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你英劇《梅爾羅斯》的結尾,自戀狂、精神分裂症、有自殺傾向的酒鬼、中年梅爾羅斯(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飾)終於如願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他的人生圓滿了,曙光就在地平線盡頭。
《梅爾羅斯》改編自愛德華·聖·奧賓的自傳體五部曲《Never Mind》《Bad News》《Some Hope》《Mother’s Milk》《At Last》,康伯巴奇讀過原著後一直想飾演主角派屈克·梅爾羅斯。
這個角色用半生與勒住脖頸的殘酷童年對抗,從來沒有呼吸過一口自由的空氣。它就像一隻始終處於應激反應的貓,不知道如何對空氣、陽光和夜露作出自然本能的反應。一半的時間裡,本尼迪克特的長臉蒼白,灰藍色眼睛因為浸滿淚水而深不可測。
他在不同的場合發抖、抽搐、怒火爆發,既是毀滅之神,也是毀滅神之子。他的父親大衛·梅爾羅斯(雨果·維文飾)是被剝奪了繼承權的貴族,被浪費的鋼琴天才,軍醫和暴君,藥物成癮者,猥褻兒童者和強姦犯。輪迴沉重,派屈克背著父母的枷鎖艱難前進,除了不是惡人,詛咒一個不少地落到他頭上——被剝奪繼承權、浪費天賦、藥物和酒精成癮……
只有智慧和諷刺是他的忠實盟友,諷刺的是就連這些都遺傳自老梅爾羅斯。他的一班老友在他死後仍與派屈克來往,津津樂道於老梅爾羅斯驚人的諷刺和攪局能力,沉浸於他伊頓公學時期的天才少年幻影中。老友們惋惜著他被浪費的天賦和過去的好時光,一如惋惜他們自己的。
最後一集中,父母朋友圈裡的最後一位老友在派屈克母親埃莉諾(詹妮弗·傑森·李飾)的葬禮上上狠狠過了一把刻薄癮後心臟病突發身亡,結束了一個時代。
其實這個時代結束在更早的時候。第三集《Some Hope》發生在1990年,派屈克斬斷與毒品的糾纏,努力成為一名律師。他應邀赴一個有瑪格麗特公主參加的上流社會派對,身邊有摯友強尼(Prasanna Puwanarajah飾)相伴,還遇見了後來的妻子瑪麗(安娜·瑪德蕾飾)。
燈火搖曳的盛大宴會上,傲慢的瑪格麗特公主侮辱了法國大使,拒絕接見女主人的女兒。上流社會的虛偽、僵硬和愚蠢刺痛了派屈克。童年的家宴中他睡不著想尋找母親,卻被父親嚴厲拒絕的記憶重新浮出水面。這種微不足道的孤獨普魯斯特也在書中追憶過,對母親的依賴和被阻斷的依賴雖不足道,卻是很多人不能忘記的記憶。
晚宴的最後,派屈克向好友強尼吐露秘密:父親曾對他長期性侵。二人在走廊上交談,梅爾羅斯知道廊下煙火璀璨的那個上流世界不是真正的世界。他希望隨著秘密的曝光,自己能夠踏進真實的世界。
但是第三集並不是故事的幸福結尾。第四集和第五集,梅爾羅斯還將經歷母親的殘忍背叛,婚姻的失敗,酒癮的捲土重來,以及父母世界的完全沉沒。
臨終,母親寧願把普羅旺斯的豪宅贈予靈修者們,也不願留給兒子。對派屈克來說,這棟老宅是他童年裡被保護的唯一記憶化身。儘管後來發現這是幻覺,但總聊勝於無。
梅爾羅斯一家都是與現實切斷聯繫者。他們悲傷,互相折磨,以自我為中心,最終難逃一劫。
此後的一連串事件中,依然只有智慧和諷刺與他不離不棄。「諷刺是最難戒斷的癮,更甚於海洛因。諷刺意味著同時指代兩件事,同時出現在兩處,不用被固定的含義壓倒。」
幼年被父親性侵時,派屈克偶爾瞥見天花板上爬過的壁虎。他幻想自己進入壁虎的身體,借著靈魂出竅的幻想挺過一次次煉獄之旅。諷刺是另一種更積極的應對方式——發現另一種解讀,以尖刻對荒唐,惡毒對惡毒,才能繼續活下去。
智慧,是梅爾羅斯這個自毀的悲慘角色能夠吸引看客追隨的另一個重要原因。《紐約客》的書評稱:「幾乎每一頁都有引人深思的金句和令人叫絕的描寫」。
劇中,這些金句再次由康伯巴奇之口煥發光芒。就連對注射海洛因,他都能說出「還有什麼自我分裂的方式比陰陽同體般的注射更直接?用一條手臂固定另一條,將針頭扎入血管,把痛苦變成歡愉,歡愉仍將回歸痛苦。」
整部劇的節奏就是這樣在痛苦和歡愉之間交織。它並不全是痛苦,痛苦只是底色,歡愉卻被刻意地掠過(比如梅爾羅斯幾段感情的歡樂時),與母親生活時的溫馨(他很愛母親),只有他與強尼長久的友誼安穩地靜水流深。
童年的閃回高頻出現,作者似乎是想藉此為成年梅爾羅斯的遭遇尋找早已埋下的因由。節奏感是這部劇得到超高評價的重要原因。閃回符合一個人成長的軌跡,越往中年,想起童年的次數就越稀薄(到老了或許又會變多)。
這些閃回符合記憶的特點,有時強烈而快速,有時緩慢綿長,就像梅爾羅斯家的普羅旺斯別墅之夏。
不止是閃回,整部劇都由回憶構成,以不同的節奏和質感重走記憶之路。第一集發生在派屈克二十多歲的時候,他正處於火山爆發階段,性愛無窮,人生毫無悔愧。鏡頭和康伯巴奇的表演順應這段記憶而動蕩不安,即使苛責康伯巴奇在此處的表演過於浮誇,角色的這段人生又何嘗不是。
第二集,回溯派屈克童年的普羅旺斯乾燥而遲滯,大宅裡的壓抑滾動在空氣中,秘密像無花果因為無人食而腐爛。第三集的上流社會盛宴,流光溢彩的流暢節奏中暗含虛偽和腐朽;第四集的主題是憤怒,憤怒和派屈克母親慘不忍睹的衰老把全劇推向高潮。最後一集的敘事節奏和方式最正常,編劇給了一個比原著更光明的結尾。
母親的葬禮上,奪去普羅旺斯豪宅的靈修團體委派一位女士安妮特出席。她滿口聖母言,派屈克和他的同伴們自然嗤之以鼻。但是父親老友的心臟病突發後,是這位「偽善」的女子伴送去醫院為他作臨終祈禱,把死亡的消息告訴派屈克。
他曾經俯視的真實世界裡,曾認為是愚蠢和偽善的人群中,或許存在硬幣的另一面?與安妮特女士的意外交集,搭起派屈克與真實世界的聯繫。希望從此他以孤兒身份進入真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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