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轟,轟轟轟……大大小小的光腳板像馬蹄一樣,帶勁兒地在下坡的鄉村土路上翻騰。二丫不曉得大家要幹嘛,小心眼兒崩得緊緊的,使勁兒輪著兩條短腿,跟著一起跑。
跑在前面的大孩子們衝進了一片玉米地,二丫才明白,原來是去掰人家快要成熟的玉米棒。牙齒咬破玉米粒兒,一包甜滋滋粉嘟嘟的漿子爆開在舌頭上——二丫咽著口水,呼哧呼哧喘氣,更奮力地瘋跑。
地邊人家響起了粗聲吼叫,已經掰到玉米的大孩子們哦哦叫囂著,風馳電掣地掉頭,馬群一樣從二丫身邊跑過。二丫還沒到地邊,玉米的葉子都還沒摸到,只好也回身往坡上跑。
她很快又被甩到隊伍邊緣,聽到成年男人的叫罵越來越近,回頭一看,那人手裡還高舉著一條扁擔。她又慌又怕,被土坷垃一跤絆倒,哇哇哭叫「大毛——」
飛跑中的大毛其實留意著二丫,早大步躥回來,曲下膝蓋,喝聲「上來」。二丫熟練地按著他背往上一縱,大毛兩手反回來摟著她小屁股,甩開大步狂奔。
二丫兩手緊緊扳住大毛的肩,兩腳在半空裡亂晃,小身體隨著大毛的奔跑聳來聳去。她回頭觀望,別的小孩粗氣喘得像颳風,這使她特別得意。不多會兒,舉著扁擔的男人越來越小,身後的孩子越來越多,二丫再不緊張。迎面的風吹著她特別細軟的頭髮,把她稚嫩清脆的笑聲一路灑落在草尖上、野花瓣上、蚱蜢的翅膀上……
二丫從兩樹之間的淖泥堆裡拖出丁凡時,就這樣想起了大毛。她從來不管他叫哥哥,總是用一種很乾脆的腔調叫他大毛。她是七個月就落地的早產兒,比剛生的貓兒還小,大毛很怕她,她半歲了,他還是只敢站在三步外,因為他怕一不小心,妹妹會突然破碎在面前。
二丫的小嘴啜著菜糊糊、米糊糊,神奇地漸漸長硬朗了。他們的父母是地主劉老爺僱的菜農,一天不歇地在地裡勞作,大毛帶著剛會走路的妹妹到處晃,像帶著一隻小小的猴子。二丫的眼睛很大,下巴很尖,臉卻很小,細胳膊細腿的,看上去的確很像小猴子,但其他孩子敢取笑一聲,哪怕只是拐彎抹角地影射一下,大毛就會把妹妹放到一邊,跟人家打上一架。被打的孩子不甘心,隔天糾集了其他孩子,一起追著大毛兄妹喊猴子,大毛照樣把妹妹放到一邊,跟大伙兒狠狠打上一架。他鼻青臉腫了,別的孩子也鼻青臉腫了,亂喊二丫的人則漸漸絕跡。
太小時候的事二丫自然不記得,是後來娘告訴她的。她為有這哥哥而得意,可惜的是,大毛死得太早,她連他的相貌都已忘記。十年裡有多少漆黑的夜晚啊,它們匯集起來,足以淹沒一個人回憶的路徑。
她用一邊坑裡的積水沾溼手巾,把丁凡的臉從半乾的黃泥裡擦拭出來,試他的呼吸,平緩而輕微,搖他吧,根本不醒。二丫的身子骨輕巧得像只蜻蜓,拖拽丁凡時十分費力,走三步,就得停下來歇一歇,折騰好久,才把丁凡拖到裡許外的茅屋旁。丁凡渾身是泥,二丫把他摞在院子邊上,從水缸裡打了半桶水,給他從頭往腳衝,直把水缸都舀見了底,他身上流過的水才清淡了。二丫又用力擰他溼衣,再牽開鋪平,陽光溫暖,一兩個時辰間,就把丁凡烘得半乾。
二丫蓄好了力氣,將丁凡拖進柴房,放他靠牆坐在角落裡,拖過柴堆遮擋住。她髒兮兮的小手往臉上抹汗掠頭髮,把臉兒也抹出幾道汙跡。這時候她慌忙火急的,也顧慮不到,跑出來關上柴房,衝進內屋,一股腦兒扯下床單,塞進廚房水缸中,將裡面殘水攪得一滴不剩,又抱將出來,晾在院邊的晾衣繩上。剛把床單的最後一道褶皺拉開,令她心驚膽跳的聲音就來了。
「擺飯!擺飯!餓死人了!」
樊鐵柱的嗓門兒生硬粗魯,叫二丫打個寒噤、耳朵發痛。她轉過身,一團毛茸茸軟乎乎的東西撞進懷裡,忙雙手抱住,一看,原來是一隻肥肥的灰毛野兔,眼睛成了兩個血洞,還在慢慢地沁出血絲。見她臉蛋刷地雪白,樊鐵柱快意地笑道:「今兒手順,一箭射了個眼對穿。」取下弓箭掛到二丫脖子裡,返身走進廚房,一連串揭鍋動碗的響聲後,樊鐵柱衝將出來,一拳頭敲在二丫肩膀上。
二丫身子好像塌了半邊,斜裡一個踉蹌,懷中野兔掉落在地。樊鐵柱吼道:「懶貨!飯呢?菜呢?」二丫細聲道:「沒水了……」樊鐵柱怒道:「昨天我不是才把水缸挑滿?」二丫道:「天氣好,我洗了床單,一不留神,水用沒了。」樊鐵柱又拎起拳頭,二丫嚇得跳了出去。樊鐵柱轉身去屋簷下擔起水桶,忍餓去山澗裡挑水。
二丫早就學會了給野物剝皮、褪毛,當她完整剝掉灰兔毛皮,剖開兔身,卻見這母兔胞衣裡五六隻快出生的幼崽,一個緊挨著一個,薄薄的細毛覆在粉紅的身子上,沒見天日就死了。想來這母兔即將生產,行動緩慢,出洞尋食,卻不知,一箭穿過晴明清香的春天,就此射滅了自由自在的山林。二丫舉著刀,眼淚一串串落在兔身上。也不知哭了多久,突然一驚,回頭去,樊鐵柱正眼若銅鈴瞪著她。她驚慌地垂下眼皮,收不住的淚珠兒亮晶晶地掉下長睫毛。樊鐵柱罵聲「妖精」,上來抓過刀,擠她到一邊,扯下胞衣扔出去,運刀將兔子斬成幾大塊,喝道:「白水煮了,多拌蔥姜醋椒!」
吃過飯,樊鐵柱倒上床。二丫收拾了廚房,將兔皮的毛皮向裡、順毛套在木楦上,用竹刮刀刮去皮上肉脂,清理乾淨毛上汙物,把竹撐架撐了兔皮,掛到屋簷下的通風口。樊鐵柱鼾聲大作,已睡熟了,二丫輕輕拉上他門,跑進廚房,倒了半碗米湯,進到柴房,拉開柴堆。
丁凡腦袋低垂在胸口,二丫慢慢伸手到他鼻前,試到輕微的氣息,這才鬆了口氣。她端著米湯,一隻手託起丁凡腦袋,低聲道:「張嘴,張嘴。」丁凡沒有反應。二丫湊過碗去餵他,米湯只順著碗邊流出。她放下碗,踮著腳無聲跑進廚房,找出一隻木削的小漏鬥,回去將丁凡放平在地,使勁兒扳開他牙關,將漏鬥的下口插進他嘴裡,略略倒進些米湯,沒見溢出,又倒些進去,咕嘟一聲,丁凡喉嚨響動,竟將米湯咽下了。
二丫心裡咚咚狂跳,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滴溜滾圓。哪知丁凡雖然吞咽了,不過是本能,人卻依舊沉沉不醒。二丫眼裡的光暗了下來,用漏鬥慢慢將米湯餵盡。
山裡天黑得快,先前還見日頭掛在遠處樹梢上,眼才一錯,光線就昏糊糊的了。二丫才要拿起「方寸」打火點燈,樊鐵柱道:「不用點燈,我要出門兒,明兒回來吃中飯。對了,再叫老子餓肚子,仔細你的皮。」他哼哼著出門,搖頭晃腦地,一路發出銅錢相碰的聲響。
二丫知道他是去找他鎮裡的相好,悄悄呸了聲,等了一陣,才點了油燈,進到柴房。
她把油燈舉到丁凡面前,向他臉上細看。不知是燈光還是米湯的原故,丁凡氣色看起來略好一些,長眉如濃墨,鼻直如雕刻,雖然閉著眼睛不見神採,相貌卻十分端正。她細瞧半晌,並不害羞,又伸手輕觸他右臉上那道長長傷疤,輕輕嘆了口氣。她放下油燈,從辮子根處取下木梳,將丁凡亂發慢慢梳順,用一根布條綁在腦後。
她有的是時間,並不著急,又去廚房,熱燙米湯衝了一隻生雞蛋,還用漏鬥給丁凡餵下。收拾停當,她回去自己的小屋,翻騰許久才模糊睡去,半夜忽醒,忍不住又去柴房。穿過院子時夜風吹滅了燈,她摸黑進去,忽聽柴堆裡窸窣作響,先是冒一身冷汗,跟著想到是老鼠,應是自己餵食時灑落少許,將老鼠引了來。
——他昏沉不醒,要是老鼠將他咬來吃了,如何是好?
二丫一咬牙,伸腳輕輕推上身後房門。柴房沒有窗子,關門便好打鼠。她帶著方寸,引火點亮油燈,將燈放在牆邊一段枯木樁上,揀一根趁手的柴棒,一手去拉柴堆。燈光剛亮,柴堆中響動就輕了,柴堆一挪開,就見一隻肥大老鼠趴在當地,前半身微微低伏,嘴須顫動,兩眼烏光閃閃,屏息待變。
二丫一見,一棒劈去。她本就打偏了,老鼠又十分機靈,快速躥到丁凡身後的牆角裡。二丫躡步近前,伸棒去捅,老鼠從另一頭出來,鑽到了牆邊雜物後。二丫沿路敲打,老鼠又鑽進了柴堆。去拉柴堆,老鼠竟然跟著移動,躲著不出來。二丫大怒,一生氣,力氣突然大增,雙臂圈住,把個偌大柴堆嗖地抱起。老鼠無處可藏,徑直衝向房門,近了才知房門已閉,但見一道烏影直溜朝上,老鼠竟然噌噌噌爬上房門,須臾從人多高的地方騰空落下。
二丫丟了柴堆,張著雙手,厲聲尖叫。老鼠受驚過度,落地彈了兩下,身子趔趔趄趄,一時跑不動路。二丫回神得快,衝上前一腳踏下。這回奇準,用力又猛,試著腳底軟軟答答,提起一看,鞋底滿是汙物,地上老鼠四足空劃,肚破腸流。
二丫全身虛脫,心慌氣急,熱汗騰騰地喘息良久,方才恢復過來。她扔了死鼠,抹了鞋底和地面,塞緊門框邊的縫隙。完了持燈照看丁凡,左看右看,都覺得他仿佛在閉目微笑。
二丫一覺醒來,天光大亮。她聽了一會鳥叫,忽然省悟,忙下床來,一邊整理衣服頭髮,一邊從窗口往外看。院子外面,隔著幾畝地的地方,從東面蜿蜒而來一條土路,便是山下人家通往數裡外小鎮子的必經之路。路上無人,她放下心來,先去柴房開門通風,拉開柴堆,丁凡猶是不醒,只氣色越發好看些。
頭天二丫給他衝洗泥汙時,先已摸了他關節骨骼,似乎都無損傷,想來是撞到了頭。倘若他就此不醒,如何是好?時間久了,遲早會給樊鐵柱發現,到那時可怎麼辦?她心裡犯愁,給他洗臉餵食後,坐到他旁邊,咿咿呀呀,唱起了不知名的歌兒。
好多年了,她沒得人這般安靜地陪伴過,從她六歲多離開家鄉後,她就住在了這裡。帶她來的是樊代江,一個五十多歲的獵戶,死了老婆,有鐵柱、玉柱兩個兒子。兩年多後,樊代江追獵一頭野鹿時,跑得太快,一腳下去,踩到了鬆動的山石,倒黴地滾到山崖下,摔斷了幾十根骨頭,活活痛死。兩個兒子把父親抬回去,看到樊代江的慘狀,一直不說話的二丫突然放聲哭了好久,以致後來樊鐵柱每每發脾氣想折磨她時,總會顧到她的那場大哭而有所收斂。樊玉柱受此刺激,再不想打獵,沒過多久就丟了弓箭,出門討生活去了。
樊家人口少了,生活壓力減輕了,二丫漸漸長大,會幹的活計也越來越多。她先天不足,成長緩慢,雖然十六歲了,看上去仍像個孩子。樊鐵柱是看著她長大的,年紀也比她大了十多歲,雖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家,倒未生過邪念,有兩個錢,便去鎮裡煙花巷中快活掉。
樊鐵柱是個粗人,說話沒有中聽過,對二丫大罵小打,經年不斷。山裡人煙稀落,二丫幾乎沒接觸過別的人,也不敢自己跑出去,雖然基本上不愁肚子,心裡的孤單愁悶卻像山上樹木一樣茂密。樊鐵柱曾經帶回來一隻花毛狗,二丫愛得不得了,即使飯菜不夠,也會把自己那份省些下來,分給狗吃。數月過後,冬天獵物稀少,好多天沒吃肉的樊鐵柱殺狗而食,逼著二丫剝下狗皮。後來樊鐵柱又多次帶狗回來,二丫總會趁他出門,想方設法將狗趕走。
她唱了一會歌,對丁凡道:「我記得的歌兒就這一個,你要不要再聽一次?」向他臉上看看,道:「好吧,我就再唱一次。」有些遺忘的片斷在腦子裡出現了,她想起了媽媽給她唱這歌,想起了從前大毛聽她唱,雖然這些片斷像夜晚的石塊一樣輪廓模糊,但她知道,它們在那兒,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存在著她擁有過的歡樂……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而歌聲細細地沒有停止。
腳步聲、說話聲隱隱地響起來了,二丫悚然驚覺,忙跳起來遮好丁凡,搶出柴房,扣上房門。院邊不遠的小路上,兩個男人嘻嘻哈哈,推推搡搡,越走越近。
二丫跑進廚房,淘米做飯。只一會兒,樊鐵柱就進來了,把個粗陶酒罈往桌上一放,衝二丫道:「先去殺只雞,煨上了再煮飯,今兒我們兄弟要好好吃一臺。」另一個男的笑嘻嘻歪在門口,道:「二丫,好幾年不見,長高了哦。」原來是出門多年的樊玉柱。
二丫不開腔,提了菜刀從他身邊擠過,去到後院,捉了一隻公雞,將它雙翅和脖子用手併攏,扯掉頸上一塊雞毛,將刀割去,往碗裡滴盡了血,淹到熱水盆中泡一陣,再褪毛剖洗。拾掇好了,斬成塊塊,放到砂鍋裡烹煮。煨上雞,她便煮飯,並排燒著兩口灶,她左右兼顧,無有疏失。
「二丫,你當真能幹哦。」樊玉柱又冒了出來,抱臂歪在灶旁。
二丫不理他,專心燒火,火光映著她臉,光潔細嫩,十分好看。樊玉柱站了一會,說:「我幫你拿柴禾。」二丫忙起來,道:「我自己去!」一路小跑,去柴房抱來柴禾。她心中憂慮,擰了淡淡細眉,無論樊玉柱再說什麼,都不答理。
吃飯時,樊鐵柱道:「你到一邊去吃,我們兄弟好說話。」二丫便端了自己飯碗站起來。樊玉柱道:「二丫在咱們家長大,就跟親妹妹一樣,一起吃。」樊鐵柱道:「就你會做人。坐下吧。」二丫就坐了,泡了湯,只挾些鹽水白菜下飯。
樊玉柱挾根雞翅到她碗裡,笑說:「吃了雞翅膀,女娃娃就會梳頭的哦。」樊鐵柱不耐煩了,端起酒碗,道:「你盡跟她磨纏啥子,來,喝酒。」
兄弟二人邊吃喝邊聊。那樊鐵柱的生活十年如一日,自然沒甚可說,樊玉柱則滔滔不絕,拿他諸般經歷出來下酒。當年出門後,他先在鎮上幹苦力,不兩月覺得辛苦又賺不到錢,便跟人去了縣城,飯館裡跑過堂,車行裡趕過馬,掘墳盜過寶,蒙面搶過人;縣城小了,施展不開,又夥著人到了省城,當跟班,充混混,硬吃霸王餐,強收保護費,給人牽線搭橋,又轉頭來勒索敲詐……
樊玉柱笑咪咪地,把所有壞事都講得寡廉鮮恥、輕鬆有趣。二丫早就吃過飯出去了,偶爾進來添菜加湯時,也對他們的說話充耳不聞。樊鐵柱則啊哦驚奇,粗言讚嘆,只覺這世界借著他兄弟的嘴,在他面前跳起了讓人眼花心跳的舞。他們吃喝談說,直至傍晚,吃了二丫煮的麵條,終於累了,醉了,一起橫在樊鐵柱的床上,酒屁連天地睡去。
二丫終於等到機會,將事先藏起的一碗雞湯餵給丁凡,見他全無醒轉之象,急得只想哭。她怕柴禾越用越少藏不住他,又去山林裡拾了許多枯枝,堆到簷下和灶間。天早就黑了,她心慌意亂,不免磕磕碰碰,洗漱時,才發現自己手上劃傷,膝蓋撞得一片青紫。這晚她睡著也不踏實,做夢也是夢到秘密被樊家兄弟發現,柴房裡的人給砍得血流滿面。
早起後,樊鐵柱邀兄弟同去打獵,樊玉柱懶睡慣了,喝了粥又倒上床。二丫極想去柴房照顧丁凡,但怕樊玉柱突然起來,只得忍耐。快中午時,那樊玉柱在屋裡一聲聲叫喚「二丫」,二丫很討厭他笑迷迷眼睛亂看的模樣,只當沒聽到,悶頭在院裡給樊鐵柱洗衣服。
「二丫哎,你這麼能幹,累不累哦?」突然,樊玉柱的聲音在背後軟綿綿滑膩膩響起。
二丫嚇得寒毛倒豎,愣了下,繼續搓洗衣領。樊玉柱伸長脖子,將鼻子湊到她頸後,嗅了幾下,笑道:「二丫,你跟我哥過了這麼久,跟他睡過覺沒?」
二丫不懂男女之事,但知道樊鐵柱去鎮上過夜,就是找女人睡覺,氣得紅了臉,呸道:「沒有!」樊玉柱笑道:「看你看男人的表情,我就曉得你還是個嫩丫丫。」伸手去摸她頭髮。
二丫一甩頭,叫他走開。樊玉柱笑道:「我就不走開,你要咋辦?」
二丫快手快腳擰乾衣服,快步走去晾曬。樊玉柱暫不逼近,和顏悅色地道:「二丫,二哥帶你出去見世面,給你好衣服穿,給你好東西吃,你樂意不樂意?」
「不樂意!」二丫虎著臉斷然拒絕。
樊玉柱大步躥上來,一把扭住二丫臉蛋,怪聲道:「跟你二哥說話,學著溫柔點兒。」二丫伸手抓他,他一隻大手便把二丫兩根細手腕兒鉗住。二丫掙扎幾下,眉眼一紅,便要哭了。樊玉柱放了手,幾個指頭來回搓動,笑道:「小姑娘的臉就是嫩氣。」
這時候,樊鐵柱兩手空空回來了,宿醉未消,還把腳給崴了一下。
吃著稀飯鹹菜,樊玉柱嫌棄道:「這要不是在你家,倒貼我錢,我也不吃這個。」樊鐵柱紫脹了臉,罵道:「曉得你富貴了,吃不慣你就滾!」
樊玉柱吭吭一聲,笑道:「我是說,這打獵生意做不過,看天吃飯不說,死活還得看運氣,今兒你是崴了腳,哪曉得下回如何?別忘了,咱爹一輩子在山上跑,到頭來還是個活活摔死的下場。」
樊鐵柱嘟囔道:「除了打獵,我又不會幹別的。我又沒你那麼能幹。」
樊玉柱笑道:「外頭的花花世界,能掙錢的勾當多的是。我幹的那些事,只要肯做,不學就會。你說,要是咱哥兒倆合起手來,又得力,又信得過,不比跟外人幹強?那銀子還不是想它來就來?」
樊鐵柱心一熱,道:「那你說,咱們幹啥子好掙錢?」他在鎮子裡遇見兄弟,見他衣履光鮮,當時就又高興,又有些不是滋味兒。
二丫沒在跟前,那樊玉柱還是前後看了幾眼,壓低了嗓子道:「我在鎮子裡買定了十個女孩兒,現由我的夥計看管著,咱們再弄幾個,拉到省城,轉手就能賺上十倍。」
樊鐵柱一驚,掩嘴道:「那不是當人拐子?」樊玉柱道:「沒花錢來的才叫拐,咱們可是花了銀子錢買來的,別人父母都是一手收錢,一手交人,還在賣契上畫了押。官府也不會管。」
樊鐵柱道:「買多了,都能賣得出?可別賣不出去,還得折錢費糧。」樊玉柱噗哧失笑,道:「賣得出,我有路子,跟幾家院子都說好了。」
樊鐵柱本想問是不是賣到妓院,怕給兄弟笑話,只道:「那得要多少本錢?我可拿不出錢來。」樊玉柱道:「把二丫也帶上,就算你的本錢。」
樊鐵柱道:「二丫?你看她那樣兒,跟個細葉葉青草差不多,要花沒花,要果沒果,哪個肯買?」樊玉柱笑道:「如今許多達官貴人,就喜歡年紀小沒長開的,說那才叫『嫩』,所以咱們這回買的,全都沒超過十二歲。二丫那相貌,你兄弟也算見得多,硬是沒在別處看到過,只要給她打扮打扮,說她只有十一二歲,你還怕那些有錢人不爭得拿銀子打架?哥,你別是捨不得吧?」
樊鐵柱支吾道:「啥捨不得哦……這些年她也幹了不少事,就是有點不忍心。」樊玉柱道:「男人賣命,女人賣身,有啥不忍心?要想掙錢,就得忍得下心。」
樊鐵柱嘿嘿乾笑道:「那些賣女兒的倒忍得下心,明曉得賣去妓院,還賣。」
樊玉柱忙道:「我的哥,跟你我才說實話,跟別人都說是買去朝廷的織造廠做女工,我這裡還有織造廠的介紹,你可別說差了!」又道:「你想好了,咱們一會兒就出去,我記得沿山腳總有一二十家人,應該還買得到三幾個。你跟著我就是,我來說話。」
樊鐵柱咬了咬牙,道:「大哥跟你幹!」
二丫終於等到樊家兄弟出門了,忙餵丁凡吃了半碗清粥,聞到他身上有些異味,想要不理,又過意不去,跑去樊鐵柱房中,找出幾件乾淨的裡外衣服,半閉了眼睛給他換上。丁凡身材高大,昏迷中肢體沉重,二丫累得冒汗,才給他收拾齊整,完了向他臉上呸一聲,撅著小嘴道:「這也就是你,別的人就算砍了我手,我也不會碰一碰。」
她將換下來的衣服洗了晾好,樊鐵柱若問,就說是不知哪時候洗漏的,反正他們身量差不多,料想樊鐵柱粗心不理家事,必定瞞混得過。
天黑透了,樊鐵柱才獨自回來,滿臉喜氣,哼哼唱唱。
二丫只道樊玉柱走了,暗裡鬆了口氣,哪知第二天一早,樊鐵柱道:「一會兒老二趕車來接我們,咱們要去省城過日子了,有啥想帶走的,你收拾一下。」
二丫心裡如給烙鐵一燙,尖叫道:「我不走!」
樊鐵柱拉下臉,喝道:「幾時輪到你作主?!再犟,老子捶扁你!」
二丫心神全亂了,眉眼口鼻都扭歪了,大叫道:「我不走,就算去天宮我也不走!」
樊鐵柱便想一耳刮子甩到她臉上,想起兄弟說過,寧可別的女孩兒一個不要,也要把二丫弄起走,因為省城裡早有人給他放話,只要尋來一個絕色的,價錢不是問題。他怕打壞她臉,便握了拳頭,一記敲在她肩背上。
二丫踉蹌幾步,砰地撲到灶臺上,肚腹撞得滾滾熱痛。她捱打了這麼多年,從來都是忍痛吞聲,這一回,她不能再忍了!大毛就在柴房裡,像小時候那樣,只要她遇到危險,他必定會衝上來救她!她忘了他還昏迷不醒,滿心都是底氣和勇氣,一把抓起面前一隻粗瓷碗,回身就給樊鐵柱擲去。
樊鐵柱全沒防備,眼前一花,碗砸在腮幫上。他一聲怒吼,大手呼呼,劈頭搧來。二丫給掃蕩得暈頭轉向,定定神,才發現自己倒在灶門前。她手邊碰到細長堅硬一物,卻是火鉗,五指張開,將之握住。樊鐵柱怒聲咒罵,彎腰去揪她。二丫使動火鉗十分純熟,自下而上一紮,正好刺中樊鐵柱下體。她不知道自己擊中了別人要緊地方,反正順手,前僕後繼,連續扎刺。樊鐵柱又挨了兩下,嗷嗷慘叫著,佝腰僂背地、緩慢沉重地倒退出去。
二丫精神振奮,身上疼痛大輕,爬起來衝出廚房,卻迎面撞在了樊玉柱身上。樊玉柱順勢抱住,一手去奪火鉗。二丫不肯輕易放棄,手指給火鉗耳朵差點鉸斷,才吃不住痛了放手。她越戰越勇,一口咬住樊玉柱胳膊。樊玉柱啊啊叫喚,忙扔了火鉗揪住她辮子。二丫腦袋後仰,卻緊咬不松,待她頭頸支撐不住鬆口,樊玉柱胳膊上已經沁出血跡。
樊玉柱仿效二丫殺雞的動作,將她兩條細胳膊反剪到身後,跟辮子並在一塊兒緊緊攏住。二丫手和嘴都用不上了,兩隻腳就輪番亂踢。樊玉柱也怕給她踢中要害,將屁股撅得遠遠的避開,饒是如此,那地方還是被踢中兩下。老是笑嘻嘻的樊玉柱發怒了,他生氣時不像樊鐵柱那樣吼叫,而是咬緊牙關,臉頰上拉出兩道陰森的深紋,一語不發,一把揪住二丫衣領,譁地一聲,扯下了她的衣裳。
二丫嚇壞了,又羞又氣,哭著大叫——大毛!大毛!大毛!……
她拼死反抗,還是被樊玉柱按到了地上。樊玉柱跨坐她身上,一掌又一掌抽打她臉龐。二丫臉上又是血又是淚,沾滿凌亂的髮絲,那張小小的嘴仍是不歇氣地叫喚大毛。那聲音從肺腑中迸發出來,尖銳,倔強,帶著撕裂和沙啞,仿佛自時光的另一頭傳來……
「你放開她!」突然間,院子裡響起一聲低沉的怒吼。
樊玉柱一愣,轉頭去看,看到樊鐵柱抓著一圈繩子站在那裡。他已折騰得渾身熱汗,二丫不死不休的勁頭讓他萬分惱恨,好像只要他一鬆懈,她就能像出了芽的種籽,掀開石塊爬起來。他一時沒懂樊鐵柱的意思,氣咻咻地罵道:「不把這死丫頭馴服,從她身上賺不來錢,還會給咱們惹上大麻煩!我讓你鬼叫!鬼叫!」抓住二丫腦袋,將頭往地上砰砰直撞。
樊鐵柱幾大步上來,揮起手中本打算用來捆綁二丫的繩索,噗地抽在樊玉柱背上,吼道:「狗日的放開,聽到沒有?!」
樊玉柱背上火辣辣吃痛,扭過頭來怪笑道:「到底心疼了?」
「老子掙不了這種錢,你滾,不準再回來!」
樊鐵柱翻臉表現出來的輕蔑,比二丫的倔強更讓樊玉柱不快。他還有些回不過神,喝道:「你當真的?」
樊鐵柱罵道:「老子就是當真的!」伸手將樊玉柱重重一推。樊玉柱爬起來讓開,樊鐵柱蹲下身去,生平頭一回對二丫放柔了嗓門:「二丫,我們不走了,哪兒也不去,來,穿上衣服。」撿起她被扯落的外衣,給她蓋在身上。
最後那幾下撞頭將二丫撞迷糊了,一臉恍惚,卻還是細聲喃語著「大毛」。
樊鐵柱鼻子裡酸了,突然喉嚨一緊,吸不進氣,頭臉隨即脹得難受無比——原來,樊玉柱用他扔在地上的繩索,自後牢牢套住了他的脖頸……
川南一帶,父母常將大兒子喚作「大毛」,在樊鐵柱家裡,父親簡短地叫他樊大,樊玉柱叫他哥,只有母親會這樣叫他,自從她病死後,他不聞此二字已久。他不懂二丫為何要這樣叫,但她的呼叫就像一支利箭,一下在他心上射穿了一個窟窿。那一次,他頭一回單獨上山打獵,掉進了一個陷坑,腿摔壞了,怎麼也爬不上去。天都黑了,他又餓又怕,終於聽到呼呼的山風和隱隱的野獸嗥叫裡,母親叫喚「大毛」的聲音。那叫聲也是又尖銳又撕裂,又絕望又希望,讓他興奮回應的同時,嗚啊嗚地哭起來。
母親怕他害怕,將帶來的火把插在坑邊土裡,自己摸黑找來一根被雷劈斷的枯樹,將樹幹一頭斜抵在坑底,樊鐵柱攀住樹幹,掉落兩回才慢慢爬上來。他的腿痛得厲害,以為斷了,母親怕影響醫治,不讓他行走,定要背他下山。那時他十三歲,塊頭比母親還高大,母親卻硬是一步一捱地把他背回了家。那一夜,年紀還小的弟弟在家睡了,父親則在下午就去了鎮上,像他成年後常做的那樣在鎮裡過夜。
後來他成了個窮鄉僻壤裡打獵為生的男人,簡單孤獨的生活早把他的情感磨得像粗糙的山石,他也有想過好日子的念頭,沒有盼頭的現實卻把他的念想變成空想。他心懷憤懣,在鎮上尋歡作樂、在家裡欺負二丫,都不能消去這股怒氣。就在他決定了要像兄弟那樣去過活時,二丫那奇異的呼救卻令他的心石瓶乍破暖漿迸。
樊玉柱偷施暗算,若是以往,他必定暴怒欲狂,比死還難受,這時他除了吃驚,並不生氣,只是奮勁兒掙扎、扭動,但他的兄弟下了死手,不多會兒他就喪失了求生的氣力……
關於大毛,二丫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便是一次打架。那時候,他們一幫小孩常在一起打豬草,那一回,二丫背著她的小背兜,很快溜出了大毛所及的範圍。她發現了幾籠很嫩的豬草,一個十餘歲的大男孩卻搶先下了鐮刀。二丫怒了,兩條小胳膊吊住男孩背兜,跟背兜一起懸在了半空。
男孩拉緊背繩弓起腰,一連轉了好幾個圈,二丫本來貧血,頓時昏天黑地,給摔落在土坡上,好一會兒才清醒。她哭著叫喚大毛,正在找她的大毛跑過來,聽她說完,騰騰騰地追了出去,她趕上時,比人家小兩歲的大毛已經和人扭打在了一起。那時她一點也不害怕,滿腔子裡都是興奮,大聲為大毛吆喝助威……
她知道大毛很在乎她,所以就老愛逗他著急,但不管她跑出去多遠,只要她叫他,他就會及時出現。然而這一回,他還能聞聲而至麼?
大毛!大毛!大毛!
二丫的尖叫丁凡聲聲入耳。沒人知道,他也在拼命掙扎,用盡所有意志,要掙破那囚禁他身體一切活動的牢籠。
多日前他跌入山洪,被洪水遠遠衝走,又幸運地被樹木卡住。他腦部受損,暫時失去意識,二丫給他衝洗泥漿時,他漸漸有了知覺,奈何頭腦卻像裝進了無形的瓷瓶,又像陷進了可怕的夢魘,無論如何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他躲在死木般的軀殼裡,接受她的照顧和保護,知道她為他奮勇滅鼠,聽見她為他吟唱遙遠記憶裡的歌謠。他諦聽著所有聲息,逐漸明白了她的生活,也暗自擔憂她的處境。
這個上午所發生的一切令他焦急如焚,當她的呼救戛然而止,他全身的血譁地衝進頭頂!
那砍向他右臉的一刀如雪光一閃,劃破無邊黑暗瞬間逼近——啊,他不要再失去!
如洶湧的巨潮終於衝破堤防,夢魘碎為幻影倏然消散!他猛地睜開了眼睛,又被光亮刺痛得立刻閉上。他運轉內息,試動手腳,謝天謝地,他奇蹟般地沒有失去原有的能力!
他再次睜眼,雙臂一分,掀翻藏身的柴堆,縱起身來,一腳踹飛門板,人如星矢,颼地衝進門外小院。
這連串巨大的響動驚得二丫全身發顫,鬆開了緊握竹刀的雙手——樊鐵柱即將殞命之際,二丫爬了起來,雖有些昏暈,卻明白事情的變化,抓起刮削毛皮的竹刀,鼓起神勇,一刀插進了樊玉柱青筋獰突的右頸。隨著樊鐵柱的拼掙,樊玉柱不斷挪動著方位,把二丫掉在了他的身後。他本來準備勒斃兄長之後,要將那小女孩狠狠凌辱,磨平她鋒芒,再拿去賣身獲利。竹刀截斷了他的動脈,也截斷了他所有念頭。
那些響動讓二丫有了預感,回頭去,她的哥哥大毛哦,果然就在眼前!
十年前的大饑荒餓死了好多人,為了救命,母親把她向外來的獵人換了一隻野兔,獵人帶著她走了兩天,萬沒想到,大毛追上來了,拼了命地要把她奪回去。那個萬惡的樊代江,趁著四下無人,竟拔出獵刀砍向大毛。她恨極了,也怕極了,直到樊代江打獵摔死,她默念著大毛哭了個夠,自此才能開口說話。她以為大毛死了,她親眼看到他一臉是血,倒地不動,可是,十年後,山洪把他送來了!那高大的身材、英氣的相貌,最重要的是臉上那條長長傷疤,使她確認那就是她的大毛。
「大毛!」她叫著,迎著丁凡衝上兩步,一頭撲進他的懷抱。
樊鐵柱把弟弟埋在了父母墳邊,心裡一片平靜。他不想獨自留在這裡,他要跟那對兄妹去流浪。他自然明白了二丫為何會呼叫「大毛」,他不知道的是,當年那場席捲西南三省的大饑荒裡,像大毛二丫這樣的兄妹並非僅有。也有一個女孩子,父母背著最疼她的哥哥,將她換了三個粗面饅頭,她的哥哥也是追了幾天幾夜,追上了帶走他妹妹的男人,也是拼了命地要奪回妹妹,也被人一刀砍在了臉上。所不同的是,有一個哥哥從此死去,另一個哥哥則被人救活,學會了一身出類拔萃的武藝。
二丫趴在丁凡背上,兩條腿就在他兩邊晃啊晃。她太歡喜了,忍不住老要去捏捏他耳朵、扯扯他頭髮、揪揪他麵皮。「再不停手,我要冒火了!」丁凡佯作嗔怪。
「你冒火吧,頭髮燒起來了,可別怨我啊!」二丫說著,為自己的妙語格格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