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座墳。墳上的土早已坍塌,一小半露出地面的棺木已經風化。它幾乎與地面平行,荒蕪的野草已經將它完全掩埋,如果不是那些飛舞的紙錢灰和滿地的祭品,根本不會有人認為這是一座墳。它甚至連一塊屬於主人的墓碑都沒有。
滿地的紙錢灰,有尚未燃盡的,有已經被露水打溼的,告訴經過的人,有不止一個人為這座墓的主人祭掃。
「這是村裡人可憐死了的苦鬼,順便給她燒點紙錢、上點祭品。」我告訴妻子。
「他(她)沒有家人嗎?」
「有,聊勝於無。」
「這麼多人為他(她)祭掃,他(她)生前是什麼樣的人?」
「她,是一個瘋女人。」……
陳嘉蘭初來到村裡時,並沒有引起村裡人的注意。時有外鄉人在村裡出入,誰會注意一個並不出挑的年輕女人。她從不跟任何人說話,見到人只會呵呵地傻笑。她在村裡轉悠,有好心人給她一碗飯,她便沉默的吃光,沒有的話,她也不覺得餓。直到她在村裡轉悠了三天,而始終找不到出去的路後,人們才漸漸地把眼光放到了她的身上。這樣的一個女人,帶給村裡人的是神秘,是新奇。
「是個女瘋子?」村裡人在她身邊三三兩兩的小聲議論。
「可憐哦,這麼年輕就瘋了。看她身上穿的,還燙了頭髮,大概是個城裡人吧?」有人這樣嘆息。
幾天後,她被四菩薩帶回了家,成了四菩薩的媳婦。
「陳嘉蘭,女,二十歲,高三(2)班……」
這個發現,在村裡引起了新一輪的轟動,人們奔走相告:「那個瘋女人叫陳嘉蘭,會寫字,上過高中,大概是高考落榜受不了刺激才瘋了……」
伴隨著村裡人的恍然大悟,是男人們更加覬覦的眼神、女人們再次友善的笑臉和老人們長長短短的唏噓:
「可憐的孩子啊,還是城裡人。才二十歲,配了四菩薩,前世作的孽,都是命,都是命哪……」
陳嘉蘭失蹤了!
著急的不只是四菩薩全家,還有村裡那些喜歡看熱鬧的人。消息迅速在村裡傳開,並向周圍的四鄰八鄉蔓延。經過了之前村裡人關於陳嘉蘭身世的察訪,她儼然成了這一帶的名人。
三天後,村裡一戶人家的親戚來串門子,告訴村裡人陳嘉蘭在他們村裡。
最終,陳嘉蘭被四菩薩帶回了家。她回家的第一句話竟然說:
「這不是我家,我要回家。」
這時候,村裡人才驚醒,原來陳嘉蘭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她只是從家裡走失了。
有「好心」人提醒四菩薩:「她的病漸漸好了,你還指望她做你老婆?還是把藥斷了吧,免得她想起家在哪裡。」
沒有了藥物的維持,陳嘉蘭又回到了剛來時的樣子,糊糊塗塗地,傻笑著,人也瘦了下去。她的頭髮亂了、衣服髒了、鞋子掉了一隻,卻全不知道。她只是每天在屋子周圍轉悠,嘴裡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胡話。
幸運的是,她再也沒有失蹤過,也再也沒有說過「要回家」之類的話。
面對這一切,倒是槐大奶奶經常無助地罵四菩薩:「你個遭槍打的,你積德吧,放人家回去吧。你害人家可憐的孩子……」這樣的咒罵又有何用。
突然,有人醒悟過來:陳嘉蘭不喊了,那個沒日沒夜哀號的女瘋子沒有聲音了。人們幾乎在同一刻發現了這一點,他們象潮水一樣向四菩薩家湧去。
「死了,陳嘉蘭死了,她凍死了。」先看到的人向還未看到的人報告。
於是,沒有看到的人又往前湧去,他們爭著往前擠,擠出了一身的汗,有的人,竟將厚厚的棉衣脫下,以便可以順利地往前擠近點。
於是,人們看到:一副扭曲的女性屍體,骨頭清晰可見,瘦得已經沒有了人型。她斜躺在鋪在地上的茅草上,上半身赤裸著,身上蓋了一床又黑又髒的破被,那床被,更象一塊黑色的鐵,冷徹骨髓。屍體的長髮結成塊裝,與她身下的泥土連在一起,被凍結了,不仔細看,還以為整個人是經過那些頭髮,從地裡長出來的。鎖著屍體脖子的長長的鐵鏈已經鏽跡斑斑,只是在脖子上的那一圈,倒象是新的,在雪的映襯下,閃著寒冷的光。
而那張臉,竟象是睡著了般,分外的安詳。
「可憐啊,一天好日子都沒過,就這麼死了。」看的人,有不少紅了眼圈。
……
「她的女兒呢?」妻子問我。
「在她死的前半個月出嫁了,再也沒有回來。」我答道。
「她的兒子呢?」
「三年前因為搶劫,還在監獄裡服刑。」
「她的四個男……,那兄弟四個呢?」妻子有點尷尬地問。
「全都死了。」我答道。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
「我們給她燒點紙錢吧?」妻子建議道。
「好啊,燒點吧。」我回答。
紙錢被點著了,熊熊地燃燒著,紙灰借著風勢,打著圈向高處旋轉著。仿佛在為墓主不平的一生,叫著冤屈。
不遠處,一隻不知名的水鳥,象是著了驚,悲鳴一聲,向遠處直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