是老對手鄔君梅了。即便如此,陳衝的戲路和寬度還是要略勝一籌。
回到文章一開頭許知遠和陳衝的對談。這一期為什麼我力薦給大家,因為實在是閃閃發光的句子太多。而且並不是需要你掏筆記下來的那種花哨句子,是沉甸甸的人生智慧。
許知遠問她,你覺得歲月對你意味著什麼?
她答:我經歷與戰勝了那麼多的痛楚,這是一個多麼可吹噓的事情,這不正跟你吹著嘛。
聊到剛到美國時的心境,陳衝說最大的衝擊是從有安全感的集體主義到了完全個體化的世界。聯想到此次疫情裡中西方的衝突,這種差異依然存在,且更加涇渭分明。
聊到她新片英格力士裡的男主角,那位英語老師,她說這是一個真正有信念的人,堅強的人。我非常反對對堅強的表現,是所謂對堅強的一種想像。
聊到《末代皇帝》導演貝託魯奇,陳衝做出了用手在空氣中劃開一道口子的動作說:他是一個能在日常生活當中看見詩的人。
我覺得這句話本身也是一句詩。
拉拉雜雜聊了這麼多,最後用一段話結尾吧。年逾耳順,能活成陳衝這個樣子,就是我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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