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火生
大孫子放寒假了,整天窩在家裡,手機、電腦、電視連軸轉。快過年了,也不打聽壓歲錢有多少,不問問買了煙花炮仗沒有,更不會算算還有多少天過年。過年,好像與他無關。對他來說,什麼除夕呀,大年初一呀,和平常的星期一、星期二沒有什麼兩樣。現在的小孩咋會這樣呢?對普天同慶的農曆新年,竟然如此冷漠,如此無動於衷。我們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我們小時候,一放寒假就掰著手指頭算,離過年還有多少天。特別是過了小年,更加興奮。就像現在喊著倒計時一樣,六,五,四,三,二,一,過年囉!一片歡呼,一片雀躍。農曆小年一過,農村年味就越來越濃了。男人們忙著把牛欄、豬圈、雞窩裡的糞挑到地裡去,碼成堆,讓它發酵,來年春季再撒開。然後把鬆軟、乾淨的稻草撒進牛欄、豬圈、雞窩,也讓它們過個乾淨、溫暖、舒適的大年。女人們更是忙個不停。晚上忙著家人過年要穿的新鞋、新衣,白天忙著炒過年待客的果點。頭上蓋著一條毛巾,手裡拿著木鏟,不停地翻炒著。炒完花生炒豆子,炒完豆子炒薯片。炒完該炒的,又要製作凍米糖。凍米糖的種類也不少,有純米的,有芝麻的,還有豆子的。小孩子不時跑進來,吃花生,吃豆子,吃凍米糖。臨走還要抓幾把放進口袋,然後在大人的斥責聲中一溜煙地跑了。
到了年三十,全家大大小小忙個不停。上午,男人們張貼對聯。大門口貼最長的對聯,還要貼橫批,橫批上面還有「鬥方」。「鬥方」一尺見方,是一個標準的正方形。「鬥方」上只有一個大字。或「春」、或「福」。寫有「福」字的「鬥方」要倒過來貼,寓意「福到了」。裡屋的柱子上都貼上春聯。連牛欄、豬圈、雞窩上也有紅條,紅條上寫著「六畜興旺」,「雞鴨滿籠」。穀倉上貼著「五穀豐登」、「豐衣足食」、「年年有餘」,碗柜上貼著「山珍海味」「五味飄香」。每家每戶都是裡裡外外一片紅。正所謂「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那一抹抹紅色,透著喜慶吉祥,傳遞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散發著濃濃的年味。
午飯過後,家家戶戶開始張羅年夜飯。我們家,母親和我奶奶,一個燒火,一個掌勺,父親負責切菜。我和爺爺則分管斬雞、斬鵝。煮熟的雞和鵝,先端到家門口的長凳上,插上香,燃放鞭炮,執香拜天拜地。走完敬天地的程序,然後才把雞、鵝端進廚房切塊。雞塊不能太小,太小顯得小氣,捨不得給客人吃;太大了,食材不夠。大小要適中,形狀要統一。爺爺把刀放在要斬切的位置,我便拿著媽媽、奶奶洗衣服用的棒錘敲打刀背,一塊雞塊就切下來了。擊打的力量要掌控好,力量大了,雞塊自然是切下來了,但刀鋒也陷進砧板;力量小了,雞塊切不下來,而且皮肉分離,不美觀。切到最後,有些切不成塊的「邊角料」,爺爺就會獎賞給我吃,算是勞務費吧。
一切準備停當,奶奶和媽媽開始把炒好的菜,一盤盤擺放在餐桌上。父親叫我去請「那邊奶奶」過來吃年夜飯。「那邊奶奶」是我爺爺的大嫂,丈夫早年去世,無兒無女,孤苦伶仃。因為她住在村子那邊那一排屋,所以我們背地裡管她叫「那邊奶奶」。待我牽來了「那邊奶奶「,餐桌上已經擺滿了好吃的菜。有雞有鵝,有魚有肉。酒桌四周放好了盛酒的小碗,每隻酒碗的旁邊,放了一小堆小吃。有凍米糖,有花生,有豆子,有瓜子。我們一到,父親便燃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這鞭炮聲宣告,我們家的年夜飯開席了。父親首先站起來,給我爺爺、奶奶、「那邊奶奶」斟滿酒,接著又給我們一一倒滿了酒。爺爺和父親喝的是白酒,兩位奶奶和媽媽喝的是老酒,我和妹妹喝的是由甜酒糟加開水衝兌的酒。奶奶怕我們的酒不夠甜,又朝我們碗裡加了一小勺白糖。那個釅稠呵,好像會把嘴巴粘住。
爺爺喝酒了,爺爺用筷子夾菜吃了,這意味著,我們可以喝,可以吃了。長輩不動筷,晚輩不能吃東西,這些祖輩傳下來的規矩,大人在年前反覆叮囑過。我和妹妹不像大人那樣,說一會兒話,呷一口酒,然後夾點菜吃。我們不管那麼多,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酒喝了一碗又一碗,母親連忙制止,不讓再喝,說喝多了會尿床。經母親警示,我不敢再喝了。不然,大年初一曬尿被,那準會羞死人。不能喝酒就吃菜,吃雞吃鵝,一塊接一塊。一年到頭,也吃不到這麼好吃的菜。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大人都沒怎麼吃雞吃鵝,我好生奇怪,便問我爺爺:「你們怎麼不吃雞吃鵝?」我爺爺笑著說:「我們都不喜歡吃雞。吃了雞會嘔吐。」我大為驚訝:「怎麼會呢?!我吃一碗都不會嘔吐。」我的話引來大人的一陣笑聲。父親笑著說:「蠢子,誰都喜歡吃雞。大家都像你這樣拼命吃,把雞吃完了,拿什麼待客?」原來是這樣,伸出去夾雞的筷子不由自主地縮了回來。奶奶忙說:「想吃就吃,吃完了再殺雞。」
喝著,吃著,聊著。一會兒,奶奶從布兜裡掏出兩個紅包,給我和妹妹。奶奶說:「每人兩萬元。別丟了。」那時的幣值數字都很大。現在的一分錢,當時叫壹佰圓;現在的壹角錢,當時叫壹仟圓;當時的兩萬塊,就是現在的兩元錢。二元錢對我們來說,可是一筆巨款呵!一節甘蔗五分錢,一根棒棒糖二分錢,一串荸薺五分錢……,二塊錢可以買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我和妹妹非常激動,收下紅包,放進小口袋裡,又按了按,心裡才踏實了許多。往年的壓歲紅包,揣在兜裡沒幾天就不翼而飛。大人說,是老鼠叼走了。我曾經怒不可遏,曾經拿著一根棍子四處尋找老鼠窩,想找回原本屬於我的壓歲錢。長大了才知道,叼走壓歲錢的不是老鼠,而是家裡的大人。壓歲錢的多少是由當年的年成決定的。年成好,多收了三五鬥,可能給二萬,年成不好,可能只有伍千。不管是多是少,有比沒有好,再少也能買一小截甘蔗咬咬。
酒足飯飽了,村口曬場上傳來了孩子們的歡笑聲。我和妹妹急忙離桌,跑去曬場。大家又蹦又跳。你問我得了多少壓歲錢,我問你明天穿什麼新衣服。大夥不停地感慨,過年真好呵!要是一年過兩次年,那就更好了!夜深了,瘋夠了,回家睡覺了。枕頭下壓著明天穿的新衣服,新衣服囗袋裡放著壓歲錢。爺爺、父親以及同屋居住的叔公、堂叔圍著燒紅了的樹兜守歲,一邊嗑著瓜子,一邊交談。奶奶和母親則在油燈下趕做新鞋。大年初一,天還沒亮,就有人開門放鞭炮。不一會兒,這家那家,這村那村,像約好了似的,一起轟鳴起來,震耳欲聾。在一陣陣噼裡啪啦的響聲中,聽得出其中夾雜著大炮仗的聲聲巨響,「嘣」,「乓」,好像是一場鞭炮交響樂。鞭炮聲響起,我翻身起床,要出門去撿沒有響過的鞭炮,但被大人扯住。說要等家裡的長輩打開「財門」,燃放完鞭炮,方能出門玩耍,不能亂了規矩和禮數。吃過早飯,孩子們要給本家族長輩拜年。那時的拜年是名副其實的。每家每戶都有「蒲墊」供小客人跪拜用。「蒲墊」是由稻草編制的,呈圓形,約二寸厚,形狀有點像如今超市裡賣的萬響鞭炮。我們孩子去給本家族長輩拜年,進門就把「蒲墊」搬過來,放在長輩面前,然後倒頭就拜,再嗑上幾個頭。大一點的小孩,還要說幾句「祝公公(爺爺)或婆婆(奶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祝辭。小屁孩說不了那麼多,怕說錯了鬧笑話,只說,公公或婆婆新年好就行。跪拜之後,長輩會雙手扶晚輩起來,面帶慈祥,說又大了一歲,馬上要成大後生了。之後,長輩會請你上桌品茶吃點心。孩子們哪有那份雅興?抓上一把花生、豆子,塞進口袋走人。進東家出西家,打賞的東西塞滿了所有的口袋,花生、豆子、薯片,應有盡有。午飯過後,全村老少全在曬場,男人們拱手作揖,互賀新年;女人們在交談,殺了多少只雞,縫了幾件新衣服;孩子們玩得頭上冒煙。那一天,空氣中一直瀰漫著濃濃的硝煙味,那一天太陽也轉得特別快,好像剛從東邊升起,趁人不留意,又哧溜著一頭栽進西邊的山裡。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種全村人聚在曬場互賀新年,就是最早的團拜版本。鬥轉星移,一晃就是幾十年。聽說,現在農村的年味也淡了。雖然也貼對聯,有的還懸掛燈籠和中國結。也放鞭炮,而且比過去響亮,持續時間也比過去長。吃的比過去好,穿的比過去光鮮、時髦,但是冷清,年味不足。大年初一,大家都在自已家裡看電視,各家過各家的年。就是家家戶戶的年夜飯,也坐不齊人。有人在追電視劇,千呼萬喚不上桌。有的入了席,卻低頭看手機。你們說你們的,我玩我的,眾樂樂不如獨樂樂。什麼是年味?年味是一種氛圍,年味也是一種情調。殺雞殺豬,炒花生製作凍米糖是年味,貼對聯放鞭炮是年味,鄰裡互賀新年,年夜飯桌上,小輩舉杯祝長輩健康長壽,長輩祝兒女家庭和睦事業有成,祝孫輩學習進步,也是年味,而且是更高層次的年味。親情的凝聚,家風的培育,尊老愛幼美德的傳承,春節是最好的契機和平臺。除此之外,還應該有儀式感。有儀式感才有莊重感,有莊重感才能入腦入心,才能受到薰陶和教育。好比我們去天安門看升旗儀式。當國旗班的戰士,一臉莊重,邁著整齊鏗鏘的步伐,護衛著國旗走向升旗臺的時候,沸騰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當五星紅旗在雄壯的國歌聲中冉冉升起的時候,多少人熱淚盈眶,激情澎湃。這就是儀式感的力量,好的內容必須要有好的形式匹配,內容與形式的統一,才有完美的結局。如今這年過得太隨意了,沒有了精神內核,只剩下了吃喝。我懷念小時候過年,那遙遠的年味,已藏進了心底,融進了血液。兒時的年味,其中的快樂與幸福,是當下的孩子們永遠無法理解,也無法體會得到的。(作者系市九中退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