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3日，婆婆去世了，我和兒子沒能見她最後一面。
前一天，她還來我們家，給我和兒子送來餃子和新衣服。
誰能想到，這居然是她最後的告別。
接到消息的我，趕回去料理了她的後事。
因為我知道，前夫一定沒錢，也沒那個心力。
親戚朋友看在眼裡，含淚說我這個前兒媳有情有義。
但有些秘密，隨著婆婆的離開，將永遠封印。
婆婆是個單親媽媽。
公公在我前夫陳洪慶三歲時，因工傷去世。
安葬好公公，婆婆開始了與兒子相依為命的日子。
婆婆是個超級要強的女人，尤其在沒了老公之後，更是時時處處苛求自己把日子過得不比別人差。
那些年，她除了在單位做會計，還利用業餘時間給好幾家單位兼職。
公公不在了，給婆婆介紹對象的人不少，但她從沒動過再婚的念頭。
她可以為了生計吃苦受累，討好全世界，卻不肯讓兒子受一點點委屈。
一想到兒子三歲就沒了爸，並不潑辣的婆婆逼著自己在關鍵時刻去做一個悍婦。
在學校裡，如果有人欺負了陳洪慶，婆婆找家長找老師找校長。
她自己省吃儉用，但陳洪慶的吃穿用度卻是貨真價實的「富二代」。
在我們初高中還不流行上課外班的時候，婆婆就花錢、託關係請名師給陳洪慶開小灶。
婆婆的理想很直接：把兒子送進名校，將來有一份體面穩定的工作。
為了這個目標，她在生活上嬌慣陳洪慶，但在學習上，格外嚴厲。
陳洪慶也算爭氣，順利考入本市一所重點院校。
他每周都會回家，一方面是陪媽媽，再就是把髒衣服帶回去，讓媽媽幫他洗。
婆婆雖然覺得兒子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但轉念一想，現在最要緊的是學習，其它事情等他工作結婚了，自然而然也就會了。
畢業後，陳洪慶按照婆婆的建議，考取了公務員。
此時，婆婆已經為他首付了一套兩居室婚房，還買了一輛車。
婆婆的目標還剩一個，那就是兒子結婚成家，她這個當媽的就算圓滿完成任務了。
我和陳洪慶是朋友介紹相識的。
他給我的印象很好，斯文偏內向，是個暖男。
他與媽媽相依為命的故事真的很打動我。
記得他第一次向我表白時，我還特別由衷地對他說：「以後，我會和你一起，好好孝順你媽。」
對於我們的婚事，雙方父母都很滿意。
畢竟，陳家的條件還不錯，孩子忠厚老實，婆婆通情達理，而我是獨生女，工作穩定體面，說起來，都算門當戶對。
在談婚論嫁的時候，我極力邀請婆婆跟我們一起過，但她拒絕了。
她說，你有這份心意我特別開心，但你們的小日子，我就不跟著摻和了，你們結婚後，記得常回家看看就行。
我後來才知道，婆婆不跟我們同住，一方面的確怕婆媳關係不好經營，還有很重要的原因是，她知道陳洪慶生活能力差，與他同在一個屋簷下，難免會讓他繼續依賴這個媽。
所以，她決定放手讓兒子去承擔生活裡的大事小情，支撐起自己的小家。
就這樣，2016年6月16日，我和陳洪慶結婚了。
令我沒想到的是，引發我們婚姻各種矛盾的，不是婆媳關係，而是夫妻關係。
婚後我才發現，陳洪慶的生活能力不是一般的差。
洗衣做飯完全不會。
有一次，我讓他套換洗的被罩，他套了半個小時也沒搞明白，最後乾脆把被子往被罩裡一塞，糊弄了事。
還有一次，家裡的水龍頭漏水，他居然特別無助地來找我：「老婆，漏水了，怎麼辦？」
剛開始，看著他連菠菜茼蒿都能搞混的樣子，我只覺得好笑。
笑他「書呆子」，笑他是個生活「小白」。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慢慢笑不出來了。
他每天早晨起床都特別困難，上班不遲到全靠一路狂奔。
而且，他曾經幹過好幾次，穿不同的兩隻鞋出門這樣啼笑皆非的事情。
後來，在我的督促下，他開始試著做家務，可他不動手還好，一動手只是添亂。
做個稀飯可以把鍋熬糊，炒個菜可以把手燙一圈水泡。
讓他去菜市場買個菜，總能成功地挨宰。
但你讓他回去維權，他抵死都不肯：算了算了，才幾個錢的事。
他小事做不好，大事上又毫無擔當。
樓上的鄰居將房子租給外人，結果租戶把住宅擅自改成了棋牌室。
可想而知，每天通宵達旦的嘈雜聲多麼擾民。
我讓陳洪慶上去交涉，結果，他被人罵了一頓後，灰溜溜地回了家。
我又讓他去找物業，物業不管就報警，他卻跟我發了火：「要去你去。」
最後，還是我跟幾個鄰居一起找物業、派出所，費盡周折，才換來了安寧。
事情搞定後，我跟婆婆說這件事的經過，婆婆還替陳洪慶開脫：「洪慶打小就仁義，不愛跟別人起衝突，也許是因為沒有爸爸的保護，所以遇到打架鬥毆，他都是繞著走……」
婆婆的解釋，讓我心裡的抱怨不滿消解了許多。
但越了解陳洪慶，我也就越明白，他的溫和其實就是懦弱。
有段時間，他回家就抱怨，說工作明明都是他幹的，功勞卻全被主任領走了。
這也就算了，每次工作上的失誤，主任又第一個把他推出來背鍋。
我讓他留存證據，在關鍵時刻捍衛自己的利益，但他在家裡說得義憤填膺，到了單位，秒變包子。
說實話，看著他一邊抱怨一邊任勞任怨，我都替他窩囊。
婆婆聽說這些事情後，一邊心疼一邊安慰，說些「吃虧是福」「做人要厚道」之類的話。
不僅如此，她還在勸慰兒子之後，藉機向我傾吐：「這孩子打小就心善，看到別人吵架都會心跳加速，說起來，我也是有福，你說，孤兒寡母的，他要是個惹禍精，我可怎麼活？」
面對這樣的婆婆，再看看一直在媽媽羽翼下不經風雨的陳洪慶，我內心很矛盾。
既理解同情這個媽寶男的懦弱，內心也隱隱缺失安全感。
2017年11月，兒子冬冬出生了。
在我的請求下，婆婆搬過來與我們同住。
婆婆絕對是一個持家高手，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幫我們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但也就是這樣近距離地，跟成年兒子生活在一個屋簷下，讓婆婆第一次真正認識自己的兒子，真正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去審視這個叫做兒子的男人。
有老媽在，陳洪慶每天下班回來，變本加厲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遇到冬冬哭鬧，他就會問婆婆：「媽，你怎麼帶的孩子？好煩啊，能不能讓他別哭。」
有一次我不在家，婆婆給冬冬洗澡，讓陳洪慶幫忙，結果，他因為孩子玩鬧濺了自己一身水，特別生氣地說：「小孩子真麻煩，實在太討厭了。」
為此，婆婆三天沒理他。
婆婆是一個眼裡永遠有活的人。
所以，她越來越看不慣陳洪慶的好吃懶做。
她甚至對我說：「曉雲，你不能這麼慣著他，家是兩個人的，而且，孩子的成長，他這個當爸爸的必須參與啊。」
但我太了解陳洪慶了。
他不是不做家務，是眼裡根本就看不到家務。
我不想因為這些瑣事跟他鬧得不愉快，索性能自己做的，乾脆也不叫他。
但婆婆不一樣。
從前，他們母子倆一起生活，婆婆可以為他承擔一切，讓他一心向學。
但現在，她作為我們小家庭的旁觀者，一個大半生獨自奮鬥的職業女性，她無法忍受陳洪慶在家裡影子樣的存在。
她更無法忍受，自己辛苦栽培出來的學霸其實是一個廢柴。
就這樣，婆婆開始了艱難的改造之旅。
教陳洪慶做飯、洗衣服，買來各種親子書，讓他學習如何做一個爸爸。
還時常拿別人家的丈夫舉例，讓他學會多關心我，做一個好丈夫。
婆婆說：「媽一個人把你帶大多不容易，你是知道的，作為一個從小沒有父親的男人，你應該最疼老婆孩子才對啊。」
一開始，陳洪慶還配合，漸漸地，他會漸漸地以加班為由各種拒絕，每次把婆婆氣到無語。
有一次，陳洪慶帶兒子下樓玩，與別的小朋友發生了一點摩擦。
可笑的是，他居然把孩子抱回家，讓我或者婆婆出面去解決。
不等我開口說話，婆婆率先怒了，質問他是不是個男子漢？
而陳洪慶呢，不反駁，也不出聲，默默回到房間裡玩手機。
接下來的日子，陳洪慶回家越來越晚。
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有一天我要用錢時，才發現他把工資卡全花光了。
問他錢去了哪裡，他說借給一個朋友做投資，承諾給高出銀行兩倍的利息。
既然錢已經借出去了，我便沒再追究。
誰知，一個月後，陳洪慶的這位朋友來我單位找我。
他居然告訴我，陳洪慶從他那裡借了五萬塊錢，現在資金周轉有些困難，問我能不能想想辦法。
看著人家拿出真憑實據的借條，我震驚極了。
我給陳洪慶打電話，他矢口否認向人借了錢，並且讓我別管，他來處理。
後來我才知道，這件事最終是陳洪慶苦苦哀求婆婆，說如果這錢還不上，我就會跟他離婚。
他對婆婆說，自己工資太低了，所以想炒期貨和黃金，結果賠了。
婆婆把他大罵一頓，還是拿出積蓄替他還了錢。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三個月後，我和婆婆都收到了催債電話，陳洪慶居然借了二十萬的網貸。
這一次，他再也瞞不住了，痛哭流涕地承認，自己在網上賭博。
婆婆一個耳光扇過去，質問他：「為什麼不走正道？」
誰知，陳洪慶沒像從前那樣低頭認錯，而是瞪著腥紅的眼睛看著我們。
「我就是要一夜暴富，讓所有看不起我的人對我刮目相看。」
「我小時候，你讓我懂事聽話，長大了，你又嫌我沒主意。」
「單位的人欺負我，什麼髒活累活都推給我，吃飯聚會從來不帶我。」
「回到家，你們也是對我各種挑剔，覺得我一無是處。」
「你們都看不起我，就連兒子都嫌棄我，看到我就哭就鬧……」
那天，陳洪慶像變了個人，聲討著婆婆對他從小到大的控制，聲討婚姻對他的改造。
這個青春期平穩度過的男人，終於在中年時，徹底叛逆。
那一次，我們舉全家之力，先還上了當務之急的網貸。
可是，那廂，陳洪慶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每天到點上班，回家乾脆什麼都不管，關在房間裡玩手機。
無論我還是婆婆叫他，他都當作沒聽見一樣。
而最讓人絕望的，是他沒有停止在網上賭博，還越陷越深。
婆婆有一天回自己家拿東西，才發現那套寫在陳洪慶名下的老房子居然被賣了。
婆婆萬念俱灰地去單位找他，單位卻說他已經兩天沒來上班了，電話也打不通。
我以為婆婆會報警，會發瘋般去尋找兒子。
但她回到家，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曉雲，你跟洪慶離婚吧，他已經無藥可救了，再拖下去，他會讓咱們家破人亡。」
那天，精明強幹的婆婆，第一次表現出無助的絕望和絕決。
她痛哭流涕地反省著，自己對兒子失敗的教育。
「我真是人強命不強啊，因為他三歲沒了爸，所以我生怕他受一點點委屈，他小時候受人欺負，不等他反抗，我第一個衝出去保護他。」
「怕沒有父親的孩子學壞，我對他特別嚴厲，每天穿什麼衣服，跟什麼人交往，包括他想去外地上大學，都被我阻止了。」
「從小到大，他對我言聽計從，我以為這是老天對我命苦的一份額外補償，但現在看來，一個男人沒主意沒擔當，才是最失敗的。」
「他生活能力差，可是學習這件事一俊遮百醜，我當時也沒當回事，覺得以後長大了，結婚了，當爹了，這些事情自然也就會了。
這也是當初你們結婚，我沒跟你們一起生活的原因，我就是想讓他獨立，可惜，那些沒有養成的好習慣，在婚後也很難養成。」
「我每天睡不著覺的時候就在想，跟這樣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你該有多絕望，對不起，是我這個當媽的沒教育好兒子，我有罪……」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婆婆，絕望、憔悴、懊悔，涕淚交流。
那一刻，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兵來將擋的女強人，而是一個幡然醒悟、走投無路的老母親。
就算婆婆不提議，我和陳洪慶的婚姻其實也走到了盡頭。
我知道，不離婚，他會把我和孩子都拖向深淵。
可笑的是，面對我的離婚請求，陳洪慶特別無所謂地說：「離，趕緊離，房子一人一半。」
但最終，婆婆強行帶著陳洪慶離開了我們曾經的家。
她說，冬冬的撫養費就以這房子來抵吧。
離開那天，婆婆當著陳洪慶的面，對我說：「答應我，教育好冬冬，別像我這樣，凡事包辦，一味保護，結果養出一個不可救藥的兒子。」
不到半年時間，從前一頭烏黑的婆婆，如今白髮蒼蒼，看上去觸目驚心。
她原本想親親冬冬再走，但她只是走到孩子睡覺的門口，滿眼是淚地看了一眼，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婆婆和陳洪慶走後，我在枕頭下看到一張存摺和一封信。
婆婆說，存摺裡有10萬塊錢，是當年公公出事時，得到的賠償，她分文未動，想著留給兒子。
但現在看來，一個不爭氣的兒子，萬貫家產也可以一夜敗光。
她說：「這是一個失敗的媽媽，對另一個媽媽的補償，也是懇求，懇求你把冬冬培養成一個自食其力，有主見，有擔當的男子漢。」
面對婆婆的用心良苦，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離婚後，陳洪慶很少來看兒子。
從朋友那裡聽說，他最後連公職都作沒了，窮困潦倒。
本來已經退休的婆婆，又開始四處兼職，維持他們母子的生計。
我曾經幾次給婆婆打電話，想要看看她，但她都以忙為由拒絕了。
直到前幾天，她主動打來電話，說想孩子了，我邀她到家裡吃飯。
她買了肉和菜，給我們做了最愛吃的白菜豬肉餡餃子，還給冬冬買了一身新衣服。
她寬慰我：「洪慶沒了公職，靠四處打零工賺錢，這樣也好，從前沒吃的苦如今都吃了，沒準也就學好了，你不用擔心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話是這樣說，那天，我和冬冬送婆婆去車站時，婆婆還是抱著冬冬，痛哭失聲。
直到上了公交車，她還在流眼淚。
是的，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那會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再見時，婆婆已經停止了呼吸。
而陳洪慶連給婆婆買個骨灰盒的錢都掏不出來。
聽親戚說，他在外面欠了高利貸，催債的電話甚至都打到了親戚那裡。
婆婆就是在這樣的絕望中，吞食了過量安眠藥離開的。
原來，她昨天說陳洪慶在做苦力，不過是在騙我，不想讓我為她擔心而已。
雖然是前兒媳，但婆婆待我始終溫暖。
我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如此悲慘離世，卻不能入土為安。
我操持了整個葬禮，挑選了一塊風景還算不錯的墓地，將公公婆婆合葬在一起。
整個過程，除了火化時陳洪慶在場，我再沒有看到他。
債主四處找他，或許，他也怕打擾到婆婆最後的清靜。
在公墓，親朋散去之後，我讓爸媽先帶冬冬回家，然後長跪在婆婆墓前，淚如雨下。
我哭著向她承諾：「媽，您放心吧，我會好好教育冬冬的……」
只是，這句話，又如何能告慰她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又怎能告慰她絕望而至苦的一生？
山風呼嘯凜冽，老天也在合奏這曲悽涼的母愛悲歌。
而我，深一腳淺一腳地下山，一直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會用全部力量與智慧，讓這個悲劇沒有續集！
願悲劇不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