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晚講的這些神秘故事,我前天提前給兩個朋友講過。一個是天才捕手FM的猛哥,一個是我的石家莊朋友馬探長。
他們倆都是魔宙故事系列《不存在的卷宗》粉絲,不只追更,且愛研究,對故事裡的某些問題纏住不放。
上周看完《特異功能小男孩》的故事,猛哥從我這兒拿了幾本老雜誌,一個猛子扎進神秘的海洋,研究起人體科學。
猛哥的手很白。
他興趣極大,是因為自己有親身經歷。
2015年,一個自稱懂氣功的朋友曾經對猛哥隔空發功,幾秒鐘之內讓他的後背發熱。這件事,至今他也沒搞清楚原因。而且他堅信那朋友不會騙他。
這種事兒現在很難遇到,遇到也不會有幾個人當真,但在1980年代幾乎隨處可見。
馬探長說,八十年代有好幾年的春晚都有表演氣功。
比如1984年春晚,馬季說完相聲,陳佩斯吃完麵條,張明敏唱了首歌,接著主持人端來一盤核桃請大家吃。
怎麼開核桃?
上來一個6歲的小學生,一掌劈開。這是初階硬氣功。
然後,小學生的姐姐上臺,踩在兩隻雞蛋上,拎著兩隻桶,讓馬季和姜昆往桶裡灌水。
雞蛋完好無損,這是進階硬氣功。
高階由姐弟倆的父親表演,硬氣功大師侯樹英徒手撅鐵棍。
侯樹英是1930年代生人,確實練過硬氣功,還跟過一個雲遊和尚,跑江湖賣藝。他的這套功夫,和民國北京天橋的硬氣功大概一脈相承。
那之後有三次春晚,硬氣功都是固定表演,噴水斷磚、手指鑽轉和輕功表演什麼的,馮鞏都得給他們打下手。
這些雜耍活兒能上春晚,說明官方認可,也說明老百姓喜聞樂見。
喜聞樂見,全因為「氣功」這個概念。
除此之外,老百姓常聊的還有「特異功能」、「催眠」、「前世今生」、「超自然」、「電磁」以及「人體科學」等概念。
猛哥和馬探長問,為什麼是概念,不都是真事兒嗎?
我說,因為沒有幾個人真的能搞清楚這些詞怎麼回事兒,否則也不會變成「熱」了,現在我們也不會一說起來就陰陽怪氣了。
從哪說起,還得先講兩個故事。
□ 走火入魔的老百姓
1995年,南京有個藝術青年失戀了,女朋友去了北京。
他很鬱悶,於是去找練氣功的朋友,讓朋友發功,朝北方收集信息,用千裡眼遙視一下,看女朋友過得怎樣,倆人還有沒有機會。
每次信息都不太好,他更苦惱,乾脆跟著也練氣功,修身養性。誰知運氣確實差,練功也遇到了挫折,呼吸吐納靜坐冥想都練得不錯,卻總發不出功。
半年後的一天,另一個朋友找他,說去舞廳玩兒吧,放鬆一下。他沒跳過舞,朋友說跟著音樂晃就行,怎麼舒服怎麼來。
他就晃,使勁晃,晃著晃著四肢放鬆了,但還是跳不起來。
後來他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在練功,正朝人群發功,忽然一個瞬間,氣息暢通了,手舞足蹈,搖頭不止,口中發出神秘的聲音。
從此,他每天都去舞廳練氣功,成了遠近聞名的霹靂舞王。
這是一本小說裡的情節,作者年輕時經歷過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氣功熱和霹靂舞熱。我覺得他不是瞎編,這種事有事實根據。
80年代舞廳裡跳交誼舞的場景。
1983年8月,貴州有個44歲的工程師,姓李,有天在書攤買到幾本練氣功的書。這種書那兩年很流行,五花八門。
看了氣功書,老李就按著練。一周之後覺得睡眠改善,精力充沛。一日晨起練功,突覺前額冰涼,四肢沉重,渾身發熱,肌肉發脹。
他覺得這是「氣」來了,非常興奮,並把喜訊告訴了自己的妻子,說自己入門了。
隨後,他找到省裡的氣功大師,要拜入門下,但卻遭到了大師的拒絕。
回家之後,開始整日地翻箱倒櫃,口中喃喃自語。
某天凌晨三點,突然起床,雙手合掌端坐於床上,說自己練功有法力,乃神人相助。坐到天亮,就身穿內褲,光著膀子出去練功,大汗淋漓,仍不止息。
進入這個狀態後,他就開始不睡覺了,吃的也非常少,把家裡人急得不行。
最瘋魔的一次,拉著他妻子,要當眾實施性行為。
1983年9月15日,老李入院治療。
這個故事,是從1986年貴州省精神病防治院的一份病歷報告上看來的,報告的標題叫《氣功妄想三例報告》。
聽完故事,猛哥和馬探長撫掌大笑。
我說先不急著嘲笑「練氣功」,仔細看報告,措辭很重要。
首先,報告並未對「練氣功」發表什麼看法,且一開篇先定下基調:
「氣功是我國春秋戰國時期就有並流傳至今的一種醫療保健方法,現代研究屬於與瑜伽相類似的心理治療範疇。因練氣功出現妄想性的精神障礙,在臨床上頗為鮮見。」
先明確氣功的醫療保健定義,這很關鍵。
這也恰恰是一般討論氣功熱文章容易忽略的一點,其實在後來嘲諷和批判「練氣功」的浪潮中,官方和媒體特意提出了「偽氣功」的概念,並沒有批判氣功。
因此,張大師嚴大師王大師那是「偽氣功大師」,而「人體特異功能」後來也被當做「偽科學」來看待。
貴州省精神病防治院的這篇研究報告裡說,據近代研究,氣功可使大腦皮層發揮其對機體的調節作用,從而「控制體表溫度、血液循環、呼吸和血壓等人體的許多生理過程……與國外對瑜伽、自我催眠等的機理研究類似。」
老李和報告裡另外兩個病例,都出現了四肢沉重、身體發熱、前額發涼等感覺,看起來是發燒的症狀,但也和西方精神病學研究的「自我催眠」表現一致。
報告最後診斷,老李是狂躁症,但不確定他是先有的狂躁症,還是自我催眠誘導出了症狀。
但可以確定的是,三個病人都認為練氣功能減輕自己狂躁、幻聽、精神不適的症狀,報告也認為練氣功能讓他們進入自我催眠的狀態。
氣功能催眠,催眠能治病,這是1980年代非常典型的「大眾科學」思維模式。
為什麼會有這種模式?因為大眾追隨權威。
□ 人體科學引導人民
先說一本曾經非常出名的雜誌,1978年創刊的《自然雜誌》。
改革開放頭一年,全國召開了科學技術大會,會後最先創辦的自然科學雜誌就是《自然雜誌》。
雜誌的目的是讓不同學派、不同觀點的文章都有發表的機會,「……特別是那些有獨特見解,可能孕育著一種科學新思想的文章,即使還不夠成熟,也不要求全責備。」
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解放思想後,確實很開放,《自然雜誌》創刊號就發表了一篇研究氣功的試驗檢測報告。
《自然雜誌》創刊號。
這說明,早就有人悄悄嘗試用科學方法研究氣功是怎麼回事了,也說明用科學思維看待神秘現象的傳統,是早就有的。
這篇報告提出了「外氣」的概念,認為這種練功者可以發出的看不見、摸不著的「物質」或者「場」可能是存在的,且可以改變生命機體狀態或殺菌等等。
猛哥說,就像《七龍珠》裡的氣,可以發衝擊波,還能做元氣彈。
馬探長認為,這就是如來神掌啊,從粵語片到劉德華《摩登如來神掌》,再到星爺的《功夫》裡都這樣。
1982年港片《如來神掌》中發功的場景。
我說沒錯,還有六脈神劍也是,人能發射這種東西,全世界人的想像力都是相通的。
1990年港片《摩登如來神掌》中劉德華利用信息鍋發出絕招「萬佛朝宗」,科技加神功。
我認為,後來全民狂熱的練功、發功都是「外氣」這個概念引發的,一是因為形象生動,二是因為它能治百病,包括癌症,三是在全民科普的年代,這個說法被納入了科學領域。
更重要的是,它可能激發人體潛能,讓人具有「特異功能」。
什麼是「特異功能」大家都懂,透視、耳朵認字、隔空取物、切腫瘤、通靈等等。你能想到的超自然能力,都算。
自從1978年底四川小學生報告自己能用耳朵認字開始,「特異功能」就被科學研究收編了。
當時,省委書記聽說此事,表示可以研究,要是真的,可以加以利用。
到底怎麼利用,沒說。但肯定不外是強國利民抵禦外敵,和電影裡蘇聯美國搞超自然研究的目的差不多。
那幾年,全世界都忙著研究這個。
關於「耳朵認字」的報導。
1979年到1982年,《自然雜誌》發表了53篇「人體特異功能」的觀測報告和學術論文。
1980年2月,《自然雜誌》編輯部組織召開了第一次人體特異功能科學討論會。
同年10月,編輯部創辦《人體特異功能通訊》,作為人體科學研究籌備委員會的會刊。
我想,這個會刊可能就是文章開頭猛哥研讀的那本《人體特異功能研究》季刊的前身。
《人體特異功能通訊》裡關於耳朵認字的報導。
在人體科學研究籌備委員會第三次會議上,錢學森說了一段影響深遠的話:
「1980 年我在《自然雜誌》編輯部曾講過:人體特異功能太不尋常了,恐怕能接受的人是少數。更大範圍的是氣功。它能治病,人家容易接受。雖然人體特異功能可能一時還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氣功可以。」
也就是說,氣功和特異功能的關係,早就說過了。
一直到後來,1996年錢學森在書裡還寫提到,有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工程師,練了氣功之後,不但病痊癒了,有的還練出了特異功能,可以給人治病。
於是,「人體特異功能」研究與氣功研究糾纏起來。而這些風聲和概念竄入民間,在商品經濟新鮮的刺激下,立成狂潮之勢。
據統計,短短幾年內,有名目的氣功功法到今天已經有兩千多種,練功人數迅速增加,短短幾年時間,全國的氣功迷達到6000萬,氣功雜誌和書籍不知道有多少。
後來那些被罵臭的「偽氣功大師」都是那幾年出來的。
1987年1月,一位氣功大師為人催眠,注意大師的衣著,很洋氣,因為是科學發功。
但那時,誰有心思辨真偽呢?國家正在大搞科普,大師忙著掙錢,人民忙著治病,少部分人想著修仙得道。
我們說起這段往事,總會覺得那是亂象叢生的愚昧年代。
那是因為我們這幾代人接受的教育告訴我們:科學是屬於精英的,從科學到科普,是自上而下,精英到大眾的普及教育,而大眾往往是愚昧的,要有精英來引領。
但仔細琢磨,恰恰相反,1950年代到1970年代,中國倡導的是向人民群眾學習,尤其是文革時,要「勞動人民知識化,知識分子勞動化」,要相互引領。
比如大躍進時期,我們都知道全民大煉鋼鐵,其實當時還有一場全民製造「超聲波」儀器的熱潮,不但製造,還要應用到醫療和日常生活中。
據統計,僅1960年3月到5月間,北京市就有100萬群眾參與研究「超聲波」技術,使用超聲波頭300多萬個。
當時有這樣的故事流傳:一馬腳受傷跛了,將土法製作的超聲往馬腳一捅,馬的跛腳立即好了。母雞不下蛋,用超聲將雞一捅,母雞馬上就生一個大雞蛋。
1959年科學普及出版社首版《超聲原理及其應用》,書的扉頁題詞就是時代聲音。
馬探長和猛哥合理地認為,1980年代的全民狂熱是過去三十年來某種思潮的餘韻在起作用,畢竟無論是上頭、科學家還是老百姓,都剛剛跨過了一個時代門檻,尚未回過神來。
我則認為,這種狂熱的源頭更早,是兩百多年來的某個隱匿的「大眾科學」傳統,雖中西不同源,但卻殊途同歸,走到了一起。
□ 催眠術大戰催眠術
用科學語言說,這個傳統可以叫「電磁化身體觀」。換個通俗的說法,就是「催眠術」。
1773年,世界催眠術先驅,維也納醫生美斯梅爾在病人身上發現了一種物質,把它叫做「動物磁力」。
因為這種磁力存在,天體、地球和人之間是有相互影響的。人之所以會生病,就是這種磁力流分布不均勻和阻滯。
這個理論吸引了無數粉絲,很快擴散到歐洲各地,到十九世紀,美國人也學會了,還寫了專著,比如1851年,美國催眠師多茲寫了一本《電氣心理學的哲學》,來解釋疾病原理。
1845年,一份法文報紙中催眠師實施催眠的插圖。可以看見,催眠術的施加是有「磁力」發出的。
當時的中國呢,並沒有相關記載,但並不意味著沒有這種觀念。
不但自己有,還瞧不起西方的。
早在1783年,就有法國傳教士在中國宣傳這種理念,但卻發現中國人不太買帳。他給同事寫信說,中國人總認為西方有的東西,他們自己早就有了,磁性催眠術也一樣。
美斯梅爾醫生那一套催眠術,陰陽和氣的學說早就研究過了,中國道士做的更好,且實踐和理論兼具,叫做Kong-fou chinois——「中國功夫」。
直到十九世紀末,中國也開始有部分人搞起洋務,真正的影響才開始。
1882年,倫敦成立了一個組織,叫「靈學研究會」,研究的對象就是「特異功能」,其中就有催眠研究。
也是在這一年,弗洛伊德開了私人診所,學著做心理分析治療,後來也研究起了催眠,覺得這是種不錯的治療手段。
隨後幾年,英國、美國、荷蘭、法國、義大利、俄國和日本等國都搞起了靈學社團。
特異功能、催眠、精神療法、電磁身體等等,一股並不清晰的學術潮流席捲了全世界。
這個時期的一種世界觀,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並非二元對立,也不是誰決定誰,而是混合併存。自然科學和宗教信仰是理不清你我的,但有個共同點:可以治病。
大家都知道,那陣子很多中國年輕人去日本留學。這些留學生很多人並沒學什麼真本事,主要時間用在了學日語和觀光旅遊上。
他們在橫濱、東京等地旅遊,看到了各種催眠術表演,比如「東洋奇術」、「動物催眠術」、「幻術讀心術」,還讀到了一些寫催眠的小說,比如著名作家森鷗外寫的《魔睡》。
森鷗外小說集第三卷《魔睡》,昭和24年(1949年)5月5日出版。
與此同時,中國出現了各種新報刊、新學堂、各種學會,普通人也能睜眼看世界了,大家開始認可洋人的詞彙概念。
於是,「電磁化身體」的概念和催眠術在中國民間落地了。
1905年10月26日《申報》第16版的一則廣告:麥克勞根療病電帶。
1905年10月,上海《申報》上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同樣一則廣告——長命洋行的療病神帶。
一名留著絡腮鬍、身穿西裝的外國人用雙手捧著一條電帶,電帶放出無數電氣,射向打著赤膊、留著長辮的中國男子。
再仔細一看,男子的腰上也纏著這麼一條電帶,電帶上有電鉤交通電流,電鏢控制開關,電線則連接到銅箍,銅箍貼著命門、丹田、腎部,讓電流直達腦筋、下通湧泉、旁及奇經八脈五臟六腑。
廣告標題寫道:至靈極效第一希(稀)有療病之神帶。意思是包治百病。
這個圖很有意思,電帶治病的形象,幾乎就是中國氣功發功治病的具象表現。有了這種「電」與「氣」的內在關聯,靈學和催眠術很快就在中國生根發芽了。
催眠術悄然進入的同時,大清發生了很多事,其中最大的是庚子拳亂和八國聯軍入侵。
洋人是那些年大清百姓的一種恐懼,因為他們是外來者,會妖法邪術,能勾走中國小孩的魂魄,殺掉小孩。
曾遭清廷查禁的反教書籍《闢邪紀實》中,有這樣的記載:
據張世欽供稱,小的是山東歷城人,父母早故,並無兄弟。二十一歲在廣州跟官,從黃老坤學得天主教。他教示小的畫符在手上,到街市隨意向小娃兒頭上一拍,小娃兒便迷著了,只見前面一線有光,三面都是黑暗,即隨了我走。引到僻靜地方,剜了眼睛、心肝、腎子,把屍身掩埋滅跡。留下眼睛、心肝、腎子,賣與洋人做藥。
迷人魂魄,就是中國傳統觀念裡的「催眠」。
《闢邪紀實》內頁。
有個目睹了庚子拳亂的美國傳教士,在1901年寫了本書《動亂中的中國》,他認為,義和團的上身附體和刀槍不入就是進入了催眠狀態:
庚子拳亂的傳播大部分透過年輕男子,這些人處於類似催眠術或動物磁氣術的影響之下。……(這些女孩)的訓練跟那些義和團少年相似,領頭者——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女人——反覆唸誦咒語,眾人進入催眠的入神狀態,接著產生要與刀劍槍砲一決勝負的狂妄念頭。
義和團裡的團員在「耍把式」。
其他傳教士的書信中,也有類似的表示,說拳民是自我催眠了,才不知道疼。
還有人說,他們是被某種「磁性影響」才變得瘋狂。耶魯收藏的一份報紙上,刊登了一個傳教士的原話:「這群中國兇手被磁化催眠了。」
中國人害怕被洋人勾魂,洋人說中國人神靈附體就是被催眠。
馬探長認為雙方說的都有道理,因為本源上是同一種世界觀:在某些情況下,人的精神可以被操控。
比如,很多拳民都是青少年,沒文化,吃不飽,信鬼神,經過大師兄的一番精神肉體折磨,理論上說是有可能進入催眠或無意識的亢奮狀態的。
可想而知,在1910年代到1930年代,中國老百姓的心靈中不但有根深蒂固的本土迷信,還殘存著對洋人的恐懼。
面對著心情如此複雜的同胞,幾個日本留學生回國掀起了靈學和催眠的風潮。
靈學,就是研究特異功能的學說,後來被美國人叫做「超心理學研究」。後來,除了日本傳入的二手知識,中國人還直接受到了歐美最前沿的靈學知識。
誰也沒想到的是,世界靈學這股風潮,不但影響了老百姓,後來也影響了錢學森和他的反對者。
□ 靈學行業的創業潮
清末有個著名的反清革命團體,光復會,1904年成立,創始人是蔡元培和陶成章。蔡當會長,陶負責聯絡會黨。
陶成章有段往事不太為人知,他1905年特意到東京學過催眠術,還寫了一本中文教材,《催眠術精義》,在上海開講習所教人催眠。
這本講義賣得應該不錯,一直出到1928年,印了24個版本。
為了保證表演催眠術成功率,陶成章還曾找學過醫的魯迅打聽,有沒有什麼藥,聞一下就能睡過去。
魯迅在文章裡回憶,說催眠術表演不容易成功,後來報上有人揭穿陶成章,說他是個假催眠師,藉此騙錢。
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搞催眠不是簡單的雜耍,是真的能掙錢。
有多掙錢呢?
先做一個收入對比。
當時上海一個百貨店員月薪約20塊,底層工人每月5塊到15塊。
如果你去催眠診所看病,一次都要一兩塊,醫生上門得五六塊一趟。
為何這麼貴?
這些醫生都是各種靈學機構、學校培訓出來的。這些學校的學費和教材就很貴。
比如當時著名的大機構中國心靈研究會,有《倫敦理學院催眠講義》、《催眠成功嚮導》、《動物催眠》、《催眠治療具》等七八本教材,買齊的話要10塊錢。
中國心靈研究會還自己開設心靈療養院,去一回得6塊錢,請醫生上門得10塊錢,如果不是上海的,每天150塊錢,還得報銷旅費。
可想而知,這套理論掙的是富人的錢。
當時的教材《動物催眠》,封面是一隻兔子和老鼠。
根據北大學者李欣的研究,從1917年到1931年,全國至少有22家有名有姓的心靈學機構,有的是學會,有的是學校,有的是社團,都教授催眠術。
行業競爭激烈,各機構都給自己起響噹噹的名字,並使勁投報紙廣告,搞演出活動,抽獎活動,投錢掙流量。
比如,有的叫「神州催眠學會」,有的叫「中華神靈哲學會」,有的叫「中國催眠學校」或「寰球催眠大學」,甚至有家蘇州社團叫「蘇州幻術研究社」。
名稱裡用到的詞彙,要麼是以科學哲學的洋概念震懾大眾,要麼就用本土詞彙拉近距離,就像做新媒體似的。
寰球催眠大學的招生廣告。
這些靈學機構的信徒門生有多廣?看一個數據。
中國心靈研究會的會刊《心靈運動》,從1921年到1931年,發行24本,銷量從一萬增長到了十萬。他們刊行的書刊講義,有3000多種。
中國心靈研究會會長寫的書《十日成功催眠秘密》,3塊錢一本。
這個時期,靈學、催眠、醫學、心理、精神、神靈和鬼神都卷進了這個創業的風口,對於識字率不高的市民來說,核心的訴求卻不變:治病。
比如說,在《民國日報》和《申報》上有大量靈學廣告,說科學只是物質技術力量,可提高人類物質生活水平, 並不能解決精神思想問題,而催眠術和靈學可就救人救國。
同時,又有催眠術招生和治療狐臭的催眠藥——關心精神的同時,不忘實用。
比如天津中國精神科學會的廣告,說學了他們的催眠術可以治50多種病——
包括「失戀病」、「狐祟」、「鬼祟」、「一切邪祟」,還有尿床、口吃和陽痿,以及社交恐懼。
普通老百姓真的信嗎?我想是信的。
講兩個孫中山的事例。
孫中山相信心靈改造,他認為治理國家就是管理「人群心理」,只有堅定的信念才能帶來國家的成功建設,並對軍人演講說:精神是人成為完全獨立之人的條件。
很明顯,國父說的精神和靈學家說的精神不一定是一回事,但他確實曾題詞「革心為本」送給中國心靈研究會。
有這樣的支持,就是無與倫比的KOL背書了。
中國心靈研究會出版的《催眠術》。
1925年2月底,肝癌晚期的孫中山病危,中醫西醫都束手無策,兩名擅長催眠的醫生從上海來到北京協和醫院。
其中一個給孫中山做了20分鐘催眠,孫中山睡著了,家屬當場折服。
雖然3月初孫中山逝世,但彌留之際的一場催眠療法登上了多家報紙。
孫中山逝世後拍的照片。
1925年3月4日的北京《晨報》第四版,有一則「國民精神養成會」的會員募集廣告,上面寫了精神療法的優點——
不用藥物、不用針灸。凡醫藥不能治之症,精神治療皆能治之,手法穩速,五分鐘立見功效。
就挨著廣告的隔壁版面,就是《晨報》報導孫中山病情和催眠治病的專題。
這種「軟文」效果可想而知。
當時,有位學院派的精神科學者,寫了篇論文,說催眠術在中國家喻戶曉。
我們現在只知道民國有中西醫之爭,其實中西醫之外還有催眠術。
只是主流歷史講述是精英特權,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大眾科學」。
□ 默契的催眠術交易
催眠治百病,忽悠老百姓。這是1930年代的社會現象,但也並非全部。
蔡元培早年相信催眠可以搞暗殺,後來則大力建設大學心理學專業,粗糙的靈學概念和專業的精神醫學逐漸分化。
大眾與精英相通的是,當時潛伏在全人類心中的普遍焦慮。
一戰的爆發和經過刺激了全世界,科學帶來了文明,又帶來災難。很多人相信,就是因為機械武器可以殺人,才釀成世界大戰。
因此,靈學機構不遺餘力推廣這個理念,以強調心靈的重要,而大眾也頗受安慰,因為確實沒有其他可信仰的東西。
從這個層面來看,我發現「催眠熱」暗含的一個邏輯:默契的連鎖交易。
中國心靈研究會下屬有個學院,學院裡有個函授部,專門賣教材,只要15歲到60歲的人都能報名,學員大部分是東南亞的。
民國時期靈學機構的催眠班函授招生廣告。
這些函授學員一旦順利畢業,就能拿到官方承認的催眠術執業證書,也就是可以給別人催眠治病了。
要想拿到證書,就得向學院匯報自己的學業。這些學員的報告會陸續刊登在會刊上,叫做學員的「成功鐵證」。
在這些報告裡,有人說能用催眠術開千裡眼,有人說能夠把紙變成石頭,或者把蠟燭變成鐵條。還有人催眠他人,讓對方與過世的祖母會面。義和團會的都能實現,附體通靈的,也能實現。
學者李欣根據中國心靈研究會1923年會刊整理的統計表。
也就是說,通過實施催眠術,實現了「人體特異功能」。
這些實驗報告,清楚記錄有實驗人員名稱、所屬學習部門、學員編號、學員所在地域、施術方法、實驗名稱和實驗內容等。
看起來確實鐵證如山。
不過,見證人比較少,一般是親戚朋友,或者把自己單獨關屋裡操作,而且要強調被催眠的人一定要「信」才能成功。
但這種報告似乎不會有人拆穿,拆穿了也沒用,信則有,不信則無。
無論通過何種方法,函授學生提交成功的報告,通過後就拿了「醫博士」的執業證,就能開診所掙錢。
而他們和那些「鐵證」則成為靈學機構招生盈利的絕好招牌。
如今來看,這是極簡單的營銷邏輯,但在那時大概算是現代性的創新。
中國心靈研究會實驗演講會現場招牌。
這讓我想起了五十多年後1980年代的人體特異功能表演,有一位反對者總結了特異功能是扯淡的證據:
第一,成功率受人的情緒影響。情緒好,準確率高,不好,就會失敗。
第二,意識狀態,注意力的影響。注意力集中,容易成功。
第三,陌生的環境。如果特異功能者在生人面前緊張,往往不會成功。
第四,受身體生理狀態的影響,如飢餓。
第五,說不準什麼時候會有特異功能。
尤其是,往往表現出一種「綿羊效應」,即:沒有反對者在場,只有支持和相信者在場,檢測一般會取得成功。
反之,就不太容易成功。
這一條理清晰地批判是為了說明一個問題:「人體特異功能」搞什麼實驗、測試、表演,都是忽悠,壓根和科學無關。
這個反對者叫于光遠,一位經濟學家,是錢學森的同齡人,曾和「人體特異功能」研究的支持則公開論戰。
□ 默契的催眠術交易
1930年,于光遠15歲,他讀到了一個英國物理學家寫的一本書。
開始覺得不錯,讀到最後發現竟然講到了靈學,他覺得很冒火。
作為上海土著,他見多了各種靠營銷廣告創業的靈學機構,玩扶乩請神什麼的,一個大科學家怎麼能寫這種玩意兒?
1936年,于光遠21歲,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自然科學研究會,三年後,他就親自翻譯了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著作。
要知道,在西方批判靈學最專業的哲學家就是恩格斯,他1898年寫過一篇《神靈世界中的自然科學》,是許多靈學批判學者的理論武器。
于光遠想必也讀過,後來他反對「人體特異功能」的方法就是:看都不用看,只用唯物主義哲學理論就可以證明你們在胡扯八謅。
1936年的錢學森在做什麼?已經在美國留學一年了,拜入了空氣動力學權威馮·卡門的門下,專門研究火箭。
這個馮·卡門,小時候是個神童,6歲能不假思索地計算四位數乘五位數。
據說,錢學森還有個關係親密的美國同學,這同學除了搞科研,還研究黑魔法——和特異功能差不多的東西,可以說是西方靈學的一支。
世界從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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