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西哥,警察把43位大學生交給毒梟處決

這是一段駭人聽聞的歷史，發生在我們並不熟悉且遙遠的墨西哥。作為一個曾經舉世震驚的新聞事件，無論它的真相如何殘酷，結局如何不公，抑或對世界的影響如何深遠，終將慢慢湮沒在人們的記憶之中。每當這種時候，就會慶幸世界上還有紀錄片的存在——一部影片可以讓所有不該被忘記的歷史成為永恆。

 

 

撰稿｜許 靜

編輯｜鮮 於

校對｜張 帥

出品｜Figure紀錄片

2019年奈飛紀錄片《The 43》（中譯名《黑暗的一天：墨西哥學生掠殺案》），將視線聚焦於2014年發生在墨西哥的「伊瓜拉事件」。基於對政府的質疑，影片採訪了一直參與調查的專家、記者、家長以及倖存的學生，試圖重新拼湊出43位大學生憑空消失的真相。

 

在失蹤案幾天後的全國大遊行中，一條標語高高飄揚：「我們不知43位大學生是否安眠，但百萬墨西哥人已經覺醒。」

《THE 43》海報

 

黑暗的一天

 

「伊瓜拉事件」的發生在2014年9月。阿約欽納帕師範學校大一新生恩裡克·加西亞在開學的第一天就得到通知，準備前往墨西哥城，參加紀念「特拉特洛爾科大屠殺」的抗議活動。

 

這場大屠殺發生於1968年。墨西哥政府為了在即將召開的墨西哥城奧運會期間，向外界展示社會的「穩定」，於是在國內用高壓政策鎮壓各種反對的聲音。然而連續對數所大學內抗議政府腐敗、反對獨裁統治的學生運動進行破壞、襲擊之後，卻激起了學生和社會各界的強烈不滿。

 

10月2日——奧運會開幕的十天前——墨西哥城爆發了大規模抗議活動。緊接著，從當天下午到晚上，在特拉特洛爾科的三種文化廣場，政府部隊對學生、平民抗議者以及圍觀的無辜群眾進行了冷酷的大屠殺，迄今死亡人數仍然沒有準確的統計數據（各種說法從300人到上千人不等）。

 

自此之後，每年的10月2日，墨西哥全國大學生們都會舉行遊行活動，悼念特拉特洛爾科大屠殺罹難者，提醒世人不要忘記這個民族之恥。他們會開走公交大巴，運送同伴去參加活動，結束後再返還——這個傳統已經持續了幾十年，公交公司和當局對此基本採取默許態度。

在警方槍口下逃過一切的恩裡克·加西亞

 

倖存的恩裡克·加西亞回憶：「我們會寫一個便條通知支線經理，說明我們連司機帶公交車一起徵用了。那不是綁架，我們是學生，不會傷害任何司機。」

 

一群學生在維特蘇科攔下了一輛隸屬於海岸線公司的公交車，說明了徵用的企圖和目的地。司機回答：「可以，但我要先去伊瓜拉，讓我的乘客在那裡下車。」

 

但抵達伊瓜拉後，司機將車開進公交車站，並將所有的學生鎖在車上。其他公交車上的學生聞訊後迅速趕往伊瓜拉。當他們抵達後，與公交車站的私人保安發生了小規模的衝突。之後，五輛由學生控制的公交車離開了伊瓜拉車站，繼續前往目的地。其中一輛車離開大部隊，選擇了另外一條路線。

 

原本排成一列前進的其他四輛公交車聽到了大量巡邏車的鳴笛聲，緊接著，警察開始向天空鳴槍示警。當車隊靠近伊瓜拉憲政廣場時，被巡邏車隊截停，警察開始向公交車射擊。慌亂之中，學生開始自衛並向警察投擲石塊，然後躲進公交車試圖再度離開。

 

車輛到達裴瑞弗瑞克車站後，被一輛巡邏車追趕，學生們下車推翻了巡邏車。一位名叫奧爾多的學生在衝突中，被警察開槍擊中頭部。當兩臺救護車趕到現場時，警察不允許他們接近學生，任由受傷的奧爾多躺在地上，生命垂危。直到45分鐘後，第三輛救護車才接走了他。

 

公交車內血跡斑斑

 

裝備更加精良的專業部隊趕到，包圍了所有學生，並向他們射擊。監控鏡頭顯示，學生們一直在呼救，慌亂地不停重複：「我們是學生！我們沒有槍！有人受傷了！需要醫護人員！不要用槍瞄準我們！我們不是毒販！……」

 

最後，警察下令讓乘坐第三輛公交車的學生下車，在路邊毆打他們之後，就把他們塞到了巡邏車裡帶走了。其他兩輛車裡的學生被驅離了現場——負責現場指揮的一名穿著制服的男人接到一個電話後，開始威脅那些正在離開現場的學生：如果不回來就會被槍決。

 

一批阿約欽納帕師範學校的學生以為同伴遭到了逮捕，於是決定返回聲援。他們最終成為「伊瓜拉事件」中的部分受害者。

43位失蹤的大學生

 

消失的43人

 

事後經過調查，在2014年9月26日，在伊瓜拉當地至少發生了三起針對學生和平民的襲擊，包括一起對當地校足球隊大巴的槍擊，參與者包括第27步兵營在內的多支警察部隊和軍隊。

 

當晚，一些聽到消息的當地學生連夜趕到襲擊發生的裴瑞弗瑞克街，救助被丟在現場的學生，其中有些人生死未卜。當他們聽說一部分學生被警察帶走後，就聯繫了媒體——他們的目的只是為了保存事實真相，以防政府清場後給出一套完全不同的說辭。然而很快他們就再度遭遇警察的機槍掃射，最先回到現場參與救助的大學生胡裡奧·凱撒和另外一名逃過了第一次襲擊的學生，被射殺身亡。

 

幾名有良知的記者不顧政府的警告和處境的危險，深夜趕到現場，記錄了真實的影像資料，並第一時間採訪了倖存的學生。警察向學生開槍本身已經足夠令人震驚，然而接下來，人們發現，被警察塞到巡邏車帶走的那些學生，並沒有被關押在任何官方機構，而是憑空失蹤、音訊全無了。消息迅速傳遍了全墨西哥，甚至震驚了世界。

 

9月27日，伊瓜拉警方發表聲明，否認傷害任何人。面對一具具年輕的屍體，官方的解釋是有人挾持了多輛公交車並對警察展開攻擊後，警方不得不進行武力反擊。

絕望的失蹤學生家長

 

這個說法顯然無法得到民眾的認同，何況失蹤的學生依然下落不明。憤怒的學校、家長和民眾很快組織起來，一方面組織人力在學生逃跑的山地進行搜救，一方面舉行大規模的抗議遊行，要求政府徹查槍擊事件，並尋找救援失蹤的學生。十幾名學生被陸續找到，平安回家，但大部分年輕人依然不知所蹤。焦慮、絕望的家長們，只能把最後一絲寄往寄托在政府身上，希望他們能夠提供有力的線索和幫助，或者至少，是一句真話。

 

在抗議遊行的廣場上，人們開始清點失蹤學生的人數，「1、2、3、4、5……」，令人揪心的報數一直持續著，直到停在了「43」。這個數字遠超人們的想像。

規模浩大的遊行隊伍

 

10月4日，警方以接到匿名舉報的名義，在當地一處野山坡上，挖出了剛剛被掩埋的28具燒焦的屍體，然後宣布這些屍體「極可能」是8天前失蹤的43名學生中的一部分人。

 

市長夫婦

 

對「伊瓜拉事件」的調查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正式開展。幾天之後，伊瓜拉所屬格雷羅州公布調查進展：伊瓜拉市市長夫人皮內達·阿瓦爾卡被懷疑是慘案的幕後黑手——她當時正在試圖競選伊瓜拉市的下一任市長，以接任自己丈夫的職位。而她下令屠殺的目的，是阻止學生在她公開發言和聚會時搗亂。市長何塞·路易斯·阿瓦爾卡隨即提出休假申請。

伊瓜拉前市長阿瓦爾卡夫婦

 

被掩埋在亂葬崗的28具屍體，經受害學生家屬代表律師勘探之後確認：並不是失蹤學生的遺骸。政府發言人認可了這一結果，表示調查尚未結束。然而只有越來越多的亂葬崗和屍體在伊瓜拉附近被發現，一步步揭開這個被腐敗和罪惡籠罩的黑暗世界，43位失蹤學生的下落，卻遲遲沒有結論。

 

10月18日，官方發布消息稱逮捕了墨西哥毒梟卡薩盧貝斯。據這名毒梟供認，9月26日當晚，是他所領導的販毒組織格雷羅州聯合會（俗稱「鷹隼」），與伊瓜拉警方的線人一起，向伊瓜拉監控中心報告了大學生抵達當地的消息。然後阿瓦爾卡市長夫婦和伊瓜拉警察局長費利佩·弗洛雷斯，下達了屠殺令。

 

據後來被捕的警察交待，警方帶走的學生，被交給了卡薩盧貝斯的毒販。學生們在科庫拉被殺害，拋屍到附近一處垃圾填埋場，並放火焚燒。毒販們輪流值班，看守著焚屍。其中一名嫌犯供認：大火從半夜持續持續燒到第二天下午兩點。

被採集到的人體骸骨

 

隨後，警方在垃圾填埋場和科庫拉河道進行挖掘，收集了大量人體屍骨的殘片，但因為毀壞過於嚴重，已經無法提取DNA來確認死者的身份。

 

家長和悲憤的民眾隨即在全國範圍內爆發了更大規模的抗議騷亂行動，他們堅信真兇仍未伏法。不少人還懷抱著渺茫的希望，認為43名失蹤的學生也許尚在人間。只要持續向政府施壓，就有可能為他們贏得生還的機會……

 

11月4日，墨西哥警方宣布他們在首都墨西哥市的一處公寓內逮捕了阿瓦爾卡夫婦，他們沒有進行任何的反抗。然而事件依然疑點重重：一位市長是否有權力調動隸屬不同城市、不同部門的的多支警察甚至軍隊？很多人堅信：何塞不過是整個龐大系統中的一條走狗。

真兇是誰

 

長期以來，有組織犯罪的猖獗和政局黑暗、官毒勾結是墨西哥難以根除的頑疾。販毒組織隻手遮天，為所欲為的程度駭人聽聞：警察全家被滅門、毒販登報懸賞殺警、警察總部被毒販搶劫、市長被毒販威脅舉家逃亡美國、市長被毒販分屍……這些放在任何一個國家都算得上特大新聞的慘事，在墨西哥卻並不罕見。

 

「伊瓜拉事件」幾天之後，10月2日舉行的紀念「特拉特洛爾科大屠殺」的大遊行，規模遠勝往年，來自阿約欽納帕師範學校的學生和家長在遊行隊伍中格外引人注目。民眾情緒激昂，抗議的聲音變成對政府暴政、屠殺學生的憤怒和揭露。「願腐朽的政府消亡」「阿約欽納帕永存」成為經久不息的吶喊。

 

「伊瓜拉事件」在國際社會上和墨西哥國內引起了巨大反響，聯合國和美洲人權組織親自參與該案件的獨立調查中。這些組織和專家的調查結果，質疑了墨西哥官方給出的結論：即43名學生在科庫拉被殺害、露天焚屍的說法。

法醫小組在科庫拉採集標本

 

與此同時，調查記者給出了另外一種可能性。據來自販毒集團中的線人爆料，在當天被學生佔用的五輛公交車中，有兩輛是用於運毒的交通工具，車上藏著價值數百萬的毒品。當公交車被大學生開走後，憤怒的毒販要求一直勾結販毒的27步兵營必須取回毒品。而軍隊為了不曝光自己參與販毒的真相，不惜囚禁和殺害了43名學生。

 

如果這一說法成立，那麼「伊瓜拉事件」就不再是一件地方貪腐暴力慘案，而是國家行為。因為在掩蓋事實真相的過程中，幾乎所有的國家機器都參與其中，甚至包括時任總統本人。

 

「伊瓜拉事件」時任墨西哥總統培尼亞堅稱官方調查結果無誤

 

2018年12月，高舉反腐大旗的左翼候選人洛佩斯·奧夫拉多爾當選墨西哥新一任總統，甫一就任，他就成立了重新調查「伊瓜拉事件」的真相究明委員會，並在一場活動中向失蹤學生父母表示：「證實涉案者，都將受到審判。」

 

兩年後，奧夫拉多爾總統呈交一份關於該事件調查的長篇報告，稱已發布的總共70項逮捕令中，至少有34項已被執行，其中有25項涉及警察和軍方的成員——可是，針對27步兵團的調查卻被毫無希望地制止了。

 

43名學生被殺害的真相也許會成為永遠的謎團，就如奧夫拉多爾總統所公開強調：要找到兇手的下落、解決問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在阿約欽納帕師範學院的的校牆上，至今保留這樣的標語——

 

「教育、對我們文化和身份的熱愛，將解放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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