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我的拳王男友》之前,先憑之前看過的所有資訊和片段的印象寫了「想看」的短評,雖然毫無關聯,但還是借著《柔道龍虎榜》珠玉在前,想當然地說了一堆,大概內容是對這部電影拍攝的意義做了一個很下沉的預期。和網友們一樣,我也先入為主地覺得杜sir應該愛惜自己的羽毛。不過惋惜歸惋惜,看到網上「杜sir你要是被綁架了就眨眨眼,杜sir是不是被刀架在脖子上拍的」這種話,還是會產生各種不適。聯想到再不濟,銀河映像四字招牌的片子其實也從來沒讓很我失望過,便覺得無論怎樣都該去看看。
直到前半小時左右,自己都十足驚訝,就算是合拍片,好歹主創是銀河映像,可這是銀河映像的片子?杜琪峯❌韋家輝?且不說看不到典型杜琪峯的影子,而韋生,杜琪峯曾說,無論其他人怎麼說,我認為他(韋家輝)就是最好的(編劇)。我也一直敬仰,常暗自視韋生為師,覺得可以學習他的東西太多。只在《拳王》裡,感到的失望委實真切且出乎意料,甚至為帶身邊的夥伴看到這樣平庸的故事、詭異的臺詞而尷尬。以及結尾粗糙的虛假反高潮,在先聲奪人的音樂中,存在感低到幾乎自我消解了。不過至此,我的數落已經完全結束。
半小時後,整部電影像才插電一般,突然進入了狀態,整部片傳達和帶出的信息量也開始激增。
首先注意到的是布景,影片影棚感十足的布景十分明顯。值得注意的是,這不是傳統的老杜,傳統的杜式影像是什麼?是類型片真實本地場景化的實景拍攝啊,為人津津樂道的經典杜氏影片,哪一個不是實景實拍呢?只是從《華麗上班族》始,杜sir打破了自己的慣例,到《三人行》,再到如今的《我的拳王男友》,無一不採用大規模布景。一方面是內地雄厚資金注入的外因,一方面也是杜sir不限制自我的性格內因。而杜sir的布景沒有沿著此前擅長的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要說《華麗上班族》的瘋癲布景已經有些雅克·塔蒂《玩樂時間》的怪誕,披著歌舞片的外殼,還有杜琪峯這個空間結構詩人的內核。但在《拳王》裡老工業藝術區一般的選址,杜sir的布景幾乎都有漫畫式的況味了,這著實是一串蛻變。在現實場景條件無法滿足表達訴求時,他能大膽破舊立新,這種激變的風格令人驚詫。
接下來是對畫面的把控,則更加狂放。在這樣一部主題明快的電影裡,整部電影的畫面卻並不精緻,甚至重回《毒戰》的粗放生猛。通片畫面高感高躁,粗礪的暗部,廣告片一般超高對比度的近乎無灰度畫面,多處通透無柔光的照明……再加上讓主演癲狂放飛的表演,我不由得睜大雙眼,這哪裡僅僅是杜琪峯,簡直是亨利·馬蒂斯啊!感情強烈,大膽簡約,極強的辨識度像極了野獸派。
銀河映像,無論是作者電影還是商業電影,無一不貢獻過港產類型片的極致。這一次是對歌舞片、搏擊動作片和愛情片的類型融合探索,前面說到韋生的發揮失常,其實說到底也只是韋生對影片細節描繪的失常,和對合拍類型片語境的不精確把握,但整個完全不同的電影類型之間是沒有割裂感的。寫瘋子專家韋家輝天馬行空的創造力(諸如塑造為音樂值得的於文文,行為動作極度誇張的野獸向佐)將音樂與格鬥渾然一體,太棒了!常規歌舞片無端的唱跳完全被融進劇情設定中了,這一點已經完全超越《華麗上班族》。狂放的歌舞(更多的是華語最高級別電影音樂人之一-金培達的音樂把控)和鬥氣爆棚的mma格鬥類型雜糅,令觀眾情緒十足宣洩。銀河重新用暢快淋漓的聲像送給觀眾類型片的觀影快感,素有某類型片觀影經驗的觀眾在同一類型相互參照的互文關係裡,發現傳統類型套路的新變奏,獲得快樂,這已經完全超脫《柔道龍虎榜》了。還有一件可敬的事,便是杜sir沒有啟用御用動作指導元彬,是這位64歲的導演親自上陣。即使是在不擅長的綜合格鬥動作場面中,私以為《拳王》的動作戲也壓過《激戰》,地面纏鬥,鎖技,各種腿法動作絲毫不見生澀,杜琪峯嫻熟的導演能力,鏡頭,景別句式的各種熟練切換,打擊感十足,顯得分外好看。個人認為都比《勇士》這種專業mma動作片在視聽塑造上做得更具電影感,《勇士》對於中景和中近景過少的使用,給觀眾帶來的觀感則更接近賽事轉播,難以置信,這種充滿血性的專業mma格鬥動作編排,竟是出自這位老將之手,於杜琪峯而言又是一大突破。
整部電影呈現出的粗放氣質,強烈感情,痛苦浪漫,自己幾近眼眶溼潤。忽而覺得我已經是一個合格的銀河映像影迷了,看懂了杜琪峯的電影,看懂了他電影背後的他。從如今的他身上,恍惚間我看到了晚年馬蒂斯的影子。亨利·馬蒂斯,這位一輩子都在探索藝術邊界的藝術家,在年輕時代他的藝術風格已經突破當世傳統,舉世聞名,可他在晚年,幾乎是生命的最後幾年,竟然又迸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對當地教堂的改造,貢獻了他對一生藝術探索的一次集大成之作。而這位已經64歲的大齡類型片導演亦然,在過往已經取得相當的成就,早已確立了自己的風格的時刻,重回當初創立銀河映像的初衷-創新至上,再一次打破了屬於自己的常規,在一個對自己而言全新的領域中摸索,銳意進取。從種種限制的商業類型片中,再一次完成了出人意料的自我表達。
作為銀河影迷,電影學生,有這樣一位榜樣、前輩,我已十分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