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的最期待片單多了一位新成員,丹麥電影《酒精計劃》。
對於此片的信任,我甚至不需要去看預告片確認。因為這部電影的導演是託馬斯·溫特伯格,而與他合作的,是我們最熟悉的丹麥演員之一:麥斯·米科爾森。
有這兩位搭檔的保障,《酒精計劃》就能提前成為不少人的年度十佳,至少是最有力競爭者之一。
導演託馬斯·溫特伯格的為人熟知,重要原因是他是道格瑪95的發起人之一。你並不需要深入了解道格瑪95,它是電影人專業製作範疇內的一種倡導。大體上,託馬斯們認為電影要回歸原始,盡力減少電影技術、類型等元素,提倡更為純粹的電影。
事實上,道格瑪95是一種傾向,並沒有嚴格清楚的規則。就好比託馬斯·溫特伯格和麥斯·米科爾森合作的《狩獵》,就不遵守回歸原始的製作方式,是一板一眼的懸疑類型片。
而今天我們要推薦的,就是這部——
《狩獵》
在豆瓣網上,《狩獵》有25萬的觀眾,給出了9.1的平均分。
高評分固然是電影水準的反映,但除此之外,我很願意相信,這部遙遠的丹麥電影,會令我們額外親切,蓋因為,這個有點憋屈的故事,恰恰與我們國內網際網路的輿論場,有著意外的共通性。
我的朋友影評人麻繩,也有類似的感受。在徵得他的同意後,我直接引用:
「這電影要是早兩年看,不會有這麼深感觸。很多情況下,真相是什麼對圍觀者並不重要,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支點,讓自己站在虛妄的道德制高點上,得意一時是一時,反正過幾天他們就會遺忘,任由真相被新的獵奇淹沒,微博上這樣的人和事比比皆是。」
在最近重看《狩獵》之後,我不僅重溫類似的感受,同時也很想把這部電影掰開說說,推薦給深陷廉價正義的鍵盤黨們。
我們先來說說故事。
《狩獵》的人物和故事都不複雜,頗有一點寓言小品的風格。在丹麥的一個小鎮上,居民們的生活相對封閉、穩固,在這樣的環境裡,大家相互熟悉,相處也友好和善。
小鎮居民盧卡斯,沒有太特殊的背景,他剛經歷了一段失敗的婚姻,和青春期的兒子關係也磕磕絆絆。除此之外,盧卡斯是那種典型的老好人,他性格沉默寡言,但特別溫和細緻。這與他的職業也算有點關係,盧卡斯是一家幼兒園的老師。
就這麼一個中年男人,一個好朋友、好同事,以及孩子們信賴的好老師,生活單調到簡直有點乏味。
一場意外的風波悄然而至,因為盧卡斯與孩子們很親近,因而得到了孩子們額外的信任,幼兒園的小女孩克拉兒就是其中之一。孩子難以像成年人一樣完整表達,在她與盧卡斯鬧彆扭之後,她決定用撒謊的方式報復盧卡斯。
結果,因為孩子不經意間的一句話,盧卡斯陷入了性侵女孩的疑雲。
一夜之間,老好人盧卡斯變成了大家眼裡的壞人。將信將疑的朋友和同事們,看待盧卡斯眼神變了,每一個人都自以為站在了正義的一方——儘管尚未掌握完整的真相。
真相趕不上人們追求正義的速度,一場輿論的狩獵就此展開。自感冤屈的盧卡斯,甚至得不到解釋的機會,人們以冷眼、歧視,甚至暴力方式獵殺盧卡斯。這一切,在盧卡斯的愛犬被莫名殺死之後,到達了一種殘忍的高潮。導演把盧卡斯和觀眾,死死地壓在憋悶的情緒裡,完全找不到出口。
在警方介入調查後,事情比想像的順利,本就無辜的盧卡斯,很快就獲得了清白,但故事沒有就此結束。
事實上,真正的故事才剛剛展開。有一些自以為正義的人,仍然認為盧卡斯是逃脫了懲罰的壞人;另一些相信盧卡斯是被冤枉的,卻難以面對自己曾經的正義立場,忽然自己成了不辨是非。
從法律程序的角度,盧卡斯擺脫了嫌疑,得到了真相的正義。但在那些仍有懷疑,或者難以消解愧疚的人們眼裡,盧卡斯再也回不去了,他是那個仍有嫌疑的人,又或者是那個曾被我們誤傷,令我們感到慚愧的人。
這是一種微妙的局面,在那些意識到「誤傷」了盧卡斯的人眼裡,他就像是一根刺,突兀地梗在那裡,時刻提醒自己曾犯下的錯誤。
表面的狩獵,看起來結束了,但每一個人從心裡到眼神,展開的新一輪狩獵,是無法結束的。
故事基本如此,接下來,我來說說導演在拍什麼。
從劇作的角度看,《狩獵》涉及的是經典到有些俗套的一個主題:程序正義和實質正義。
這本來是一個法律題目,程序正義是「看得見的正義」。在這種理念中,正義不僅應得到實現,而且要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加以實現。說得直白一點,就是得到正義的結果很重要,而程序中每一個環節的,也同等重要。
與之相應的,是實質正義。這是更為樸素的一種道德觀念,大體上它提倡的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實質的結果是最重要的,哪怕實現正義手段,不具備完美的正當性。
說起來有點拗口,我來舉個例子。在《狩獵》的故事中,假如導演的敘事角度,不是以盧卡斯出發,也就是沒有清楚直白地交代,盧卡斯是無辜的,是清白的。那又會發生什麼?
比方,導演把視角放在小女孩卡拉的父母、親人,或者是堅信正義的幼兒園園長、某個警察身上。這個視角並不是上帝,我們會看到的事情就變了。我們會相信一個5歲的小女孩的指控,我們也可能相信程序正義存在漏洞,更直接一點,我們不能完全相信盧卡斯是清白的,怎麼辦?
這並不是過分的想法,事實上我們看過的那些懲惡揚善的俠義英雄,往往就是實質正義的實踐者。想一想,一個父親,在得知孩子疑似被她的教師性侵,而法律的程序正義卻沒有找到鐵一般的證據。在天然的正義驅使之下,這位憤怒的父親會做出什麼。
從某種角度說,《狩獵》是一種類型的反轉。我們更熟悉的故事是,壞人逃脫了法律的懲罰,而好人以復仇的方式執行了實質正義。
導演託馬斯·溫特伯格的做法很微妙,他把觀眾的視角與盧卡斯一致,這是一種確保了真相的上帝視角。
問題來了,那些並不處於上帝視角的角色,例如女孩卡拉的父母親人,例如堅信盧卡斯性侵了女孩的幼兒園園長,他們狩獵盧卡斯的行為,他們堅信自己實質正義的行為,會更讓人感到恐懼。
這恐懼的根源,是觀眾也不難意識到,假如不是導演一早就讓我們得到了真相,我們又如何保證自己不會成為正義的圍觀者和狩獵者?
這並不是危言聳聽,在微博上的鍵盤俠們,在向自己憎恨的、唾棄的人播撒怒火之時,也會面臨《狩獵》的困局。假如我們看到的部分,並不代表完整的真相,假如我們在誤傷一個盧卡斯式的好人,那這種實質正義,不也就是一種廉價的正義嗎?
推薦《狩獵》的意義,是它展示了一種正義的真情實感,也展示了它在結果上的失敗,以及因此產生的巨大危害。那些狩獵盧卡斯的人們,無不出於善良和正義的立場,但是部分真相沒有程序正義,實質正義也可能是錯殺的私刑。
在《狩獵》接近結尾的一場戲裡,恢復了法律清白的盧卡斯,再度與朋友們一起參加狩獵活動。就在此時,盧卡斯遭遇了黑槍,我們看不到黑槍是誰打出,甚至不知道黑槍是不是指向盧卡斯。
在這一刻,導演託馬斯才算是亮出了底牌,提醒我們不要天然地認為,我們就是知道全部真相的人,有另一種風險擺在面前,我們也可能就是那個開黑槍的人。
這一槍,恰恰是我們每一天,在類似微博輿論場上所看到的。人們出於真情實感,出於實質正義的立場,呼喊著懲罰這個,封禁那個。追求完整真相的程序正義,反而成為了奢侈的行為。
要我說,在發出每一個義正詞嚴的子彈之前,能忽然想起盧卡斯的委屈和痛苦,這也就是《狩獵》能得到9.1分的意義了。
(ps,優酷可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