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
活色生香林那北
文 | 裘山山
想到林那北,我就會想到「活色生香」這個詞,漂亮、熱情、生動、勤奮、才華橫溢,還愛憎分明、心直口快,不活色生香才怪。
用事實說話。首先,她是一個作家,作品數量在作家裡也許不算多,但體裁和題材的豐富性卻是少見的。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紀實文學、散文、電影劇本、兒童文學,據說還寫過電視紀錄片腳本,涉獵如此之廣也足以見出她的生機勃勃。其中紀實文學《三坊七巷》,從出版到現在一直加印不斷。中篇小說代表作《尋找妻子古菜花》發表後引起很大反響,被數家刊物選載,進入了2003年中國中篇小說排行榜。最近剛出版的兒童文學《蜻與蜓》,問世後也是很快加印。
此外她還畫畫,是那種很少見的漆畫。作家裡會畫畫的人很多,好像除了我都會,但是會漆畫的只有她。她的漆畫更是活色生香,有一回她把自己的漆畫往牆上掛,掛得很辛苦的樣子,還在朋友圈撒嬌喊累。我說既然這麼辛苦就留兩幅給我,我掛到我們家牆上。她說,哈,想得和你一樣美。
另外她還主持一家刊物,是「中篇小說選刊責任有限公司」的法人。一本刊物成為一個有限公司的,據我所知只有他們家。既然是有限公司,就不能只辦刊物了,需要多種經營。「多種經營」這四個字我會寫,內涵不知。她不是那種坐在辦公室布置工作看終審稿的社長,而是直接在一線拳打腳踢的老闆,蓋因他們有限公司人員也有限。新媒體時代迅猛到來,她一點兒沒畏懼,馬上帶領編輯們投身其中,開微信公眾號,開抖音,開閱讀平臺,弄得不亦樂乎。這也得益於她的學習能力,但凡小青年擅長的事她都擅長,做圖片做短視頻都有模有樣。這麼能幹,自然就被評為了福建省新聞出版系統跨世紀優秀人才和福建省雙十佳新聞工作者。
值得一提的是她還會跳舞,我就問你服不服。當然,她個子高挑,漂亮,不上臺是浪費,所以從幼兒園就開始跳了。少女時代跳進宣傳隊,一直到當中學老師了還領著學生們跳。宣傳隊生涯對她影響挺大的,這裡可以套用那個俗氣的表達,她一定是跳舞界裡最會寫的。一直到現在,她還在跳。我看過她去年的演出視頻,很專業,雖然肩周炎關節炎都沒放過她,她戴著護腰護膝上臺的,舞姿依然輕盈優雅。
有一回我們聊起這事,她告訴我,除了宣傳隊,她還進過體操隊田徑隊和籃球隊,總之長胳膊長腿都派上了用場。她自嘲說自己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我說上哪兒去找你這麼簡單的人。不過一比之下我很羞愧,我的運動神經不是欠缺,是基本沒發育。不要說跳舞,任何體育項目都不行(僅遊泳馬馬虎虎)。她說她從小就好動,奶奶說她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像個猴子似的爬樹翻牆。我連忙說我也是呀,我小時候也是爬樹翻牆,還鑽狗洞,還玩兒火。她說,我的袖口總是破的,新衣服轉眼就磨破了。我說我的衣服扣子從來不全,爬牆上樹蹭掉的。這下終於找到共同點了,我們倆哈哈大笑。她開心地說,我陳佩斯這樣也就算了,沒想到你朱時茂也這樣。這裡有個哏:我們交往之初,她說自己沒個正經,而我卻那么正經,所以她是陳佩斯,我是朱時茂。每每我胡說八道,她就會說,你朱時茂怎麼也這樣。
今年元旦剛過,北北又想出個新點子,讓作家們錄短視頻在刊物公眾號上給大家拜年。她讓我也錄一個,我推脫。她說又不讓你上臺演出,說兩句話又不疼。我沒辦法,只好錄了,發給她。很快疫情暴發,大家都沒心思過年了,我也把這事忘了。沒想到五月份,編輯部寄來一盒茶,過了幾天又寄來一盒。我向她表示感謝,她說哎呀呀,本來給每個出鏡的作家寄兩盒茶葉表示感謝的,哪知小編生生分開了寄,寄得像個連續劇一樣。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北北的語言表達,那真的是活力四射。看她的表達,很容易誤以為是個小青年,網絡語和她的自創語比比皆是。與其說她生動,不如說她極具個性,很另類。眼光另類,感受另類,所以表達才與眾不同。
但她並不是那種沒心沒肺只曉得傻樂的人。她也悲傷,也憤怒,也懷舊,也煩惱。疫情期間,她憂心忡忡的,和我長談過兩次,嘆息之後,又盡力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們的一個共同好友家裡遭遇不幸,她也和我長籲短嘆,然後盡力去安撫。她是個愛憎分明的人,當然我也愛憎分明,活到這會兒了是非觀早已分明,但我通常悶著,她卻會經常性勇敢表達出來。見到一些社會不公或一些蠅營狗苟之事,她會怒不可遏,恨不能拍桌子罵人。
這就是北北。她就像她寫的馬拉度納,天真率性,不世故,是個靈魂的多動症患者。
最後我要假公濟私,借這個機會吐她個槽。若干年前我們在一次活動中相遇,好像是在江蘇,那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參加活動,我對她還不太了解,沒有防備。草地上盛開的花讓我心醉神迷,埋頭猛拍,卻不料黃雀在後。當我站起身時,她得意地拿手機給我看,她居然拍了我,而且,好傻好難看。我捲成一團窩在草地上,風把頭吹得像雞窩,猛看就像一堆牛糞。我馬上說刪了,不許發朋友圈。她哈哈大笑,說已經發了。我去她朋友圈看,真的已經發了,氣我死了。她的文字說明是,某人正在專心拍花。
這就是北北,你拿她沒辦法。
本文作者:
裘山山,魯迅文學獎獲得者,主要作品有《裘山山文集》七卷,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開花》《河之影》等五部,小說集《白罌粟》《野草瘋長》《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等十餘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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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晚熟的人
文 | 艾偉
那是2002年,我和北北成了魯院首屆高研班的同學。報到那天,吳玄一間一間去敲門,當然主要是敲女同學的門。敲開北北同學門時,我也在。吳玄的形象是經常會被朝陽群眾打量一番並懷疑一下的,再加上他一口語言暴力,我在他身邊的形象簡直了,顯得既君子又優雅。總之我覺得我是吳老師的反面。北北同學顯然見過大世面,面對吳老師這個小「流氓」,左一句「孩子」,右一句「孩子」,那口氣翻譯過來是,我是個成熟的人,才不同你們油腔滑調。北北那會兒也是如今一樣的小臉,形象顯然不是正宮娘娘的範,但精神上是正宮娘娘。她及時劃出一條界線,拒絕「低俗」。
北北同學漂亮,身材修長,惹人注目,並且過著健康的生活。她經常在魯院的一樓打桌球,極有運動天賦,常常把男同學打得落花流水。後來我了解到她打過籃球,不知是什麼樣的籃球隊,校隊呢還是市隊,不得而知。那時候北北要搞文學,文學搞得嚴肅認真,謹守分際。這一點簡直和我一樣。
半年魯院學習結束,我們各奔東西。北北大約在魯院得了真傳,這之後寫得又多又好。常常傳來好消息,她的小說得獎了,她的書暢銷了,她的作品改成電影了。她的小說當然有女作家的細膩,但同時帶著體育健將的身手,彈跳和節奏都很好,有肌肉律動的感覺。魯院是個神奇的地方,到那兒的人往往有一小部分會殘掉,從此就不寫了或很少寫了。還有一小部分就像剛打出的油井,靈感如同石油滋滋地往上冒。北北是後面的一小部分。
後來,北北突然變成了林那北。我還是喜歡北北這個筆名,非常好,中性,易記。當然現在習慣了林那北,也覺得好。只是當時覺得那個叫北北的作家都已經這麼紅了,有誰會發神經再改成另外一個名字呢?我開始以為有什麼高人給北北指點迷津呢,因為女人都極為相信那一套,往往極其敬畏神奇的深不可測的命運,也跟著敬畏號稱能預知命運的人。有一陣子我很是替她惋惜。
後來我才知道林那北這個名字和北北的父親有關。她父親希望自己的孩子姓林,而不是姓北。父親的願望是天大的事,也是件嚴肅的事,我料想北北一定經過一番天人交戰。要放棄這麼著名的「北北」,等於放棄一個成熟的作家,讓自己重新變成一個新銳。
我最初在《人民文學》看到林那北這個新銳作家,沒想到是我的同學北北。當然文壇就這麼大,馬上大家都知道了林那北和北北的關係。新銳作家林那北還是繼承了老作家北北的資產,在文壇,誰都沒把她當成新銳。事情就這麼簡單,就像魯迅有無數個筆名,一個作家有兩個筆名不算什麼。
但是名字是有力量的。當北北變成林那北後,整個兒風格都變了。她開始畫畫了。畫的是漆畫。漆畫我一點兒也不了解,想來工藝應該相當複雜。北北偶爾會解釋漆畫原理,我聽不懂。她的畫我是見過的,熱情、樸拙、天真、強烈,有版畫風格,只不過是有色彩的,並且還是純度很高的色彩。
她向文壇能塗幾筆的業餘畫家們給予熱情的鼓勵。比如我,如此拙劣的畫作,竟然兩次作了《中篇小說選刊》的封面畫。中國的畫家何其多,他們看到文壇這種套路,我猜,不但會昏過去,還會嫉妒死。她還給我們出了一套一半文字一半展示我們毫無章法的畫作的書。這套書因為合作方出了問題,她毫不猶豫自己墊付了承諾我們的稿酬。我們知道這事後都覺得林那北是女俠,同時心有不忍。
林那北開始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晚熟的人」。她越活越天真了,越活越放得開,越活越不嚴肅,總之她越玩越嗨。她成了作家中少見的網際網路達人。她主編的《中篇小說選刊》創辦了一個叫「萬眾閱讀」的平臺,付費閱讀,據傳流量驚人。她說,紙媒是有價值的,但很多讀者都到了網絡,並習慣了網絡閱讀,純文學一定要跟進。她簡直像純文學界的先知。春江早已水暖,偏偏純文學一眾笨拙的鴨子在岸邊觀望,不敢下水,林那北卻敢以身相許。
她還玩抖音。夏天我們去山西採風,她向我介紹火山版抖音。她說,上面各種稀奇古怪,很有煙火氣。說著她就拿過我的手機幫我註冊了一個號,我們相互關注。她是我至今抖音帳號上唯一的粉。所以,我常常可以見到她發在上面的東西。工作兢兢業業、編刊嚴肅認真的林那北,在抖音上卻很不務正業,給人的印象是成天在大好河山裡到此一遊。拍大長腿美照,映襯著著名美景,配幾句景點歷史淵源的文字。有時候還會曬她跳的舞蹈,各種高難度動作,底子相當專業,讓人覺得她明明可以靠臉蛋和身材吃飯,偏偏選擇了才華。這是自帶流量啊,簡直有當網紅的潛質啊。那些景區是不是都應該給她廣告費?我覺得邀她去採風,可以免寫採風文章,一個抖音的力量比小文章大得多啊。
我想起2002年在北京認識的北北,那時候她想過自己會這麼不嚴肅嗎?她那時候劃出的那條界線一定還是在心裡,只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呈現了。我發現,當北北變成林那北後,她和吳玄特別玩得來,林那北大概也明白吳老師嘴巴痞,心靈其實不痞,對文學還很嚴肅,她從此也不再叫吳玄「孩子」了。總之,我認為林那北已經變成了一個心理上更年輕的人,一個引領嚴肅文學界時尚的人,一個大俗大雅的人。
本文作者:
艾偉,浙江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風和日麗》《愛人同志》《愛人有罪》《南方》《越野賽跑》等,中短篇小說集《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戰俘》《水上的聲音》《鄉村電影》等,另有《艾偉作品集》五卷。
編輯:林薈萃
審稿:梁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