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久天長》劇照。(片方供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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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演員修養很高,把自己關在門裡,在家裡琴棋書畫,這種修養、氛圍也很好,非常高雅,但是跟生活在一塊兒的煙火氣就少了」。在王小帥眼中,王景春身上有種可以跟社會融在一起的氣息。
「他眼睛本來就小,總好像沒睡醒,起初我以為他眯著眼睛睡覺,後來發現他在琢磨劇本、琢磨角色。」
電影裡那句「可能,這就是我的命吧」,是王景春最喜歡的臺詞之一。「中國人都喜歡唯命論。我的命運其實也是天註定的。」他說。但與父輩的「不由自主」不同,他的命運基本出於自己的主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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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責任編輯 | 宋宇 邢人儼
王景春演戲21年。他屬於這麼一類演員:長相普通,八字眉、小眼睛,游離在大眾視線邊緣,沒有「大明星」樣子,不那麼耀眼。直到有一天,他獲獎了,你才驚覺:原來就是他啊!拿下第69屆柏林電影節最佳男演員「銀熊獎」,讓他終於體會了「走紅」的滋味。
▲ 王景春獲得第69屆柏林電影節最佳男演員「銀熊獎」。(資料圖/圖)
2019年2月16日,王景春、詠梅在第69屆柏林電影節上雙雙捧走「銀熊」。一部電影獲得最佳男、女主角獎,在柏林只出現過三次。3月22日,這部王小帥導演的新片《地久天長》在中國大陸上映。
《青紅》《我11》《闖入者》組成的「故鄉三部曲」,都帶著王小帥的個人痕跡。故事大多發生在他生活過的貴州、武漢等地。《我11》中那位來自上海、在「三線」小城裡生活,愛唱京劇、具有文藝氣質的父親,原型就是他自己的父親,而王景春正是這個角色的飾演者。
▲ 電影《我11》是王小帥「故鄉三部曲」中的一部,仍舊講述西南「三線」地區的故事,他的個人痕跡很重。片中來自上海,愛唱京劇、具有文藝氣質的父親即由王景春扮演,其原型就是王小帥自己的父親。(資料圖/圖)
《青紅》的背景是1980年代的「三線」,《我11》回到1970年代,《闖入者》則自當代回溯「文革」。《地久天長》則將時間跨度拉長為近四十年,王小帥放棄了自傳式表達,淡去個人痕跡,試圖講述更普遍的中國家庭故事。影片中,《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幾次出現,幾乎都伴著重大的變動。
「人們都渴望友誼地久天長,渴望一直這麼美好地走下去,一兩年內大家都沉浸在某個理想中。時間才能做出一些變化,隨著時間拉長大家都有變化。時間真的很有意思,這時候發生的一些事情,你當時可能根本解決不了,只有時間拉長了,回頭再看一切才豁然開朗。」王小帥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 導演王小帥希望在《地久天長》中講述普通中國家庭平淡善良的歷程,以及生命的豐富和無常。他把意為「如此漫長,我的兒子」的英文片名放到片尾字幕出現之前,他認為,夫妻倆用一生時間,最終才放下了自己的兒子。(片方供圖/圖)
對於兩位主演同時獲獎,王小帥並不意外。王景春飾演的劉耀軍性格非常突出,詠梅飾演的王麗雲也行雲流水地生活在戲中。囿於篇幅,很多鏡頭沒有剪進電影,比如夫妻兩人走在小區中,詠梅總是跟在丈夫三四步之外,一直維持跟隨狀態。事後交流中,評委們一致認為:「這樣般配的夫妻,搭戲的又是彼此陌生的兩個演員,實在不能把他們割開。」
王小帥正是看中了這一點:「認認真真演戲,不是演出來成為大明星的樣子,因為他們的形象是那麼普通,不是那麼耀眼,所以始終在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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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王景春:回憶是對世界最好的愛
談起王景春,大家給出的答案往往是「局氣」。在北京話中,這個詞的意思是重情義、講義氣。
這位最新的「柏林影帝」愛喝酒、愛吃羊肉,朋友之多令王小帥印象深刻:「我們去內蒙古拍戲,沒有幾個人探班,就他探班的多,從全國各地組成一個小團隊飛過來,找他喝酒;我們去柏林參加電影節,又有他幾個朋友遠道飛過來,跟著他看戲。」
「有些演員修養很高,把自己關在門裡,在家裡琴棋書畫,這種修養、氛圍也很好,非常高雅,但是跟生活在一塊兒的煙火氣就少了」。在王小帥眼中,王景春身上有種可以跟社會融在一起的氣息。
▲ 《地久天長》劇照。(片方供圖/圖)
「我那不叫粉絲,我那叫朋友。」王景春強調。他見過電影中「養子」王源的粉絲,偶像與粉絲鮮有互動和交流。他的朋友們在拍戲時探班,不打擾他,拍完戲把眼鏡、口罩一摘,給他個驚喜。
「朋友是最重要的。」王景春又補充一句。
王景春第一次參加柏林電影節,就是為幫襯朋友。2014年,好兄弟廖凡主演刁亦男的《白日焰火》,需要找些好配角。他想演壞人,就客串了古怪的洗衣店老闆。很多人沒認出他,他挺得意:「有人記住角色,但不知道那是我,我覺得這是我表演的巨大成功。」
廖凡就此成為柏林的首位華人影帝,王景春坐在臺下拼命鼓掌,「很為小廖高興」。那時,他沒想過柏林會給他帶來什麼光榮與夢想,他覺得自己挺牛了。廖凡獲獎前四個月,他剛憑《警察日記》拿下東京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我比他早。」他笑著說。
從柏林回來,王景春和廖凡合夥在上海成立了「春凡藝術電影」,各自貢獻一個字。他們察覺中國只有商業院線,文藝片排片極低,太少放映空間。兩人一合計,索性自己成立中心,專放藝術電影。他們策劃了張藝謀的個人影展,老片《紅高粱》《秋菊打官司》的影票很快一搶而光。接下來還有王小帥、婁燁、賈樟柯等「第六代」的展映,每年坎城電影節的入圍影片也排上了展映日程。
「80後」導演霍猛第一次接觸王景春時,他已經是「東京影帝」。2016年,霍猛頭一次當導演,寫出一部黑色幽默的公路電影《我的狐朋狗友》,就講兄弟情。他喜歡這劇本,很快接下男一號,擔心新導演找不來人,還張羅著把上戲同學佟悅、毛欣拉來演「狐朋狗友」。電影拍攝得曲折,投資方還撤了資,導演舉債拍完,他陪到最後。
王景春再去柏林,跟上一次隔了五年,《地久天長》入圍,他也成了主演。廖凡臨行前祝福:「我把我的好運氣給你,這趟去柏林把『銀熊』也給拿回來。」果然被「影帝」說中了。
現在王景春忙成了旋轉的陀螺,要面對數不清的採訪,在天津開拍的新戲還等著他。他覺得紅不紅跟自己沒關係:「我就是個演員,接我的劇本,演我的角色,塑造我的人物;拍一個好作品出來就行了,這是我的事。」他隨即話鋒一轉:「他們看完我這部電影以後,不會只喜歡小鮮肉了,會喜歡我的。」
王景春出生在新疆阿勒泰,他父親在環境艱苦的邊防哨所紅嘴山邊防站工作了17年。
作家李娟的散文集《我的阿勒泰》中,邊疆生活卻經常是活潑明快的。書裡寫到紅墩鄉,王景春的母親曾在那裡的信用社上班。他家裡也有大院子,周圍都是哈薩克族鄰居,小地方人很少,幾萬人互相都認識,你家住哪,伯父是誰,你是誰,一清二楚。人與人之間關係親密,遇到困難馬上有人幫忙,路上碰到什麼壞人壞事,也立刻有人喝止。
阿勒泰給王景春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老鄉們最愛說「禮行」,他認得出哈薩克族禮行、維吾爾族禮行、蒙古族禮行和漢族的禮行。每逢春節,沒見過的人都來敲門,一個盤子給人家分糖、分瓜子,口袋張開讓人家抓好吃的。出去拜年,人家同樣給他們好吃的。長大後他才弄清楚「禮行」是哪兩個字,一個名詞,一個動詞,組合起來就成了做人的規矩。
王景春呼朋引伴的熱鬧勁,大約可以從阿勒泰找到答案。
小學五年級,學校組織演小品,王景春和鄉親的女兒古麗一起表演拾金不昧。他演個大學生,因為表現出眾,電視臺專程上門錄像。他從小就喜歡唱個歌、跳個舞,這是頭一回上電視。
很久以後,聽「一個特別專業的人」說,「春,你應該去考戲劇學院、電影學院,你完全具備這樣一個素質』」,他才動心思要做真正的演員。有一陣子,他天天看《計程車司機》《獵鹿人》《教父》和《美國往事》那些錄像帶。
成年後,王景春離開了阿勒泰,去的第一個大城市是烏魯木齊,在百貨商店做了三年售貨員。城市大了,「人跟人之間的距離慢慢就遠了」。
王景春後來去了更大的城市上海,在上海戲劇學院讀書,畢業進了上海電影製片廠,安家落戶。王小帥的電影中漂泊感揮之不去,王景春這裡卻沒有。「我在哪裡都有一個歸屬感、認同感,可能跟我的職業有關係,演員就是這樣的,你就要四處飄蕩的。」
但王景春還是最喜歡阿勒泰,他在那兒出生。「我沒有離開我的根,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2018年冬天,紅嘴山邊防站大雪封山。推土機推了三天三夜,車輛才可以通行。他18歲時父親去世,之後再也沒回過紅嘴山。時隔27年,他開著車又一次上山,探訪父親戰鬥過的地方。
▲ 《地久天長》劇照。(片方供圖/圖)
王景春是「70後」,在《地久天長》裡演「60後」。角色劉耀軍比他本人年長十來歲,一個普通中國家庭的故事就這麼從1980年代開始,跨越了將近40年。王景春自己的故事好像是另外一類,但同樣沒法離開時代的塑造。
戲裡有些故事間接相關,比如知青招工。王景春沒有直接經歷,但舅舅、姑姑都有,姑姑去了皮革廠,舅舅在新疆的機械廠當修車工。小時候他跟著舅舅去上過班,對工廠生活十分熟悉。
有的則是親身經歷。王景春本來應該有弟弟或妹妹,母親懷二胎時,國家提倡「只生一個好」,父親是軍人,母親在信用社工作,當然不能違規。母親去醫院做了手術,家裡第二個孩子終究沒留下來。
上大學,王景春剛好趕上取消公費,變成了全自費生;大學畢業,分配也沒有了,他得去考院團,考上才有工作。電影裡那句「可能,這就是我的命吧」,是他最喜歡的臺詞之一。「中國人都喜歡唯命論。我的命運其實也是天註定的。」他說。但與父輩的「不由自主」不同,他的命運基本出於自己的主動選擇。
青春期的王景春和戲裡相仿,也面對著沉默而僵持的父子關係,父親說東,他偏往西。他離家出走,在車站被抓了回去。父親去世是第一次人生重大變故,他開始重新審視與自己、與父母的關係。他決定離開新疆,去上海考戲劇學院。除了對表演的極度熱愛,他還有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實現父親唯一的願望——兒子能上大學。
火車坐了三天三夜,王景春抵達上海。他超齡了,不能報名,苦求半天老師終於同意他填寫報名表。剛填完他就問:超齡了,錄取會不會有影響?老師特別生氣:我剛讓你報名,你就想錄取這事。最終,憑藉出色的表演,他獲得了「特招」。
讀大學、進上影廠,看似是大城市帶來的好運。「但其實是我爭取來的,靠我的表演,靠我的作品,否則當時那麼多畢業生去上影廠,為什麼只留下我們兩三個人呢?」王景春回憶,「能進上影廠絕對是不一樣的,從小我們在部隊經常看電影,片頭都是『上影廠』。以前銀幕上見的人突然有一天跟你在一個會議室裡面開會,就覺得特恍惚,掐一下大腿,看這是不是真的。」
1998年,還在念大三的王景春出演了謝晉導演的公司投資、姜文同班同學江澄執導的電視劇《生死之門》,正式開始職業生涯。他與影星潘虹搭戲,演一個六歲孩子的父親。
這是江澄執導的第二部電視劇,他的第一部作品是《闖上海》。王景春試過戲,江澄很喜歡,覺得他適合男一號。但他還在念大二,出品方領導不放心,無奈作罷。等到《生死之門》開拍,江澄堅持讓王景春來演,這回成了。
在霍猛眼裡,王景春「特別會演戲」。一個專業演員,劇本遞到他手裡,導演想要的點,人物大概想做成什麼感覺,磨合幾遍心裡大概就有數了。但王景春演出來,人物的深度、複雜性就不一樣。
「他眼睛本來就小,總好像沒睡醒,起初我以為他眯著眼睛睡覺,後來發現他在琢磨劇本、琢磨角色。好幾場戲需要他情緒迅速起來,比如下水救小孩,一到鏡頭前,他進入狀態就特別快。他對生活、對人物的理解非常到位,很會調動自己的肢體語言。」霍猛向南方周末記者形容。
王景春記得,和《地久天長》女主角詠梅第一次見面時,詠梅還不太喜歡他,沒什麼名氣,長得也不太好看。「尤其她對我的形象,有很大的意見。」他強調。
不過,第一場戲兩人就一拍即合。夫妻倆年輕時去照相館拍全家福,1980年代,照相是件鄭重的大事。拍照前兩人沒有設計,互相看看,弄弄袖子、衣服,招呼一旁打鬧的孩子,幾個動作,點點滴滴的和諧感就出來了。此前,兩人只是簡單交流一下。「我們就是演愛,演夫妻的那種默契,景春是一個特別細膩的人,我們兩個的方向是一樣的。」詠梅說。
▲ 《地久天長》劇照。(片方供圖/圖)
演到後期,兩位主演默契到了一定程度。老年夫妻倆準備出門上墳,王小帥原本希望這場戲不要太久,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出門就可以。結果王景春因為發福,衣服拉鏈怎麼也拉不上。王小帥在一旁干著急,沒想到詠梅一回頭,見狀很順手地就幫他把拉鏈拉起來。這成了王小帥最滿意的鏡頭之一,「一個動作,一輩子的相濡以沫就出來了」。
還有一場戲,老夫妻爬山上墳。兩人燒好紙坐下來休息,詠梅從包裡掏出一瓶水,開蓋準備喝。這是導演的規定動作,在他的經驗裡,老年人遠行的習慣就是備一瓶水,自己喝一口,老伴喝一口,喝了馬上蓋好放回去,不像年輕人那樣隨便扔掉。水沒喝完,就得背著帶回家。
沒想到,詠梅遞水,王景春根本不接,自顧自舉起地上那瓶酒,喝一口,放回去。固執一輩子、生活壓抑的老男人形象立刻鮮活起來。王小帥坐在監視器後,連連點頭,認為這即興動作「特別好」。
▲ 《地久天長》劇照。(片方供圖/圖)
養子和劉耀軍的父子關係扭曲、疏離,甚至勢同水火。王源第一天跟王小帥與王景春見面,沒想到碰了壁。年輕人畢恭畢敬,笑呵呵叫聲「王老師」,非常謙虛。王景春盯了他一下,應了聲「嗯」,徑直走了。他把王源和導演晾在一邊,直接到監視器後面休息,喝起水來。
兩人又向椅子走過來,剛走近,王景春站起來揚長而去。王源徹底蒙了:這個老師怎麼這樣?王景春用餘光感受到王源在看自己,但他還是不看王源。這種情緒一直保持到正式開拍。
那天他們要演父子爭執,互不理睬。開拍時,王源內心的情緒一下子就被激發出來。「他也煩我,我把他抓下來往裡面一扔,他一下情緒就對了,眼睛裡對了,心裡也有了。」王景春用了一個「狠招」,確實行之有效。
▲ 《地久天長》劇照。(片方供圖/圖)
「首先你得找到這個人物的魂,把這個魂種到自己心裏面,讓人物長到自己身上,你就在這個戲裡面生活了,不是所謂的表演,去生活就行了。」王景春說,塑造人物著實是個「系統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