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華人鋼琴家,名氣不如朗朗,獲獎比不上李雲迪。但她的演奏作品卻在國內家喻戶曉。2019年4月20日,她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維多利亞音樂廳。一位音樂家最好的歸宿,便是在音樂中告別人世。她叫巫漪麗,是鋼琴版《梁祝》的首創首演者。她波瀾壯闊的一生,全都寫在了琴鍵上。
2017年,巫漪麗得到了一項遲來的認可——世界傑出華人藝術家大獎。這一年,她86歲高齡,身體已到了弱不禁風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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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漪麗這把年紀仍舊堅持上臺表演,只是顫巍巍地走向鋼琴時,每一步路都邁得小心又吃力。那枯瘦的十指,也爬滿皺紋,當放在琴鍵上那一刻,全場都屏息了。因為這樣的指尖流瀉而出的音樂,沒有老態生疏,反而輕盈如蝶。
如錄音室楊四平說:每一個音符都像裹著露珠,在荷葉上跳動。巫漪麗得了大獎,託人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千裡之外的前夫楊秉蓀,沒等到愛人分享喜訊的消息,反倒噩耗下一步到了。楊秉蓀剛去世了,她在這世間最掛懷的人沒了。巫漪麗換上一身白衣服,沒說一句話,也沒拿琴譜,把自己關在錄音棚,彈起了兩人的摯愛曲目《梁祝》。
千古傳頌生生愛,山伯永戀祝英臺。藉由這個悽美的愛情故事,她把自己的悲傷都揉碎了,發洩在跳躍的琴鍵上。
楊秉蓀,是她唯一愛過又被迫錯過的伴侶。多少畫面閃過,就有多少種情緒交織。 錄音棚外的朋友都聽出了她的悲痛,無人打攪,巫漪麗獨自吞咽下痛失所愛的悲傷。直到兩年後,在出席維多利亞音樂廳的音樂會中,因體力不支暈倒,她再也沒有醒來。她在新加坡沒有一位家屬,只好由當地音樂家協會操辦後事。
生前記者採訪她:「一個人在租住的房子裡,你會感覺到孤獨嗎?」巫漪麗回答:「彈鋼琴就不孤獨了。」
巫漪麗與楊秉蓀的愛情令人嘆惋,堪為現實版《梁祝》。而她一生中傳頌最廣的作品,也莫過於《梁祝》。幾十年來,《梁祝》在國內生生不息,走出國門更是備受歡迎,都有賴於第一批音樂家的改編。1959年,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在上海蘭心大劇院公演,取得了世紀性突破。時值國慶十周年之際,《梁祝》作為熱門慶典曲目,獨缺鋼琴版伴奏樂譜。誰來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這一重任自然落到了巫漪麗身上。
她借來《梁祝》總樂譜,閉門謝客,通宵達旦寫了三天三夜,終於交出了鋼琴版樂譜,義不容辭地完成了鋼琴版《梁祝》的首演。「我對《梁祝》的改編,是一個中西音樂表達手法相糅合的過程,外國聽眾對它的接受度也很高。」1959年國慶,巫漪麗給祖國的獻禮是鋼琴版《梁祝》。2019年1月,去世前三個月,她還再度回國,在港珠澳大橋上,與朗朗共同彈起《我愛你中國》。青絲到白髮,拳拳赤子心,從來沒變過。
西洋樂器中國情
巫漪麗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次演出,還是慰問抗美援朝志願軍那次。當時底下的聽眾有賀龍將軍,還有京劇名家梅蘭芳、程硯秋、蓋叫天。她坐在鋼琴前,也彈了一曲中國作品,儘管琴鍵七零八落,缺損不堪,演出還是贏得滿堂彩。後來才得知,這架鋼琴是戰士們從地下25米深處挖出來的。在戰火紛飛,硝煙滾滾的年代,她彈奏的是家國抱負,是強國之夢。於將士而言,這是一劑打在心間的強心針。
說起來,巫漪麗是家裡唯一一位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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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外公資助過辛亥革命,父親又是第一代中國建築大師,設計過大半個上海的街道。大哥巫協寧是國內消化病領域的醫學專家,小妹巫漪雲是復旦大學英語教授,獨她選擇了音樂。6歲那年,舅舅帶她去看電影,男主角彈奏的鋼琴曲太過美妙,久久縈繞在耳邊,那天竟然讓她失眠了。
巫漪麗第二天就跟媽媽說,想學鋼琴。當時學音樂跟登臺唱戲一樣,被人認為難登大雅之堂,何況她是巫家二小姐怎麼能做這種事。家人只當她一時興起,沒人當真,可是拗不過巫漪麗一遍遍提起,媽媽最終找來了一位鋼琴教師授課。不到兩年時間,巫漪麗天賦初露。9歲,便奪得上海兒童音樂比賽鋼琴組冠軍,上海《申報》還報導了這樁喜事。
後來,天才兒童巫漪麗被李斯特的再傳弟子梅百器納為弟子,是他唯一一個兒童學生。和巫漪麗同門的還有傅雷之子傅聰,兩人以琴會友。師從名師,琴技更是突飛猛進,19歲便與上海交響樂臺合作,演奏《貝多芬協奏曲》。此曲一出,轟動上海灘,巫漪麗的大名傳遍大街小巷。又過5年,24歲的巫漪麗位列北京中央樂團第一任鋼琴獨奏家,堪稱年少有為。更難得的是,她在樂團裡結識了第一任小提琴首席楊秉蓀。
聽過的琴聲那麼多,只有楊秉蓀的音樂從耳朵飄進了心裡。他們幾乎是一見鍾情,遂在北京成了家。當時條件艱苦,租住的宿舍很擁擠,但作為彼此的精神伴侶、音樂愛人,婚後生活可謂琴瑟相調、鸞鳳和鳴。當時不少人說,楊秉蓀的光芒遮住了巫漪麗,可她並不介意,大方地回應:我願意在舞臺上做綠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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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好的交響樂,只有樂手們各司其職,才能達到樂章與樂器絲絲入扣的境界。 甘做綠葉的巫漪麗,32歲便成為第一批國家一級鋼琴演奏家。 周恩來當面誇讚她是「中國最好的鋼琴伴奏。」
然而幸福的倒計時悄然敲響,一場長達十年的浩劫正在逼近。楊秉蓀被關押在河北第二監獄中,刑期十年。巫漪麗也受到政治牽連,只有一條路可走,必須與愛人劃清界限。迫於局勢,她忍痛遞交了二人的離婚申請書,給這段近乎完美的神仙婚姻畫上了泣血的句號。當然她也承受著巨大的折磨,從事著與音樂毫不相干的工作,勉強度日。
曾經幸福的源泉:愛人與音樂,都從生命中徹底剝離。這種切膚之痛,只有她懂。十年間,雖無婚姻之實,巫漪麗並未再嫁,一直做著平凡的工作。她一直在等,等楊秉蓀出獄,等重新把指尖按在琴鍵上。
終於等來了破鏡重圓日,兩人的婚事卻遭到楊秉蓀家人強烈反對。他們認為巫漪麗當年明哲保身,背叛了婚姻,不歡迎她。這對戀人被迫分離十年之後,又一次遭到現實的阻隔,被生生分開。沒想到彈了十幾年的《梁祝》,竟然照進了現實,兩人懷著對彼此的愛意遙遙相望。多年後,楊秉蓀退休,經人介紹重新組建了家庭。而巫漪麗孑然一人,終身不再嫁。
專一,是她身上最大的優點,也是某種遺憾。彈了一架琴,終身與音樂為伴,。愛過一個人,便只愛一個人,於是餘生寂寞寥寥。
80年代,巫漪麗終於解脫了一身負累,去往美國重新進修。為了拾起荒廢多年的琴藝,昔日首席鋼琴獨奏家不惜放下身段,以學生身份進入音樂學校就讀。
畢業出來後,巫漪麗便以教琴為生,她還總結出一套全新的授課方法,效果奇好。1993年,年過六旬的她被邀請至新加坡授課,便常年定居於此。 巫漪麗收學生有個怪癖,不論年齡國籍,只看學生是否愛音樂。她教小孩,也教老人,甚至還收過視障學生。別的老師都繞著走的視障兒童,她卻無比耐心地教了下去。
這個孩子9歲時發燒,引起視神經壞死,從此性格暴躁,四處衝撞他人。奇妙的是,跟巫漪麗學琴一段時間後,不僅情緒穩定了許多,甚至恢復了往日活潑。 令人心碎的是,孩子最終還是離開了人世。悲傷之餘,巫漪麗也更堅信:音樂可以滋養人,而不是用來炫耀的。
猶記得,多年前她隨樂團赴重慶演出,當時人們見到西洋樂器的機會少之又少。根本沒人知道擺在舞臺中間的樂器叫鋼琴。圍觀者茫然地問巫漪麗:這個黑柜子是做什麼的?當時她已是國內首屈一指的鋼琴獨奏家,聽到這個問題也並不覺得驚訝,毫無優越鄙薄之色。反而像介紹朋友一樣,起身給大家做了最通俗的介紹。音樂從來不是她炫耀的資本,而是她向世界傳達美好的媒介。這幾乎是巫漪麗的使命。
難怪她曾說,三天不練琴,全世界都知道。
像她這種級別的鋼琴名家,竟然一生都出不起發專輯的錢。直到2008年,在學生的資助下,她才完成了此生心願,出版了人生第一張鋼琴獨奏專輯。這年,她已經77歲高齡。
專輯發行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託朋友送一本給楊秉蓀。所愛隔山海,心意都在指尖。巫漪麗一無丈夫,二無兒女,晚年多靠朋友和學生接濟度日。但只要有音樂,她心中的花園就會奏響春天之歌。所以她對物質幾乎毫無要求,唯一條件是有一個彈鋼琴的環境。
然而她也不是隨時都能彈,為了不打擾舍友的起居生活,只是趁大家都出門後,才坐到鋼琴琴練手。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獨自漂泊在國外,日子想必苦楚多過欣慰。但巫漪麗並不這麼戚戚艾艾。她的生活中除了授課,只容納得下藝術。每天堅持練琴、讀書,給友人寫信聯絡,聽聽新聞,偶爾也會悉心打扮出門看畫展、聽音樂會。儘管一把年紀,她仍舊怕跟不上世界音樂潮流,不斷精進,以免自己固步自封。
「中國鋼琴作品也應該有風格,有戲曲的、民間樂曲的、歌舞的,所以一輩子學不盡。」就連2019年4月20日,巫漪麗生命中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刻,她仍然在聽音樂會。她在琴鍵上品味了別樣的一生,超脫了年齡的限制,告訴世人如何優雅地老去。我們都該記得,曾有一位華人鋼琴家,不求聞達於諸侯,但一生愛她所愛,無愧於心。
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巫漪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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