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流行音樂的黃金時代,總有那麼幾個幕後音樂人如神一般存在,讓你於多年後還有衝動單曲循環時,恍然感嘆,原來這也是其人所作。這裡面,陳煥昌絕對算得上是翹楚。
或許,我們更熟悉他的另一個名字——小蟲。
小蟲和李宗盛、羅大佑既是滾石的大中(宗)小,更並稱臺灣三大音樂人;他還和李宗盛、周治平、巫啟賢合稱臺灣幕後四大天王;也是極少曾橫跨飛碟、滾石兩大巨頭的唱作人,畢竟那是臺灣音樂江湖曾經的武當和少林。
三十多年,上千首音樂作品,著作等身。《只要你過得比我好》、《我是真的付出我的愛》、《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親密愛人》、《愛江山更愛美人》、《心太軟》、《我可以抱你嗎》…… 小蟲可憑獨立詞曲,打造出數張一人一首成名曲的音樂拼盤。也許單論深刻,他不及羅大佑,論細膩,不如李宗盛,論灑脫,也比不上陳昇。但要說朗朗上口,極易傳唱,那小蟲的圓滑及包羅絕對獨樹一幟。
出生在天主教家庭的陳煥昌,幼時由在教堂裡打掃衛生的阿姨帶著,去聽唱詩班唱歌。有一次他無意之間觸動了鋼琴上的黑白鍵,驚奇這個大傢伙竟然能發出如此美妙的聲音,真的太美。於是,他開始與音樂交朋友了。後來,這個出身於普通家庭的孩子,給自己起了一個藝名——小蟲,卑微而細膩。
現在回想,小蟲很多作品的和聲編寫或許因此帶有唱詩班的影子,有著東西方融合的基因。出於對音樂的摯愛,十幾歲時,小蟲便離開高雄老家,獨自到臺北尋找音樂夢。在離島金門服兵役時,因為寫下了《小雨來得正是時候》,在隊內傳唱極廣,小蟲被調回臺北藝工隊,與庾澄慶、羅吉鎮、李建復等人成為隊友。
1983年,李宗盛第一次擔當製作人要為當時的女友鄭怡發片,便託李建復找到小蟲要歌,於是就有了那首不失民謠風,又具流行潛質的《小雨來得正是時候》,在當時的排行榜首座上佔據13周之久。這張專輯的成功讓李宗盛和初出茅廬的小蟲一入江湖便風生水起。
三年後,25歲的小蟲又與日後熟稔的影視音樂不期而遇,他為黃鶯鶯所作的《心泣》(電影《玫瑰的故事》主題曲)榮獲新加坡金曲獎最佳作曲獎。
有人說,25歲是一個人身體生理的峰值。可人對生活的各種希冀和欲望也往往在這時日漸旺盛。專注於得到,不在乎失去。得之易,失之便不覺可惜。待到得失的角色念頭互易,就又活在了「想要如何如何時,卻已不能怎樣怎樣」的句式中。而這種代際、成長、情感等等生活的錯位才稱得上是人生。
文藝作品中,音樂尤其是流行音樂因為通俗,往往是這種愛而不得的人生錯位之極佳註腳。玉指冰弦,未動宮商意已傳。許多歌不可解,強解就沒了韻致。因為語言無法說明音樂與內心碰撞時,某段旋律,某句歌詞為何會如此貼切地描繪出你當下的情緒,又或是你曾經的模樣,甚至暗示著某種未來。
可偏偏對創作人來說有時卻是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有人因「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為什麼不說話」情動悱惻,但小蟲創作時卻是有感於親人離去;也有人因「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找到慰藉,但這只不過是小蟲在拉斯維加斯賭錢輸個精光後的惱火之作。
小蟲從飛碟跳槽至滾石的近二十年,恰恰是滾石乃至臺灣流行音樂最為鼎盛的時期。滾石給予了小蟲無比寬鬆的創作環境,小蟲也在市場中如魚得水。張國榮、陳淑樺、周華健、辛曉琪、張信哲、品冠;還有欲借國語專輯開拓市場的梅豔芳,遭遇歌唱瓶頸的杜德偉、潘越雲,以及因滾石收購新格而歸於旗下卻多年沒有發片的任賢齊,包括讓前東家飛碟無所適從的張惠妹……這其中還包含著《葬心》、《玫瑰香》、《欲水》等斬獲多項大獎的電影主題曲及電影配樂。
武功採眾家之長常不能精純,對小蟲而言,沒有固定風格卻恰恰成了專有的風格,變幻萬千才能左右逢源。千禧年以來,臺灣對於華語流行音樂最大的貢獻在於中國風和R&B,然而倒數十年,小蟲才是在這分屬東、西方兩個領域開疆拓土的集大成者。
20世紀90年代初,不願繼續在香港隨波逐流的杜德偉由華納改籤滾石,小蟲看中了杜德偉有著菲裔血統洋化的一面,將時興於歐美的節奏藍調實驗性植於其身,用《無心傷害》、《天真》以及《拯救地球》等舞曲風將杜德偉打造成為華語R&B第一人,紅遍港臺。
小蟲曾調侃李宗盛歌詞的犀利因為其感情經歷豐富。客觀講,小蟲更為溫情,雖不以詞和唱見長,但對各種音樂元素的綜合把握卻已臻上乘。在臺灣流行音樂輝煌時期,伴隨著的還有電視劇集的興盛。也是在90年代初,臺灣電視劇金牌製作人楊佩佩和滾石建立了穩定的合作關係,滾石眾多大牌音樂人參與到了電視劇音樂的創作潮中,實現了歌和劇的互相成就。最為成功的當屬小蟲。
《任逍遙》是1997版《神鵰俠侶》片頭曲,此外還有《末代兒女情》中為陳淑樺所寫的主題曲《情關》,以及與姚若龍合作由黃霑演唱的《隨遇而安》,還有《新楚留香》的主題曲《花太香》、和周華健的《江湖笑》等等都是武俠劇的經典之作。
其中最為人熟知的莫過於根據李麗芬的聲線量身定做的中國風歌曲了。和近十幾年來以小清新、小憂傷居多的中國風相比,小蟲的中國風柔情哀怨,悲風流水,轉而大氣磅礴,揮灑自如。
如果你與我年歲相仿,一定記得20多年前,從城市的大街小巷,到縣城的KTV包房,不管是帶著金鍊子的大哥,還是街邊的小販,又或是坐辦公室的白領,上大學的年輕人,都會哼唱的那首歌:
人生短短幾個秋?不醉不罷休。
東邊我的美人,西邊黃河流。
即使周杰倫的「中國風」,也無法複製這首《愛江山更愛美人》當年紅遍宇宙的場面。它讓千千萬萬個平凡普通的你我,愛上了一首似乎只屬於指點江山的大人物的歌。
這首歌本是小蟲為電視劇《唐太宗李世民》所作,卻臨時被馬景濤版《倚天屠龍記》所用,於是小蟲又補寫了另一首《愛不釋手》,再加上《英雄少年》的主題曲《得意的笑》。李麗芬的演繹不管是「道不盡紅塵奢戀,訴不完人間恩怨」,還是「待我拱手河山討你歡」、「笑看紅塵人不老」,都有著酒朋詩侶觥籌交錯,刀光劍影江山美人的既視感。駘蕩豪情,寫出寥寥千古意。
只是愛到無奈終是辜負,久伴也未必長情。在滾石和整個唱片業江河日下之時,小蟲也選擇了離開。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張國榮那樣在滾石續約合同的金額欄裡大筆揮下「情義」二字。彼時,小蟲還因為私人會計將錢全部捲走,與滾石心生芥蒂。而另一元老趙傳以滾石擅自將個人作品放在臺灣及內地的網站上,收取費用供人線上收聽及鈴聲下載為由,慫恿小蟲一起狀告老東家,最終趙傳獲賠400萬,而小蟲再三思索後選擇撤訴。
十幾年的關係,終究恩仇難快意,愛恨難瀟灑。隨後,他和許多臺灣音樂人一樣,選擇北上京城。昔年,蘇軾好友王定國被貶嶺南回京時找蘇軾敘舊,東坡問王定國一路隨行的歌姬寓娘「嶺南應不好」,答曰「此心安處是吾鄉」。對紛紛步入內地的臺灣音樂人來說,安則安矣,可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離開臺北的音樂土壤,他們也無心再為沒落的唱片市場助力,做做評委,走走商演過活罷了。
韶華不為少年留。可羅大佑還能和林夕寫得出《只得一生》,李宗盛的《山丘》更不用說,陳昇20多年來的跨年演唱會也依然沒有中斷。只是小蟲,除了春晚一曲蹩腳的《龍文》,風採難再。
你的青春裡是周杰倫孫燕姿,他的青春裡是李健趙雷,而我的青春為《心太軟》、《任逍遙》、《愛江山更愛美人》永遠留了一塊。昔日歌中指點江山,如今傳奇歸於黯淡,但這不是更像是一個普通人的人生軌跡嗎,起起伏伏,歲月悠悠,只是我們都卑微得如同一隻小蟲,淹沒於時光之海。
也許,這種落寞,正是小蟲從前無數次表達過的。歲月更迭,緣也不留。只是白髭殊未妨時,仍可一醉少年狂,得意地笑一笑人生,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