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8日,61歲的謝園突發心臟病去世了。那天北京下起大雨,京圈大佬和「第五代」導演紛紛發來悼念。
回憶起八九十年代的影視圈,謝謝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人物。
當陳凱歌和張藝謀以「第五代」代表橫空出世的時候,謝園在他們的鏡頭裡貢獻著經典表演。
▲ 謝娜和陳凱歌
後來市民喜劇流行,他與葛優、梁天並稱「喜劇三劍客」,在《我愛我家》裡客串出演了「寶財哥」。
聽聞謝園離世的消息,相交30年有餘的葛優給記者發簡訊說,「不好的消息突然傳來,現在還愣著呢……反正啊,少了個在一起就高興的人,天堂呢,多了些歡聲笑語……」
張藝謀回憶起和謝園合作過的電影,也頗為感嘆。
「導演張軍釗、美術何群都先走了,現在又是謝園,令人唏噓。」
謝園逝世的背後,也是80年代羅曼蒂克的消亡。
謝園的最近一次「出圈」是在去年春節。
葛優以一襲風衣亮相春晚,接著一組二十多年前的舊照也隨之上了熱搜。
圖片上,謝園、梁天、葛優依次站著。葛優穿著風衣,一貫地面無表情中帶著幾分狡黠;梁天笑得眼睛都沒了,謝園看起來比他們多了幾分書卷氣。
▲ 從左至右分別為:梁天、葛優、謝園
仨人看起來嬉皮笑臉的沒個正形兒,但那股放鬆自如的勁兒,瞬間把人拉回九十年代。
那是平民喜劇盛行的時候。1987年,王朔為這三位北京小爺量身定做了《頑主》,結果謝園檔期不合把角色交給了張國立,但和梁天、葛優就此結下了交情。
他們一見如故,經常一塊兒走穴演出。主辦方給他們一人開一個單間,他們還不住,三個大老爺們兒非得湊一間屋子裡聊天喝酒。
他們仨同時參演了《我愛我家》,謝園的飾演的「寶財哥」和葛優飾演的「季春生」一樣,都是四兩拔千斤的經典配角。
▲ 在《我愛我家》扮演「寶財哥」
兩年前謝園去星巴克買咖啡時還被店員認出了。店員沒說什麼,只在杯子上輕輕寫了「寶財哥」三個字。
一個小配角,時隔25年還被人記得,謝園自然高興,把這張照片傳給了《我愛我家》的劇迷朋友,讓大伙兒一起高興了好一陣。
後來梁天沒有工作,仨人便一人出兩萬合夥成立了一家影視公司,取名「好來西」。有個賣西服的服裝店老闆給投了150萬,這「好來西」影視公司就這麼弄了起來。
仨人倒也有明確分工——
梁天有生意頭腦又沒工作,負責跟人談合作;謝園愛說,負責編段子編劇情,順便在酒席上活躍氣氛,美名其曰「藝術總監」;葛優呢,靠那張極具標誌性的臉,招商的時候,只消往那一坐,事兒就成了。
梁天說,大約是謝園和他倆混得太多了,大家以為他就是個喜劇演員。「對他的理解太淺層了。」
事實上,公眾眼中的謝園幾乎就是個「活寶」。他離世後,「快樂」是圈內好友的悼信裡,出現頻率最高的詞。
用陳凱歌的話說,「謝園是一個帶給人快樂的人,認識他的人沒有不喜歡的。」
謝娜實在是太會模仿、太會說段子了。高中時因為模仿老師太過傳神,全校老師見著他都繞道走。
▲ 模仿英語老師
高考恢復後,受姥爺影響,本來想考北大考古系。結果滿分600分,他就考了個190,為了精準上岸,報了北京電影學院。
複試的時候他表演了一絕活——模仿北京市時任市長講話。他把市長「有待商榷」的停頓和斷句模仿得惟妙惟肖,就這樣踩著線進了北影。
全班32人,老師跟他說,「要收30個人,就沒你什麼事兒了。」
在北影,班裡所有人都被他模仿過,每次大家出來聚餐,同學們就起鬨:「謝園,來個段子聽聽。」
張豐毅和謝園是同班同學,謝園沒少講拿他開玩笑。有一次謝園開玩笑說,「張國榮自殺了,我們很悲痛。但是一想到張豐毅還活著,我們就更悲痛了。」
分明是貶損自己的話,張豐毅一聽也樂了。
說回「好來西」公司,這家公司最後只拍了一部電影《天生膽小》。
電影是雙男主,一貫演小偷混混的梁天和葛優演起了警察;一向演好人的謝園出演了反派。
結果,觀眾對兩位男主並不買帳,「他們那張臉看起來就不像好人。」
倒是配角謝園,拿了那年百花獎「最佳男配角」。
謝園的起點是很高的。
在北影,他組織了一個叫「工農兵評論員」的影評小組。改革開放初期,不少導演都把自己的片子拿到北影小禮堂播放,看看專業學生們反饋。
有些導演帶著片子來,用的都是老方法。經常上句臺詞沒講完,學生們跟著把下句臺詞猜出來了
接著是一陣起鬨,導演就坐在後頭,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作為78年入學的北影學生,謝園和「第五代」導演關係密切。他的第一個重要角色就是張軍釗導演的《一個和八個》,講述了一位八路軍指導員因叛徒誣陷蒙受冤屈,與八個罪犯關在一起的故事。
《一個和八個》的主創全是北京電影學院78班的畢業生——導演張軍釗、攝影張藝謀、美術何群,謝園在影片中扮演奸細一角。
這部影片是公認的「第五代」導演的開山之作。
掌鏡的是張藝謀。幾年前的《魯豫有約》上,謝園連比帶劃地告訴魯豫,「這電影拍得特悲壯。」
張藝謀扛著國產的江光攝影機,配合著音樂「紅日照亮了東方,照亮了東方」,鏡頭齊著地面,向上一直搖到太陽。
見此畫面,陳凱歌咬著後槽牙說,「行!這一代人,就算來了!」
所謂的「第五代」,狹義上指的高考恢復後,1978年後入學北京電影學院的導演們。包括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在內,這批青年經歷了十年文革 。
陳凱歌就曾在雲南插隊,16歲幹著成人的活計,菜裡不見一點油腥。
1987年,他把阿城的小說《孩子王》改編成電影,謝園飾演男主角老杆。
老杆是個知青,在雲南呆了八年,之後去一所中學當語文老師。去了之後才發現,學校裡教的全是階級鬥爭的東西,學生沒有課本,上了中學連小學的字都不認識。
於是老杆決定按自己的方法教學,結果被上邊發現了,不讓他再繼續。
故事是簡單的,沒有鋪墊和衝突,沒有跌宕的情節和猛烈的情緒,甚至算不上完整。但陳凱歌野心不小,試圖把一代人在時代洪流中的無力和憤怒都放進去。
他對負責攝影的顧長衛說,「電影裡要有暴烈的太陽、濃濃的霧、黃昏的逆光和黑得發青的夜。」
於是觀眾看到,電影裡多為靜止畫面,綿延的山脈,空曠的天空,瀰漫的山霧。頂著個掃把式頭髮的謝園就在這樣的環境裡,漫無目的地發呆、遊蕩。
用謝園的話說,「人物融進了背景裡。」
陳凱歌對表演要求很高,抄字典的動作,走路的樣子,拿粉筆時手腕的高低都有講究。他說,「演不好的話,與其說是對不起這個角色,不如說是對不起整整一代人。」
謝園點點頭。為了演活「老杆」,他兩三個月蓬著頭不洗臉,穿著一件舊衣服也不換。過了年大家回北京,他不回,就留在拍攝地,活在人物裡,等大家回來。
就這樣,當時28歲的謝園,帶著明晃晃的羞澀,慢條斯理地在這部沉緩、凝脂的電影裡奉獻出他後來難以企及的表演境界。
2005年接受《新京報》採訪時,他說《孩子王》是他最滿意的作品。
「這是一部作者的電影,沒有任何其他的企圖,不為了消費者不為了商業。甚至電影的拍攝要求都可以拋棄,我們的表達不需要任何束縛。我們只要無限的忠誠,這是純粹的內核和依託。」
「 我、陳凱歌導演和攝影師顧長衛的眼神都是純粹的,沒有任何雜念。」
一開始,人們並沒有把謝園和葛優、梁天混為一談。而是將他視為石揮、謝添這樣的表演大家最好的繼承者。
電影人賽人在2011年寫了篇文章,題目叫《懷念謝園曾經的表演》。
他說,「謝園演得好起來,是不可替代的,是不急赤白臉地就能讓人住進自己的心裡。」
文章列舉了千禧年前謝園演的另外幾部電影,比如滕文驥導演的《棋王》。
《棋王》亦改編自阿城同名小說,講述一個到雲南下鄉的知青王一生,痴迷於象棋,被稱為「棋王」的故事。
謝園最喜歡的作家就是阿城,聽說西安電影製片廠要拍《棋王》,便找到滕文驥毛遂自薦。
謝園說他能把阿城的小說背下來,說著就背起了《棋王》:
「他一個人空空地在場中央,誰也不看,靜靜的像一塊鐵。棋開始了……」
聽罷,滕文驥非常吃驚。他自己也喜歡阿城的小說,但要背是絕對背不下來的。
「更何況,你的標點符號,頓挫抑揚,章節段落,你有你的理解,你讓我一下又看到了這部小說,而且感觸更深了,說明你在背誦中有你對這本書很深的愛和理解。」
就這樣,謝園獲得了《棋王》的出演機會。影片中有一幕非常經典,「棋王」抽著煙,回憶起母親臨死時的場景。
賽人對這段表演記憶尤深,「演這段的時候,大段的臺詞一口氣說完,面上沒有淚滴,但所有人都能體會那種瀰漫開來的憂傷。」
1989年,謝園憑《棋王》獲得了金雞獎最佳男主角。後來接連拿下「金雞」、「百花」、「飛天」、「金鷹」四個大獎,是78班第一個拿到「四料影帝」的人。
賽人尤其喜歡謝園身上的游離感,「他就是那樣的一個置身事外的人,我們這個時代多餘的人。」
在文章末尾,賽人寫道:「謝園的表演其實不屬於任何一個時代。1989年和這之前的年份裡,他與這個時代最不起眼的症候邂逅了,然後綻放光彩,然後又很快隱去,估計再也不會發光發亮。」
言下之意,謝園的優秀演技有偶然成分。他身上的游離感,恰巧和當時影片要傳遞的時代氛圍一致。
賽人的判斷有待商榷,但時間進入九十年代後,一些改變的確發生了。
一代電影人在市場浪潮下搖擺,開始商業化的大製作。謝園一邊在北京電影學院教書,一邊也摸索著從大熒幕轉戰小螢屏。
他說電影行業不景氣,「為了適應市場……不得已地去拍一兩部武打電視劇。」
有一次他扮演一個大王爺,要通過山裡小道去營救兄弟,但被山賊攔住。導演要他演出著急的勁兒,和山賊打一架。
謝園不太明白:「導演且慢。既然我是大王爺,我有的是錢,那我碰上這麼個擋道的,我給他點錢不就過去了嗎?」
導演說不行不行,「那樣就打不起來了,我們的設計就是為著打起來。」
那麼為何而打呢?導演答曰:「為好看而打。」
於是他一揮扇子,三十來個「山賊」順勢倒下。導演解釋說,這是「神功」的作用。
謝園挺糾結,他當然不喜歡這些沒有邏輯的、虛假的情節,但又礙於「受人錢財,與人消災。」
在一篇文章裡他寫道:
「一段時間裡相當尷尬的不是他們,倒是我個人,我自己……我一天到晚地出現場,幹的又是一份什麼『勾當』?」
還有一次他去通縣給一個影視學校做講座,在課堂上講庫布裡克的孤僻和淡漠,講他灰色的人生經歷如何影響他的創作。
講臺下,學生的BP機震動不停,打破了他對庫布裡克的深情。
他在黑板前繞了三圈,站定後問,「誰是班長?」一個怯生生的男孩噌地站了起來。
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恍惚間仿佛回到多年前拍攝《孩子王》的時候,他扮演的老杆第一次上課,驚訝於學生們知識匱乏,連書都沒有。
懷著同樣的詫異和憤怒,他在黑板前走了幾圈,問,「誰是班長。」
十多年來,似乎一切都在改變,又似乎什麼都沒變。
90年代時,謝園曾經重回《孩子王》的取景地,原先在影片中出現的通天路早已被兩人多高的雜草淹沒,山民依然刀耕火種、胡亂伐樹。
一個當年參加《孩子王》拍攝的大齡學生,娶了堂妹做妻子,三年裡生了三個孩子。
謝園喃喃念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連黃鶴樓都沒有。
他忽然想到了陳凱歌,「凱歌,你的路還遠沒有走完吶。」
▲ 謝園和陳凱歌
而凱歌似乎不打算在原有的軌跡上把路走完了。
1994年,他拍了《霸王別姬》,商業與藝術價值兼備,拿了坎城電影節金棕櫚獎。
而後他投身大製作商業片的時代潮流,片子的水平起伏不定。
隨著新世紀到來,「喜劇三劍客」也走上了人生的分岔路。
梁天下海經商,葛優在賀歲片裡逐步成為人們口中的「葛大爺」,謝園則安心在北影教書,不時在電視劇裡客串個配角。
在訪談類電視節目紅火的那些年,謝園作為梁天、屠洪剛、張豐毅等人的好友,時常做客節目,通過模仿和爆料獲取觀眾的陣陣掌聲。
末了,不忘為梁天的餐廳打打廣告。
但總有一些時刻,觀眾能感受到他嬉笑怒罵背後的複雜和悲觀。
正如他在《魯豫有約》上說的,有幸成為北京電影學院78級的一員,成為那一代人,「一生不枉此行,不虛此行」。強烈的理想主義和人文關懷始終是他的底色。
2005年接受《新京報》採訪時,他收起平常的「不著調」,呈現給觀眾一個過分嚴肅的謝園。
他說第五代的激情在1994年就結束了,「芝麻已經開不了那扇門了。這不是別人的問題,不是政治不是市場,是我們自己心靈的窗戶已經焊死了。」
「當年我們的真誠是一紮就疼的……而現在無論我們怎樣針灸都無法觸到那個穴位了。」
「第五代」這群人轉眼也都六七十歲了。經歷了文革,經歷了改革開放之初的純粹,而後被市場裹挾,半推半就進入了新世紀。他們註定是撕裂的。
「我們有一半留在了八十年代,另一半因為生命的延續被拉扯進了新世紀。」
這是謝園對78班的總結,也是他人生後半場的註腳。
謝園去世後,馬未都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謝園的情景。那是不到兩年前的一次聚會,謝園手舞足蹈地說段子、做模仿,精彩至極,引發全場爆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謝園說起了往事,一時不能自已。
他先是哽咽,繼而仰天大哭,淚流滿面。梁天上去勸他,他卻執意哭完,斷斷續續堅持訴說完他心中的往事。
馬未都仔細一聽,全是對藝術真摯的追求,對老北京文化的熱愛,還有對現今不解的悲哀。
End
早年謝園同梁天一塊兒參加節目時,謝園說自己天生膽小,怕黑怕狗怕走夜路,也從來不參加追悼會。
圈裡有人去世了,每一次他都拜託梁天把錢帶到,把問候帶到,給人多鞠幾個躬。
他自己呢,找個小酒館,喝喝悶酒,自個兒難過去。
如今謝園匆匆離世,遵照他的囑咐,家中不設靈堂,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也不召開任何形式的追悼會。
按照他的脾氣秉性,大約不願意任何人為他過多傷心
謝園一路走好。像葛優說的,「謝園啊,在那說累了就歇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