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黑死了,就在這個冬天最冷的那個早上,死在了自己剛翻蓋不到三年的老宅子的床上,坐著死的。
北風夾著雪花,颳了一夜,整個魯中地區蓋上了一巴掌厚的雪被子,來年又是一個好年景。
天蒙蒙亮的時候,回龍灣的老黑媳婦疤瘌臉就起來了,從裡間屋裡出來,邊穿棉襖邊喊外間靠東山牆床上獨睡的老黑喊:「下雪了,你還不起來?去西院裡看看掃掃雪。」
瞥見披著襖坐在床頭靠南牆依著的老黑沒吱聲,疤瘌臉以為老黑坐在那裡是要起床的樣子,就沒再喊,自己匆忙出屋打開院門去豬舍了。豬舍裡養著大大小小近一百頭豬,是一家最大的資產和收入來源。
老黑兒子田廣東大畢業後去了廣州發展。閨女是個傻子,小時候生病,打鏈黴素打壞了,成了智障,到八歲時才會走路,經常抓自己的排洩物吃,天天光著身子在街上跑來跑去的。雖然智力受到影響發育不好,但身體卻是生理正常,到了有生理期的年齡,也經常把褲子脫了,弄得血呼啦啦的到處都是,街上人見了,也都沒辦法的搖搖頭、嘆口氣,躲著走開。有時本家的嬸子大娘見了,怕丟人,趕緊幫著提提褲子,系上腰帶,可不一會就自己又脫的精光。有時候恰逢犯病了,一米七多的大個子虎背熊腰的一身蠻力氣,任誰都拉不住,穿不上衣褲。
但這個智障閨女慧慧,就怕老黑。只要是有人喊:「老黑來了!」再瘋癲的慧慧,就像是被電擊了一樣,會癱軟似的坐在那裡,不再瘋鬧。
疤瘌臉從豬舍掃完雪回來,進院門後見院子裡還是自己出去時的那一串腳印,知道老黑還沒起來,順手拿過院門裡側豎著的一把掃帚,邊掃出一條小道,邊跺跺腳上的積雪進了屋門,嗓門也大了起來:「你怎麼還不起來,看看掃掃雪,拾掇拾掇?」,走到床邊伸手去拉依舊坐著的老黑,一拉,沒拉動。再一拉,靠牆坐著的老黑直直的向自己懷裡的方向倒了。
心裡「咯噔」一下子的疤瘌臉感覺不好,趕緊扶著老黑,邊喊:「慧慧爹,慧慧爹,你咋了?」,邊試圖讓老黑坐起來。
可老黑再也坐不起來了,硬邦邦的,冰涼了。
驚慌失措的疤瘌臉頓時失聲嚎哭:「快來人啊,慧慧爹不行了……」衝出屋門的剎那,腳下踩滑了門口院子裡的雪,一跤滑到,跌出去老遠,屁股和大腿把掃起來雪拖出長長的一道。跌倒時摔的疼痛加上老黑死了心疼,讓疤瘌臉就地箕坐著,雙手拍地,嗷嗷的哭了起來。院子裡那棵老梧桐樹上的早起的麻雀,被驚嚇的一併飛起,轟的一聲,四散飛去。裡屋正睡著的智障閨女慧慧驚醒後也跑了出來,光著身子蹲在疤瘌臉身邊,不明就裡。
街上傳來了幾聲「噼裡啪啦」的零碎鞭炮聲,不知是哪個淘氣孩子偷了家裡過年的鞭炮點了炸雪玩。
最先趕到老黑院子裡的,是隔壁西院裡的大哥田仕進兩口子。雖是見慣了那個傻子侄女自小到大光身子,但冰天雪地裡面對一絲不掛的三十多歲的慧慧,作為大伯伯的田仕進還是把頭扭向了一邊。大娘陳氏趕緊脫下棉襖披在慧慧身上,邊說:「站起來,慧慧,進屋找老黑去。」邊拉起傻子侄女來,向屋裡走去。
田仕進乾咳了一聲,說道:「他嬸子,怎麼回事?老黑呢?」
疤瘌臉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哭著說:「大哥,老黑死了。嗚……嗚……」
大哥進屋走到老黑床前,朝著側倒在床上的老黑鼻孔處伸出兩根手指試了試,向在裡屋給慧慧穿衣服的老婆喊了一聲:「老婆子,先叫人來給他二叔穿送老衣裳吧,我去叫柳園舅舅來商議主事發喪。」
老黑本名田仕勇,他爹田佑忠在媳婦死後,正值壯年的時候熬不住,在一個暴雨的夜晚,爬牆進入街對面的柳老二家,把人家未出閣的閨女柳枝給睡了。只有兄弟兩人的柳家是外來戶,面對勢力強大人戶眾多的田佑忠,只有打掉了牙往肚子裡咽,終日哭哭啼啼的柳枝眼看肚子大了起來,柳老二也只好將閨女送過街道進了橫行村裡狠人田佑忠的家門,做了填房。
在家裡是老大的田佑忠面色黧黑,身高馬大,跟鐵塔一樣。下面兄弟四個也都個個身體壯實的跟黑驢一樣,整個家族在村子裡無人敢惹,經常欺凌弱小,做些欺男霸女、甚至傷天害理的事。
田佑忠的爺爺是隨父母逃荒到回龍灣落戶的兄弟兩人中的老大,老家在六十裡地之外洛山嶺,地薄人稀,逢欠年時過日本兵,跟同村落的人一起四散逃荒要飯要到了回龍灣,見地平水豐人厚道,在村外靠著人家的菜園子就地搭個窩棚留下了。老兄弟兩個身強力壯個頭高大,給回龍灣的地主老亓家打短工,種菜種糧食,慢慢積攢了家底,蓋了一處五間房子的院落。先是老大田海娶了媳婦,第二年老二田河也討了鄰村一戶人家的閨女成了家。兩房媳婦的肚子都很爭氣,分別給老兄弟兩個都生了三個兒子,取名福、祿、壽;謹、慎、行。田佑忠的爹是老大田福,田福的媳婦肚子更是爭氣,接連給田福生了忠、厚、傳、家、遠五個兒子。田祿家、田壽家也各有三個兒子,慢慢的,田家人丁興旺從外來戶變成了回龍灣的大戶人家,站穩了腳跟。
老黑是田佑忠把柳枝睡了強霸為妻後,生下的第二個孩子,自出生時就跟田佑忠一樣膚黑似鐵。第一孩子是個如花似玉的閨女田柳眉,跟她娘柳枝一樣細皮嫩肉。老黑後面一個二弟田仕順,跟他娘一樣生的白白淨淨。慢慢的,這兩個兒子就叫成了老黑、老白。最後一個兒子田仕劍也黑,但不像他爹和老黑那樣黑的瓷實,自小還算是中規中矩的孩子,長大後當兵走了,復原時留在了當兵的河南信陽。老白田仕順跟他舅舅柳園的性格相似,老實本分、膽小怕事,但沒有柳園那一張能說會道,能把私人說活了的嘴。柳園也就憑著這張嘴加上能替人辦事跑腿,在回龍灣的紅白喜事都是他做執事,也算是讓小門小戶的柳家在村子裡站住腳不至於被更多的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