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孩子是被自己親生父母所賣。"
打拐志願者上官正義從 2007 年開始一直關注人口販賣，多年打拐經驗中，發現了這一事實。
在早些年的新聞裡，上官正義更為大眾熟知的名字叫 " 仔仔 "。自 2003 年退伍後，他便開始參加社會義務反扒、反傳銷等志願工作。2007 年，在親眼目睹被拐兒童在脅迫下乞討，並協助警方破案後，關注拐賣兒童犯罪至今。2010 年，他曾被評為 CCTV 感動中國候選人，有人稱他是 " 民間打拐英雄 "。
近日引發廣泛關注的 " 上市公司高管被指性侵養女 " 事件中，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是，據媒體報導，案件中的女孩母親在網絡上看到收養女寶寶的帖子，通過 QQ 與中間人取得聯繫，從而認識了鮑毓明並將女兒 " 送養 " 給他。個案之外，非法送養的地下產業鏈漸漸浮出水面。
" 拐賣 " 變 " 送養 "
" 近幾年開始，明著偷、搶、騙孩子的案件相對少了很多，但這個市場依然存在，犯罪分子也逐漸轉變，職業生孩子來賣的、非法找買家賣家進行『送養』的出現更多。"2012 年開始，上官正義發現送養黑市產業鏈已經形成，" 但這只是我個人發現，可能早已存在。"
拐賣兒童的案件逐漸減少，而非法送養的黑產業鏈正日益龐大。犯罪手段也隨著時代進步不斷發展，信息化社會，犯罪分子也藉助網絡平臺來尋找販賣孩子的買家和賣家，並將之包裝成 " 送養者 " 與 " 領養者 "，交易的金額則冠之以 " 營養費 " 的名頭。
" 送養協議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2018 年，19 歲的王娜（化名）未婚有孕，她不敢告訴家人，自己也沒有能力撫養孩子，王娜想通過網絡將腹中的孩子送養。
直至今日，王娜仍不認為她聯繫的 " 介紹人 " 是犯罪分子。" 我當時只是想通過網絡的方式，把孩子送給好人家。對方也跟我說是真心想收養小孩，領養我孩子的女人告訴我，她們家條件很好，據說她爸爸退休前還是官員。我當時也是想先把孩子送到一個好一點環境，等我有能力了再接回來。"
王娜的孩子在介紹人指定的醫院出生，抱走孩子後，介紹人給了她一筆營養費。沒過多久，王娜感到後悔，主動向警方自首，並上繳了這筆贓款。
王娜在網上遇到的 " 介紹人 " 正是 2018 年 6 月破獲的湖南益陽特大販嬰案主謀。
湖南益陽的案件是上官正義臥底、報警後進行偵破的。案件破獲後，王娜在微博上求助上官正義。因為涉嫌犯罪，當時她正在取保候審階段，想要領回自己的孩子。
" 賣人 " 也 " 賣證 "
很多 " 送養者 " 和王娜經歷類似，最開始的目的並非是賣自己的孩子。但通過網絡，他們很快成為了黑市中人口販子的目標。
上官正義在各類 " 送養 QQ 群 " 中臥底多年，深諳其運作之道。" 一旦加入這些群，就進入了人販子的視野範圍內。他們就會主動和你聯繫，謊稱家裡有人需要，你很難去核實所謂領養者的身份。然後他們會要求孕婦到他們指定的醫院，生產之後抱走，給你 5 萬塊錢。另一邊同時在聯繫買家，告訴他們即將有孩子出生，要價 8 萬，這樣就從中賺取了 3 萬的差價。"
" 送養者 " 往往認為，把孩子送給別人撫養，自己獲得一些營養費補償並沒有什麼問題。即便最開始沒有賣孩子的打算，在遇見的 " 領養者 " 詢問需要多少 " 營養費 " 後，也很少有人會拒絕這筆意外獲利，甚至開始比價。
依託於網絡的人口黑市，並不止於人口販賣，還涉及證件買賣。
在網絡上的送養群中，包括買孩子的，賣孩子的，人販子和辦證的四類人。根據上官正義介紹，" 有十來個人的團夥，也有兩三個人甚至獨自單幹的也有。"
專業團夥分工明確細緻，有人負責線上找人，有人負責線下接觸，還有人負責辦理出生醫學證明，解決戶口。在這樣的群裡，職業人販子通常會將人、證分開出售。" 如果你要出生醫學證明，通常需要再加 5 萬。"
通過和醫院相互勾結，進行販嬰一條龍服務。很少有 " 領養者 " 會拒絕購買證件的服務，" 最重要的一環在於出生醫學證明，有了這個證明才能夠順利報上戶口。他們可以提供分娩記錄，像正常孕婦生產一樣，獲得一整套手續。"
2019 年 10 月 21 日，《焦點訪談》曝光了社會人員宋某勾結遂寧現代婦女兒童醫院工作人員偽造出生醫學證明一事。當晚射洪縣公安局迅速成立專案組開展立案調查，於 22 日 10 時將涉案人員抓獲。審查發現，包括遂寧現代婦女兒童醫院法人代表及院長、婦科醫生在內的多名犯罪嫌疑人，通過偽造住院病歷的方式，非法出具出生醫學證明，進行牟利。
這起案件，上官正義也參與了臥底破案。在人口買賣案件中，出生醫學證明有非常關鍵的作用。類似射洪的案件中，一旦通過和醫院進行勾結，打通證件獲取的渠道，就能夠解決買家的後顧之憂。而被販賣兒童的身份合法化後，對公安系統來說，再進行人口販賣打擊，要困難許多。
勸阻犯罪
2014 年開始，上官正義決定改變思路，把志願打拐的重心前移，工作前置到犯罪活動發生之前。" 我關注的最終目的是孩子，如果只是進行報案、幫助抓捕犯罪分子。親生父母入獄，最後往往造成孩子無人照顧的境地。"
通過偽裝成 " 買家 " 的方式，上官正義在多個網絡送養信息群裡進行臥底觀察，在確定 " 賣家 " 身份和信息後，他通常會選擇規勸，希望對方能夠放棄送養，因為這一行為一旦發生，就意味著犯罪既遂。
最開始，上官正義仍是以 " 買家 " 身份從情感角度進行提醒，希望這些即將成為母親的女孩能夠醒悟。" 很多孩子被拐賣後，親生父母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去尋找。也許你現在走投無路，可以通過這個方式將孩子送出去，還能獲得報酬。但你確定十年、二十年之後不會後悔嗎？"
曾經有姑娘告訴他，" 我自己就是被爸媽拋棄的 "，上官正義反問她 " 你現在怎麼看待自己的父母？"
" 我特別恨他們。"
" 那你希望你自己的孩子也像你一樣嗎？"
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當事人，在這樣的 " 勸說 " 下，會當場反悔，放棄送養。但如果從情感角度無法說服，下一步就需要亮明身份。
很多次，上官正義袒露自己並非買家而是打拐志願者的身份，並指出對方行為已經涉嫌犯罪時，場面都會非常緊張，" 送養者 " 通常會因為措手不及而情緒激動。" 因為我偽裝成想要『領養』的買家，之前有掌握她們的個人身份資料，包括產檢各方面信息，所以一般對方也不敢發作。"
如果上官正義選擇報警，這些即將成為母親的姑娘，面臨的將是法律的制裁。" 我會告訴她們，只是想制止這個事情發生，如果還是一意孤行，我可以立即跟當地的公安機關聯繫。"
他很少走到這一步。" 還是想通過自己的勸說解決問題。我想法律也是為了『治病救人』，懲罰並不是目的，所以如果能在事情發生之前制止會更好。"
至今為止，上官正義的勸服行動從未失敗過。但他從來不曾有過成就感。
" 更多還是痛心吧，這些『送養者』有些自己還是未成年人，懷孕後不敢告訴任何人，或者是離婚後自己不想要孩子了。因為怕暴露自己的信息，也不敢通過合法渠道送到福利院這些機構。" 上官正義覺得這個群體同樣是值得關注和幫助的弱勢群體，" 有些人法律意識淡薄，常常把孩子賣了也意識不到自己已經犯罪了。"
黑市仍在交易
黑市藏身網絡。通過貼吧、QQ 群等各類網絡平臺，只要搜索送養、領養，找到這些組織並不困難。一進群，就會有人主動告訴你規矩，交流時不能提及 " 送 "、" 領 " 或者 " 寶寶 " 這樣的字眼，而是用相關的字母和符號代替。"L" 代表領養，"S" 則是送養的意思。
" 上市公司高管被指性侵養女 " 事件近引發關注後，有網友發現，知乎等平臺上曾有過用戶發布兒童送養、收養的帖子。4 月 13 日，知乎回應稱，已對平臺上相關違規內容進行了全面清理，並對相關帳號進行永封處置。4 月 14 日，騰訊公司也發布聲明稱，接到用戶舉報，有人利用 QQ 群組進行 " 兒童送養 " 違法犯罪活動，對舉報信息進行核實後已對相關帳號及 QQ 群組進行了封停處理。並且，將不斷升級安全策略，嚴厲打擊利用 QQ 或 QQ 群組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的行為。
但交易並沒有停止。
" 昨天還有人給我介紹，有個重慶的待產孕婦，開價 8 萬塊錢。" 上官正義早已熟悉藏身於網絡的黑市運作節奏和活動方式。
" 低端的團夥才會使用一些敏感詞彙，平臺能夠關鍵詞篩查的方式進行處理，但很多成熟的團夥根本不會用到這些敏感詞。2014 年媒體報導比較多，消停了一段時間，但並沒有消失。就像現在他們依然存在，只是更隱蔽了，但很快會通過其他方式，改頭換面，重新開始。"
" 送養群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 送養群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這些藏匿於網際網路的黑市中，圈內人通常使用特定的聯絡方式和行業黑話，而犯罪分子的警覺性也非常靈敏。除非深諳其中之道，否則很難通過技術手段清理。
" 前兩天，有媒體報導剛剛發出來，我所在的群就有人轉發，提醒大家風聲緊了要注意，他們會轉移陣地或者通過其他方式聯繫，但絕對不會就此消失。"
為了孩子
年輕的時候，每一次成功破案和解救會帶來一些成就感。但這幾年，上官正義更多的時候是感到痛心。" 最痛心的是，很多孩子還在媽媽的肚子裡，他們就已經是待價而沽，在等待買家了，而出售他們的，正是自己的親生父母。"
除了無知犯罪，也存在知法犯法。在很多人的認知裡，這些出售自己孩子的父母，多半是因為自己年齡太小，或是沒有讀過書，法律意識淡薄。但上官正義發現，近些年，也有很多大學生出現在非法送養的群體裡。" 我們總覺得，大學生還是有最基本的法律意識，包括在社會上的一些分辨能力，但是我接觸下來，他們自我保護的意識非常淡薄。" 上官正義感到憤怒。
但憤怒之餘，還是想多給他們提供一些機會。" 能挽救一個就挽救一個吧，挽救的也不是這些做父母的，還是為了孩子。"
在被勸阻犯罪的年輕女孩們中，有一些後來和上官正義成為了朋友。" 有時候她們小孩打疫苗這些事也跑來問我，這我也幫不上忙，但得到信任還是很欣慰。"
今年過年之前，王娜終於從河南警方手中接回了自己的孩子。
" 我之前去了河南很多次，但當時案子還沒有判決，所以一直沒能接到孩子。" 最焦急的時候，王娜在網絡上聯繫了上官正義，希望能夠得到幫助。
因為王娜的孩子尚幼，加之她本人主動自首，且上交了贓款，法律最終給了她一個相對寬鬆的責罰。目前正處於緩刑期的王娜，終於開始負起一個母親的責任。
" 我現在和寶寶在一起，我們也回到了平靜的生活。" 電話裡，她把手機放在寶寶的耳邊說，" 來，叫阿姨。"
欄目主編：宰飛 本文作者：李楚悅 文字編輯：宰飛 題圖來源：人民視覺 圖片編輯：朱瓅
來源：上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