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時代,在京城的戾橋附近住著一位陰陽師,叫做賀茂忠行。
有一天,一個臉色蒼白的小個子母親,佝僂著腰,背著一個小女孩,敲開了他的大門。
「法師,求求你了。」女人深深地拜了下去,黑髮中參雜著絲絲白色。
很久以來,小女孩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哭喊著醒來以後,就會縮在牆的角落,再也睡不著,一直到天明。媽媽問她到底夢到了什麼,小女孩卻不肯說。眼看著因為缺少睡眠,小女孩精神越來越差,媽媽心急如焚,四處求醫問藥,但都沒有用處。無奈之下,聽到有人說起京城有名的陰陽師忠行的故事,便千裡迢迢從大和國地方趕了過來。
「唔,如果是這樣的話,」忠行思忖著。小女孩歪著頭,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面前身穿黑色狩衣,頭上戴著高高的立烏,頜下留著幾許稀疏鬍子的陰陽師。忠行笑了笑,露出塗成黑色的牙齒。小女孩害怕地捂住眼睛,從指縫裡偷偷觀察著故意又板起臉的忠行。
「先給他們安排一個房間住下來吧。」忠行轉過頭,吩咐身邊隨侍的年輕弟子。
晚上,月亮從八坂塔上升起,潔白的光芒灑在庭院中。弟子焚起艾草驅趕蚊蚋,母親坐在簷廊上,揮著團扇,守著已經沉沉睡去的小女孩。
忠行過來看望時,小女孩閉著的眼皮下,眼球突然開始快速地轉動。「是時候了。」忠行揮了揮手,召喚出一個奇怪的生物,長著熊的身子,大象的鼻子和牛的尾巴,但總體來看還是像豬,肥肥胖胖地站在一邊,好奇地看著小女孩,鼻子嗅來嗅去,像是發現了什麼好吃的東西。
「要拜託食夢貘去她的夢裡看一看。」忠行對小女孩的媽媽解釋道,「如果發現噩夢的話,只要被食夢貘吃掉,就不會再出現了。」
食夢貘聽到忠行的話,搖了搖尾巴,面前頓時換了一幅景象。
在一個破敗的院子裡,房屋簷頭長滿了茅草,廊下幾株芋薯,葉子已經發黑,莖蔓像蛇一樣纏繞著。地板上連榻榻米也沒有鋪,風從地板縫中颼颼地灌進來,壁龕的牆壁裂痕叢生,月光穿過斑駁朽蝕的木板的空襲,冰涼地照在房間裡。
小女孩光著腳,在廢棄的房子裡跑動著,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突然隔壁的房間裡傳來鈴鐺的聲音,小女孩被鈴鐺聲吸引,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
食夢貘緊緊跟在後面,卻看見一個紅色面孔的妖怪,一手抓著搖鈴,一手抓著酒壺,正在房間裡手舞足蹈。小女孩在旁邊,想要模仿妖怪的舞姿,本該是惹人憐愛的場景,卻不知道為什麼惹得妖怪勃然大怒,扔下酒壺,抓起小女孩,像扔一個布袋一樣,把她摔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塵,發出沉重的聲響。小女孩放聲大哭,妖怪卻愈發憤怒,伸出巨大的腳掌,就要往小女孩的臉上踩過去。
食夢貘從妖怪背後悄無聲息地撲了上去,張開巨大的嘴,嘴裡兩排森白的牙齒,血紅色分叉的舌頭,滴淌的黏液散發出腥臭的氣息。妖怪轉過頭,嚇得跌坐在地上,一臉驚恐的表情,眼看就要被吞噬的時候,食夢貘卻突然閉上了嘴,緩緩後退了兩步。小女孩站在妖怪的面前,像是保護著妖怪,一邊還在抽泣,一邊伸手要把食夢貘推開。
「那是她的爸爸吧?」忠行嘆了口氣,看著面前的女人。小女孩已經醒了過來,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被子,縮在房間的角落,烏黑的眼睛驚恐地看著房間裡的眾人。
「這樣不行啊,」忠行說道,「她在夢裡保護著那個兇狠的妖怪,食夢貘也無法吞掉她的噩夢。」
女人淚流滿面,跪在陰陽師面前連連磕頭。原來,那個男人是個酒鬼。清醒的時候還像個人,會去種田,會給小女孩講故事,勉強盡一個父親的職責。然而一旦喝醉酒,就變成陌生的野獸,肆意毆打母女二人,全然不顧她們的哭喊。後來男人喝酒越來越兇,變成野獸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女人再也不堪忍受,帶著小女孩逃到自己在遠江國的哥哥家,一直住了下來,再也沒有回去。「可是,她這麼小,怎麼還要記得那個混蛋男人。」女人號啕大哭起來,淚水流淌在地板上,像是不能理解的河流。
忠行撓撓頭,嘆了口氣,「真是難辦呢,」嘴上這麼說著,取出一張白紙,用小刀裁出一隻鹿的形狀。「夫人,看來只能藉助你的力量了。」「我的力量?」女人充滿淚水的雙眼不明所以地看著忠行。「眼下只有你能保護她了。」忠行一邊道歉著,「請原諒我的魯莽,」一邊閃電般地伸出手,從女人的頭上拔下一根白色的頭髮。
忠行把白髮纏在紙鹿的身上,又細心地打了個結。「喏,好好拿著它。」忠行笑眯眯地把完成的作品向屋角遞了過去,小女孩怯生生地用雙手接著,低下頭,好奇地看著躺在手心裡的小紙鹿,輕輕地吹了口氣,小鹿像是活了過來,翻了個身,站在小女孩的手上,散發出微微的銀色光芒。鹿抬起頭,看著小女孩黑色的大眼睛,蹄子輕輕在小女孩手心裡刨了刨,像是撓痒痒一樣,逗得小女孩咯咯笑了起來。
在她的夢裡,紅色的妖怪怒火中燒,正要把小女孩摔到地上的時候,鹿忽然出現在房間裡,輕輕接住小女孩。整個房間被銀色的光芒所籠罩,不再破敗,卻多了幾分明亮愉悅的氣息。鹿低下頭,用長長的,鋒利的鹿角對著妖怪,小步向前走著,那個妖怪嚇得渾身顫抖,一步步後退,靠在破房子的一角,再也不敢動彈。鹿四肢彎曲,跪伏下來,盤踞在妖怪和小女孩的中間,悠閒地伸出舌頭,開始自顧自地添舐著自己銀白色的短毛。
在鹿的身後,小女孩縮在房間的一角,像是忘掉了夢裡的恐懼,緊緊抓著手裡的小紙鹿,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但是師父,就不能讓食夢貘想辦法吃掉妖怪嗎?。」看著母女倆遠去的背影,年輕的弟子不禁抱怨道。
忠行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滿意地咂吧著嘴唇,「食夢貘當然有辦法。只是你不覺得,更好的做法是等她慢慢長大,自己走出自己的噩夢嗎?」忠行看著自己一臉稚氣的弟子,趁機教導道:「晴明,等你成了偉大的陰陽師,也要記住這一點。我們陰陽師,終究不能代替他人自己要完成的人生。」
「哦,」年幼的安倍晴明似懂非懂地聽著,繼續追問道:「可是她的父親對她們那麼壞,她為什麼還要在夢裡保護他?」
忠行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起來,
「人的心啊,就是這樣又軟弱,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